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們要怎麽出去?”


    玩家們終於把無頭魚屍身上沉積的腐肉排了出去,整個研究院彌漫著一股揮散不去的惡臭。


    “再在這裏待下去,我們會被毒死的……”有人不堪忍受,再次戴上了防護麵罩。


    “你爸爸的身材真不錯。”張純良端詳著眼前縮水到隻有三米餘高的無頭人魚,讚歎道。


    無頭人魚擁有半身如山巒起伏般壯碩的肌肉,它上身布滿繁複的紋身,看上去有種野性不羈的美感。


    它依然被樹根和藤蔓緊縛著,精神明顯好了很多,尾巴開始活躍地來回甩動。魚尾上的口器都隱藏在了魚鱗狀的傷痕下,看起來和其他人魚沒有什麽區別。


    “謝謝誇獎。”狐狸禮貌地點點頭,“我的母親也正是看上了它這一點。”


    張純良心思一動,側頭看向了他的臉。


    他的母親?人類玩家神女嗎?


    “你確定要在這裏和我浪費時間嗎?”狐狸仿佛感覺到了他的好奇心 眼帶嘲意輕聲問道。


    空氣中,胃酸的刺鼻和爛肉的腐臭交雜在一起,那味道格外恐怖,張純良不敢大聲吸氣,向他痛苦地擺了擺手。


    “我們要怎麽出去?”他問道。


    “不知道,喬恩不是我的屬下。”狐狸意有所指,“或許你應該問問你的小寶貝。”


    他顯然聽到了張純良和小艾的聊天,而且……似乎與小艾很熟稔。


    張純良的腳腕泛起些輕輕的癢意,一根嫩綠色的小藤蔓鑽進他的褲管,膽大妄為地向上攀爬。


    他嘴角一抽,迅速摁住大腿外側的那根壞家夥。


    看著被他拒絕後又開始矯揉造作、傷心欲絕的藤蔓條,他簡直要氣笑了。


    上次在海水中,他向小艾發了好大一通火,這家夥至今還沒有向他解釋當初幹過的壞事,他也還沒考慮好要不要原諒它。


    可是剛才的那一腳,讓張純良變成了理虧的一方,原本隻敢偷摸摸跟著他跑的賴皮蛇,瞬間開始理直氣壯地騷擾他。


    這已經是他第六次捉到它不安分的藤蔓了。


    “你也不想讓你的小獵物在這裏被毒死吧。”狐狸斜睨著他們的小動作,語氣涼颼颼,“事情已經解決了,我想,他現在不會拒絕你的歸巢邀請了。”


    裝模作樣的藤蔓顯然聽懂了他的意思,頓時來了精神,它黏糊糊地纏著張純良的手掌,仿佛在確認他的想法。


    “是這樣的……本來我也打算去看一看那裏的,現在事情解決了,你的邀請還作數嗎?”張純良笑著詢問道。


    “轟隆——”


    他話音剛落,撼動天地的巨響便從四麵八方傳來。


    一時間,所有人都開始東倒西歪,站立不穩。


    有玩家腳一軟,差點栽倒進胃酸池裏,被023眼疾手快地撈了出來。


    “抓住我——不要倚靠欄杆!”023的語氣嚴肅極了。


    這震蕩的氣勢磅礴不絕,整個空間都在翻滾搖晃,這動靜絕不像威爾船長那樣小打小鬧,更像是——


    “是鯨魚,那條鯨魚在活動!”玩家意識到什麽,慘叫出聲,“它鬆嘴了——”


    牆壁上的磚瓦肉眼可見地開始剝落,劈裏啪啦地砸進胃酸中,玩家們站立著的三層樓梯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吱呀”聲,晃晃悠悠地向外傾斜。


    早在震動最開始,張純良的身體就被一顆漂亮鮮嫩的藤蔓球包裹起來,他感受到的晃動極其輕微,但是心中卻無比焦急。


    “外麵的人——別讓他們摔下去。”張純良快速提醒道,“帶著他們一起離開!”


