五度中毒、隻履西歸


    聖賢的應世,都為濟物利生而立誌。但聖賢的事業,都從艱危困苦中而樹立,甚至賠上自己的性命,也是意料中事。達摩大師看到當時印度佛教文化,已經不可救藥,看到中國有大乘氣象,可以傳佛心法,所以他便航海東來,在中國住了九年。而且在短短的九年之中,大半時間還是終日默然在少林寺麵壁而坐。如此與世無爭,為什麽還有些人想盡辦法要謀害他?這是所為何來呢?


    有一次,某大學一位哲學研究所的學生問我:“學禪學佛的人,起碼是應該看空一切。為什麽禪宗六祖慧能大師為了衣缽,還要猶如避仇一樣地逃避爭奪的敵對派?這樣看來,又何必學佛修禪呢?”這與達摩大師來傳禪宗心法,為什麽還有人要五、六次謀害他,都是同一性質的問題。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號稱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本來就有這樣醜陋而可怕的一麵。古語說“文章是自己的好”,所以“文人千古相輕”,爭端永遠不息。這所謂的文人,同時還包括了藝術等近於文學的人和事。其實,豈但“文人千古相輕”,各界各業,乃至人與人之間,誰又真能和平地謙虛禮讓呢?所以“宗教中千古互相敵視”,“社會間千古互相嫉恨”,都是司空見慣,中外一例的事。人就是這樣可憐的動物,它天生具有妒嫉、仇視別人的惡根。倘使不經道德學問的深切鍛鍊與修養,它是永遠存在的,隻是有時候並未遇緣爆發而已。況且還有些專講仁義道德和宗教的人,學問愈深,心胸愈窄,往往為了意見同異之爭,動輒意氣用事,乃至非置人於死地不可。佛說“貪、嗔、癡、慢、疑”五毒,是為眾生業障的根本。妒嫉、殘害等心理,都是隨五毒而來的無明煩惱。道行德業愈高,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所謂“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也包括了這個道理。印度的禪宗二十四代祖師師子尊者,預知宿報而應劫被殺。後世密宗的木訥(ne4)尊者,具足六通,也自甘為嫉者飲毒而亡。此外,如耶酥的被釘十字架;希臘的大哲學家蘇格拉底飲毒受刑;孔子困於陳、蔡,厄於魯、衛之間,其所遭遇的艱危困頓,唯僅免於死而已。達摩大師最後的自願飲毒,對證他所昭示的“四行”的道理,可以說他是“心安理得”,言行如一。後來二祖神光的臨終受害,也是依樣畫葫蘆。


    其次,關於達摩大師的下落,在中國禪宗的史料上,就有好幾種異同的傳說,最有名的便是“隻履西歸”的故事。據宋本《傳燈錄》祖師及西來年表的記載,當粱大通二年,即北魏孝明武泰元年,達摩大師以“化緣已畢,傳法得人”,遂自甘中毒而逝,葬熊耳山,起塔(即世俗人之墳墓)於定林寺。記雲:


    “北魏宋雲,奉使西域回。遇師於蔥嶺,見手攜隻履,翩翩獨逝。雲問師何往?師曰:西天去。又謂雲曰:汝主已厭世。雲聞之茫然,別師東邁。暨復命,即明帝已登遐矣。迨(dai4:等到,達到)孝莊即位,雲具奏其事。帝令啟壙,唯空棺,一隻草履存焉。”


    其次,僧念常著《佛祖歷代通載》,關於達摩大師的生死問題,曾有論曰:“契嵩明教著《傳法正統記》稱達摩住世凡數百年,諒其已登聖果,得意生身,非分段生死所拘。及來此土,示終葬畢,乃復全身以歸,則其壽固不可以世情測也......”但念常的結論,對於明教法師的論述,並不謂然。如雲:“故二祖禮三拜後依位而立,當爾之際,印塵劫於瞬息,洞剎海於毫端,直下承當,全身負荷,正所謂‘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入此門來,不存知解者也。烏有動靜去來彼時分而可辯哉!”


