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莉安把那一幕死亡的畫麵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可她始終想不明白,自己和這件事到底是如何扯上關係的。


    她對著空曠的田野聲嘶力竭地喊著罵著,從路肩上撿起一大塊碎石頭朝豎在路邊的一個出口標誌牌砸去。“咣當”一聲,牌子晃了晃。


    過出口不遠,她便看到一個醒目的招牌:斯威夫特酒吧。


    啤酒瓶形狀的霓虹標誌在風暴肆虐之後的夜色中閃閃發光。在米莉安的眼中,酒吧就像一台閃著螢光的誘蟲燈,而她則是一隻不顧一切想要撲過去的飛蛾(一隻被死亡餵飽了的飛蛾)。她沿著小路直奔酒吧而去。


    她仿佛已經品嚐到了期待已久的瓊漿玉液的味道。


    這間酒吧就像一個剛從娘胎裏爬出來的伐木工人和飛車黨的私生子。深色木製家具,獸頭,鍍鉻包邊,水泥地板。設計任性,不倫不類。


    “好地方。”米莉安叫出了聲。


    酒吧裏的人並不多。幾個卡車司機圍在一張桌子前打牌,桌上放著一個冒著泡沫的大水罐。飛車黨們則在撞球桌旁晃來晃去。門的左邊放了一堆早已幹癟的芝士薯條,一群蒼蠅在上麵飛來飛去。自動唱機裏,鐵蝴蝶樂隊正扯著嗓門兒唱道:在天堂的花園裏,寶貝兒。


    她一眼看到了吧檯,和吧檯邊緣上懸掛的鐵鏈,感覺像回到了家,米莉安當即決定,她要住在這裏不走了,直到他們把她趕出去。


    酒保半死不活,看上去就像一坨沒蒸熟的生麵團被硬塞進了那件髒兮兮的黑t恤裏。米莉安走上前去,說她要來杯酒。


    “再過十五分鍾就打烊了。”酒保咕噥道,隨即又加了一句“小妞兒”。


    “我說小白臉,別叫我小妞兒。如果隻有十五分鍾,那就給我來杯威士忌。要你們這裏最便宜、最難喝的,哪怕是打火機油和馬尿兌出來的都行。給我拿一個烈酒杯,如果你願意,我寧可自己給自己倒。”


    酒保盯著米莉安看了幾秒鍾,而後聳聳肩,“好吧,隨你便。”


    小白臉把一個曾用來裝防凍劑的塑料桶往吧檯上一放。桶裏的威士忌渾濁不堪,讓人感覺喝防凍劑或許倒更健康安全。他揮手扇跑幾隻小飛蟲,那些小東西也許已經被酒氣熏得如癡似醉了。


    蓋子一擰開,小白臉不由連連咳嗽,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把頭扭到一邊。濃濃的酒味兒,或者說那久違的感覺,過了幾秒鍾才擊中旁邊的米莉安。


    “哇,感覺就像有人對著我的眼睛和鼻子撒了一泡尿。”她皺著眉說。


    “是田納西州邊界處的一個朋友自己釀的,盛酒時他用的不是橡木桶,而是舊油桶。他說這叫波本威士忌,我也不清楚。”


    “便宜嗎?”


    “沒人願意喝這玩意兒。隻要你想喝,這一桶我五塊錢賣給你。”


    那濃烈的味道恐怕能熏倒一頭驢,米莉安不敢想像喝下它會出現什麽樣的後果。但她需要麻醉自己,需要靠酒精來淨化自己。她掏出一張五美元的鈔票,拍著吧檯說:


    “拿杯子來。”