    小艾是一個很矛盾的存在,它在張純良的身邊是如此鮮活可愛、情感充沛,但是對於除他之外的一切生靈,又是如此漠視無情。


    就好像這些生物如鯨魚身上的藤壺一般,是會活動的巨大累贅,它厭惡這些家夥,不,或者說,它從來沒他們放在眼裏。


    不僅是玩家,就連對於副本土著人魚族也是如此,它可以因為聖物的丟失而將所有的人魚驅逐出自己的領土,完全不管它們的死活——


    就像是一個涼薄寡恩的神明。


    此刻,它明顯想“篩選”掉多餘的玩家,隻把張純良帶回巢穴。


    可是,張純良的提醒讓它的小心思落空了。


    已經快要墜下樓梯的玩家們紛紛掏出各種保命道具,神經繃緊,他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下一秒,他們的腳下便出現了無數粗長恐怖的樹根,和捆綁無頭魚屍的那些很相似。


    那些樹根將他們從頭到腳牢牢地裹纏起來,既像幾具人形的木乃伊,又像是一個個x豐包郵的大包裹。


    終於,胃囊中所有的建築都開始垮塌,墜落進胃酸中冒出灰黑的焦煙。


    “請問,可以把我也帶出去嗎?我會是很好的廣場裝飾物……”023拽著即將垮塌的樓梯邊沿,沉重的石頭身體搖搖欲墜。


    “如果不行也沒有關係,我家的地址是華倫市a區凱旋路別墅區14棟——請轉告給我的女兒,我的私人書房的密碼是……”


    “把,把它也帶走,還有那條沒有頭的魚……”張純良一口氣沒提上來,催促地拍拍藤蔓籠子的內壁。


    小艾明顯有些想耍賴,裝作聽不懂的樣子,“砰砰”地在他頭頂綻開兩朵小黃花。


    “別這樣。”張純良哭笑不得。


    他被小艾不合時宜的撒嬌整得有點頭疼:“023是塊溫柔智慧的石頭,它和你的下屬08865還是好朋友來著……”


    “砰!”


    這一次,綻放在他眼前的是一朵嬌嫩的小紅花。


    張純良終於明白了這個家夥的意思——它竟然是想用023的性命做交換,和他換當初拿回來的那朵月季花!


    “換換換——”張純良從籠子的縫隙中,看著023快要掉下去的危險模樣,隻能無奈地答應了它。


    於是小艾心滿意足地將023和無頭魚屍包裹成兩個大繭,馭使著藤蔓們向胃囊的頂部攀升。


    接下來的一切都很混亂,即使小艾已經很小心地將張純良固定起來,但他依然被不斷翻滾的藤蔓球折騰得頭暈目眩。


    他可能已經離開了鯨魚的胃,一股熟悉的鹹濕海水味道充盈著他的鼻尖,涼滋滋的海水從藤蔓球的縫隙裏擠了進來。


    他能感覺到自己正在鯨魚體內不斷遊走,就仿佛在玩一場刺激的漂流。


    終於,他聽到了一聲遼遠而輕靈的鳴叫——緊接著,他被一股巨大的水柱噴出了海麵。


    “他們出來了——”


    張純良身周圍的藤蔓球緩緩消失,他狼狽地伏在甲板上搖了搖頭,將頭發上的水滴甩掉。


    他的耳朵還回蕩著那動人心魄的鳴叫,那聲音高亢空靈,帶著仿若得到解脫的愉快和悲傷。


    是那隻鯨魚在叫嗎?為什麽他能聽到它的聲音——?


    “張純良,你沒有死呀!”維歐甩著尾巴,驚奇地圍著他轉圈。


    “是啊,還算幸運……”張純良揉揉耳朵,從地上站起來,打量著它,“你從泳池裏逃出來了?恭喜,你看起來狀態不錯。”


    維歐身後,數十條魚尾絢麗的人魚聚成一堆,好奇又警惕地打量著他……和他身後怪異的人形包裹。


    “這是什麽,送給我們的禮物嗎?”維歐滑到他身後,用利爪撕扯開最大的那個繭。


    裏麵猝不及防地露出一張微笑的石頭人臉。


    “啊,這就是陽光嗎……我好久沒有感受過了……”023灰白色的臉上笑容安詳又感慨。


    “啊啊啊!”維歐甩著尾巴慘叫出聲,飛快地爬回到了人魚群裏。


    “無禮的小子。”一道嚴厲冷漠的聲音不滿地訓斥道,“這就是你對待恩人的態度嗎?”