    又:盛唐以後,西藏密教興盛。傳到宋、元之間,密宗“大手印”的法門,普遍宏開。而且傳說達摩大師在中國“隻履西歸”以後,又轉入西藏傳授了“大手印”的法門。所以認為“大手印”也就是達摩禪。禪宗也就是大密教。


    至於《高僧傳》,則隻寫出了達摩大師自稱當時活了一百五十歲。


    總之,這些有關神通的事情,是屬於禪與宗教之間的神秘問題,姑且存而不論。因為禪宗的重心“隻貴子正見,不貴子行履”。神通的神秘性,與修持禪定工夫的行履有關,所以暫且略而不談。南北朝時代的中國禪與達摩禪北魏齊粱之間佛學與佛教發展的大勢


    中國的歷史,繼魏晉以後,就是史書上所稱的南北朝時代。這個時代從東晉開始,到李唐帝業的興起,先後約經三百年左右,在這三百年間,從歷史的角度,和以統一為主的史學觀念來說,我們也可稱之為中國中古的“黑暗時期”,或“變亂時期”。而從人類世界歷史文化的發展來說,每個變亂的時代,往往就是文化、學術思想最發達的時代。或是時代刺激思想而發展學術;或由思想學術而反激出時代的變亂,實在很難遽(ju4:急,倉猝)下定論。因為錯綜複雜的因素太多,不能單從某一角度而以偏概全。現在僅從禪宗的發展史而立論,除了已經提出在北魏與粱武帝時代的達摩禪傳入中國以外,還必須先了解當時在中國佛教中的中國禪等情形,然後綜合清理其間的種種脈絡,才能了解隋、唐以後中國禪宗興起的史實。


    人盡皆知達摩大師初來中國的動機,是他認為“東土震旦,有大乘氣象”。因此渡海東來,傳授了禪宗。我們從歷史上回顧一下那個時期中國佛教的情形,究竟是如何的有大乘氣象呢?現在先從東晉前後的情勢來講。


    關於翻譯佛經:著名的有鳩摩羅什、佛陀耶舍、佛馱跋陀羅、法顯、曇無竭等聲勢浩大的譯經事業。由東晉到齊、粱之間,先後相繼,其中約有三十多位大師為其中心,盡心致力其事。


    關於佛學義理的高深造詣:著名的有朱士行、康僧淵、支遁、道安、曇翼、僧睿、僧肇、竺道生、玄暢等,而先後相互輝映的輔佐人士,約三百人左右。


    至於其中首先開創宗派,成為中國佛教的特徵的,就是慧遠法師在廬山結立白蓮社,為後世中國淨土宗的初祖。


    此外,以神異(神通)作為教化的,先後約三十人左右。其中東晉時期的佛圖澄、劉宋的神僧懷度等,對於當代匡時救世之功,實有多者。至於其他以習禪、守戒,以及以從事宣揚佛教的各種活動而著名於當世的,先後約有一百二、三十人。但以上所說,隻是對當世佛教中的西域客僧,與中國的出家僧人而言。有關比丘尼(出家的女眾)、帝王、將相、長者、居士,以及一般林林總總的信奉者,當然無法統計。唯據史稱粱天監八年,即北魏永平二年間(公元五0九年)的記載,可以窺其大略。


    “時佛教盛於洛陽(魏都)。沙門自西域來者,三千餘人。魏主別為之立永明寺千餘間以居之。處士馮亮有巧思,魏主使擇嵩山形勝之地,立閑居寺,極岩壑土木之美。由是遠近乘風,無不事佛。比及延昌(北魏宣武年號),州郡共有一萬三千餘寺,僧眾二百萬。”


    但是南朝由宋、齊、粱所建立的佛寺,以及度僧出家的人數,還不在此限,也無法詳細統計,如據《高僧傳》等記載,粱武帝對達摩大師說:“月+關即位已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記。”雖然言之過甚,但以粱武帝的作風來說,當然是很多很多。後來中唐時代詩人杜牧詩雲:“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也隻是指出鄰近於金陵、揚州一帶,江南的一角而已,並不涉及黃河南北與大江南北等地。從以上所例舉的情形,對於當時的佛教和佛學文化的發展趨勢,足以看出它聲勢的浩大,影響朝野上下,無所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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