    小白臉將一個烈酒杯放在五元鈔票旁邊,然後用他那油乎乎的手拿走了錢。


    米莉安搬起酒桶,倒了滿滿一杯。酒溢出杯子,流到了吧檯上,米莉安很驚訝它居然沒有把台麵燒出一個洞。


    她盯著那杯混濁的威士忌,酒的最上麵還漂浮著星星點點的雜質,然而除了雜質,她仿佛還看到了別的東西:路易斯,他恐怖的臉,兩個慘不忍睹的眼窩,一張喊著她名字的嘴。


    喝了吧,她鼓勵著自己。沒什麽大不了的,八年來不都是如此嗎?她隨時隨地都能看到死亡。每個人都免不了一死,就像每個人都要屙屎撒尿。路易斯和別的人沒什麽兩樣(也不盡然,一個聲音說道,他被一把生鏽的剖魚刀刺瞎了眼睛,而臨死之前他叫了你的名字),她何必如此牽腸掛肚,念念不忘呢?她不在乎他的死活(不,她在乎),為了證明這一點,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杯子還未放下,她已經感覺好似有人在她的喉嚨裏和肚子裏點燃了一串爆竹。她仿佛能聽到肝髒爆炸的聲音。這是她喝過的最難喝的東西了。


    爽!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小白臉望著她,目瞪口呆。


    第二杯下肚,她已經隱隱有些麻木的感覺。腦子不那麽靈光了,思維變得遲鈍。那些揮之不去的可怕念頭一個個被套上了枷鎖,拖到了混沌的腦海深處——它們拚命掙紮,終於還是難逃被遺忘的命運。


    然而有一個念頭卻頑強地重新冒了出來。


    她想到了一個飄浮在高速公路上的薄膜氣球。


    米莉安閉上眼睛,之後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她沒有聽到酒吧門被打開的聲音,甚至沒有注意到有人坐到了她的旁邊。


    “你打算喝掉那一杯嗎?還是想先熱熱身?”


    米莉安抬起頭。說話的人有張稚嫩的娃娃臉,烏黑的頭髮似乎多日沒有洗過,油油的、亮亮的,而且十分蓬亂,頂在腦袋上,仿佛用烏鴉的翅膀搭起的帳篷。但是他的兩隻眼睛炯炯有神,臉上的笑容格外燦爛,惹人喜歡。


    “當然要喝。”她大著舌頭回答說。


    “你把那一杯喝了,我再請你一杯。”他看了眼裝酒的桶,“或者,咱們喝點不那麽像泔水的東西。”


    “別理我,就讓我自生自滅好了。”


    “拜託,”他說,“像你這麽漂亮的姑娘,誰會忍心讓你自生自滅啊?就算眼圈發黑,那也瑕不掩瑜。”


    米莉安禁不住心中一動,兩腿之間熱熱的,有種酥酥的麻刺感。年輕人有副動聽的嗓音,甚至可以說清脆悅耳,充滿詩意,如果他開口唱歌,恐怕能讓天使驚掉了翅膀。而且更難得的是,他的聲音沒有半點女性陰柔的氣質。陽光,自信,富有男人味兒,沒有絲毫南方口音。他的樣子看起來壞壞的,帶著點痞味兒。米莉安對他頓生好感,她喜歡壞壞的男生。她開始感覺自己像個正常人了,對此她很滿意。


    可是他的臉看起來有點似曾相識,至於在哪裏見過,什麽時候見過,她沒有半點印象。


    他問小白臉要了瓶啤酒,給了小費,但卻並不急著喝,而是坐在那裏,認真打量著米莉安。


    “要是一個女孩子戴了副黑框眼鏡,你會怎麽說?”米莉安問他。


    “那就把我原來的話說兩遍。”他脫口而出。


    “嗯,差強人意,”米莉安說,“我能說得更好聽些。”


    “不見得吧。”他又笑了起來,該死的,那笑容如雨後的陽光,如此迷人,難以抵擋,“況且,我隻看到你的一隻眼睛上有黑眼圈。”


    “也許是我得到的教訓還不夠。”


    “我叫阿什利。阿什利·蓋恩斯。”


    “阿什利是個女孩子的名字。”


    “我爸爸拿皮帶抽我的時候也會這麽說。”年輕人說道,他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實際上,他的笑容此刻就像怒放的花兒,光彩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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