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麻木不堪的手——感覺就像一個厚厚的枕頭——甩到胸口,摸索著手槍的位置。她想將手指伸到扳機的位置,可如此簡單的一個動作她也難以做到。最後,她的手指像條趴在馬路上的毛毛蟲一樣搭在扳機護圈上,她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結束了,她想。


    路易斯已經活不了多久。盡管她看不到時間,但雷鳴般的脈搏始終在提醒著她,時間在靠近。


    日記終結了。


    她見證了那麽多人的死亡。


    見證一次自己的死亡又有何不可呢?


    這是她的權利,是她唯一可以從命運手中奪回來的東西——用自己的雙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蜷起手指,勾住扳機。


    夢裏她媽媽的聲音忽然傳來,悠悠蕩蕩,像微風從遠處帶來的歌。


    “你不可顧惜,要以命償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


    她舉起了手槍。


    哈裏特將耳朵貼在門上,仔細傾聽著。


    她聽到那愚蠢的姑娘在屋裏緩緩移動。胳膊在地板上艱難地爬著,嘴裏傳出吃力的呻吟,手槍不時磕碰著地麵。


    哈裏特的臉上露出笑容,這一刻,她就像即將加冕的女王。


    她沒少做傷天害理的事情,但是這一次有所不同。她甚至隱隱有些難過,為此她感到不安。沒錯,她的確對這個小妞抱有同情。但是內疚?內疚於她是個新鮮玩意兒,她已經多久沒有過內疚的感覺了?她這輩子有過這種感覺嗎?


    她心裏酸酸的。現在不是內疚的時候。


    房間裏一個微小的聲音打斷了她悲天憫人的思緒:那是向後扳手槍擊錘的聲音。


    很好,哈裏特滿意地想。這可以理解。向後扣擊比扣扳機容易多了。那姑娘被打得不輕,很可能根本沒力氣扣扳機。


    她甚至不需要舉起手槍,隻需逆時針轉動槍管,使其對準下巴就行了。


    恰在這個時候,槍聲響了。


    砰!


    燦爛的笑容在哈裏特臉上綻放開來。


    槍響之時,門也隨之震動了一下——大概是米莉安蹬腿時踢到了。很快就會有惡臭傳來,因為自殺者的大小便會失禁,而這種味道隻有熟悉這一行的哈裏特才不會覺得噁心。


    哈裏特向後退了一步,她的頭忽然一陣劇痛。


    她身體搖晃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但她及時抓住了門把手。


    她想問自己:“我的肩膀為什麽濕了?”


    可她張不開口,甚至連這句話都組織不起來。因為她的嘴巴已經不再聽從大腦的指令。


    哈裏特聞到了燒焦毛髮的味道。


    門的正中央赫然多了一個洞,洞口隻有鉛筆粗細,正徐徐冒著煙。


    哈裏特伸手摸了摸耳朵,放下時手上卻一片血紅。


    她嘴巴嚅動了一下,如果能發出聲音,那將是對浴室裏那個該死的小妞最惡毒的詛咒,因為她居然隔著門對哈裏特的頭上開了一槍,可是,她的大腦已經再也運轉不起來了。


    她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感嘆,留下了一句十分無厘頭的遺言:“地毯,麵條。”


    隨後,她便轟然倒在了地板上。


    35選擇活著


    對米莉安而言,選擇活著是個非常簡單的決定。她並不需要用未來的種種美好與可能來鼓舞自己。她眼前不會浮現出盪著鞦韆的孩童,庭院裏玩耍的小狗,或者金色池塘上泛起的粼粼波光。


    不,米莉安的世界單純無比,她選擇生,僅僅是因為怨恨與憤怒——這強烈的情感驅使著她又一次打破了自己的計劃。


    她真的動過自殺的念頭。


    而其原因也正如哈裏特所分析的。


    她的生活簡直就是一坨屎。她是命運的婊子,是趴在糞便上津津有味地享用大餐的蒼蠅,是把一根漂亮的香蕉漸漸吞噬掉的黑色黴菌。


    她認為自己的死理所應當。


    躺在冰涼的瓷磚上,米莉安感覺著放在胸口的手槍。隻需輕輕旋轉槍體,她就能讓槍管對準自己的下巴,可是這個簡單的動作她照樣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她用拇指向後扳動擊錘,這樣開槍就容易多了,隻差一個小小的動作。為了確保不會失手,她將槍管抵在了下巴上。


    可就在這時——


    她看到了浴室門縫下方的影子。


    兩道黑影,那是哈裏特的兩隻腳。


    她在門外偷聽,米莉安頓時明白了。


    這讓她怒不可遏。


    要死的人是她,因此這一刻隻能屬於她一個人。況且哈裏特之前把她的自殺說得那麽高大上,仿佛那是足以令萬人敬仰的壯舉,可如今她卻躲在門外像中了彩票一樣暗自竊喜?


    她舉起了槍。她從沒想到一把槍會如此沉重,壓得她胳膊上的骨頭和肌肉都近乎斷裂。但她藉助破碎的鏡子,將槍口對準了門。


    她沒有瞄準,也沒有細想過哈裏特會站在什麽地方。她這一槍完全是隨意的,至於能否打中目標,聽天由命。


    她開槍了。砰!


    幾秒鍾之後,門外傳來含含混混的幾個字(地毯,麵條。鬼知道是什麽意思),隨後便是轟然倒地的聲響。


    米莉安越過屍體。她費了半天工夫才挪到這裏,因為她的身體像喝醉了酒一樣不受控製。從浴室裏出來之前,她在鏡子裏看了看自己——她的臉猶如一個塞滿壘球的枕套,而她原本就蒼白的皮膚與那已經幹涸的鮮紅的血跡更形成了鮮明對比。


    她本身看起來就像一宗謀殺案的現場。


    但她還活著,活著站在哈裏特的屍體前。


    這矮矮胖胖的女人躺在地上,嘴巴張著,血和腦漿流出來,浸透了地毯。


    米莉安低頭看著哈裏特戴著的手套。


    “我最終還是知道你是怎麽死的了。”米莉安說。她的聲音嗚嗚啦啦,嘴巴裏像塞滿了石頭和糖漿。她想大笑一場,可她無法承受由此帶來的疼痛。她咳嗽了幾聲,胸口嗡嗡作響,好像整個肺都要從喉嚨裏吐出來,或者從屁眼裏麵拉出來。唉,她渾身上下已經找不到不疼的地方。


    她輕輕推了推哈裏特,心裏甚至隱隱希望這小拿破崙能突然坐起來咬她的腳後跟,可這種復活的橋段並沒有在這個女人身上上演。


    現在,該去找路易斯了。


    米莉安並不相信自己能救他的命,但她知道不幸發生時,她就在現場,這是靈視告訴她的。


    可問題是:他在哪兒呢?


    不,等等,第一個問題應該是:什麽時候?


    米莉安忍痛彎下腰,從哈裏特的黑褲子口袋裏翻出了手機。


    下午4:30。


    再過三個小時路易斯就要沒命了。


    米莉安拿著手機,蹣跚著穿過一間有著七十年代裝修風格的髒兮兮的廚房,從一扇半開著的紗門走了出去。室外,灰濛濛的天空籠罩著一望無際的鬆林,每一棵鬆樹都像一根生了鏽的鐵針直插雲霄,每一棵都像查理·布朗[1]的聖誕樹。


    一條碎石路繞著搖搖欲墜的小屋轉了一圈,而後直通向鬆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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