    一個滿臉凶戾粗獷的光頭壯漢從人魚群裏走了出來,它嚴苛肅穆的目光在張純良身上掃視幾圈,然後鄭重地彎下了腰:“基斯特,人魚的暫代首領,在這裏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張純良看著眼前的光頭壯漢,心裏陡然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情緒。


    基斯特——人魚王深藍的貼身侍衛長,也是將它屠殺分屍、埋葬於暗無天日的地下的罪魁禍首。


    他下意識去尋找狐狸的身影。


    狐狸並沒有被小艾帶出來,他用自己的方式離開了鯨魚肚子。


    “我的妻子告訴我,您想去我們的聖島修習一段時間,我非常歡迎您的到來,隻是……我還不清楚聖島是否願意容納人魚之外的生物……”


    張純良回過神來,衝他禮貌地一笑:“人魚族也幫了我很多忙,您不必如此客氣。”


    比如說它們產的卵……真的非常有用,張純良甚至有點想再收集一點帶走了。


    023笨拙地撕開了身上的禁錮,然後跑去幫其他玩家鑽了出來。


    “這是……”基斯特看向他的身後活動的人魚巨石,目光不解。


    “這是我的一些朋友……我有一些冒昧的請求……”張純良這才想起自己還有一群小尾巴,頓時有些頭疼。


    雖然他知道小艾是個自由的小島,但是人魚族把它當做了家園,並在這裏繁衍生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必須獲得它們的認同,才能帶領玩家進入小島。


    “是少凡啊……”肯沙華從人魚分開的道路中“走”了出來。


    說是“走”也並不妥當,因為它現在依然隻有一顆頭顱,必須依靠族人的幫助才能移動。


    “少凡和他的同伴們幫我們抵禦了怪物的侵襲,也是人魚族尊貴的客人。”肯沙華微笑道,“我們非常歡迎他們的到來。”


    基斯特眉心微皺,似乎想說些什麽,卻被肯沙華打斷了:“基斯特,你在害怕嗎。”


    基斯特凶惡的臉上露出些許古怪的笑:“害怕?我為什麽要害怕——”


    肯沙華:“你在害怕他們,這些‘外來客’,這些天你一直在觀察他們,你發現,我們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


    “我不可能犯錯。”基斯特粗暴地打斷了肯沙華的話,篤定而果斷道,“我也沒有害怕!”


    人魚族最大的兩位首領在這艘破敗的船上產生了奇怪的爭執,族人們大氣不敢出,眼巴巴地看著它們。


    “你們有沒有覺得……這艘船有些奇怪?”汪少凡差點被水憋死,好不容易才喘勻了氣,弱弱地開口了。


    基斯特胸口急促地起伏著,它冷冷地睨了妻子幾眼,轉身問道:“什麽奇怪?這艘船上所有的怪物,我們已經全部清除了,沒有任何危險。”


    “不是……我也感覺到了……”有個玩家小聲補充道,“船在動——它在向那個地方漂。”


    人魚們訝然四顧,這才發現,他們說的是真的。


    早已失去了動力裝置的塞壬號,正在自顧自地向一個方向行駛。


    在光禿禿的海平麵上,很快,便出現了一片無邊無際的墨綠色起伏。


    隨著塞壬號船速的加快,那片墨綠色的起伏也露出了偉岸的真容——


    “島!!是島!”


    那是一座不像島的“島”,因為它寬闊極了,極目之處,看不到島嶼的邊界,隻能看到巍峨的山巒,海邊金燦的沙灘,嶙峋的峭壁,和無窮無盡的綠蔭。


    張純良靠在船邊,向船下望去,他發現,塞壬號的下方船體並沒有完全吃進水中,船似乎是在被某種東西托舉著向前。


    在泛白的巨大浪花裏,他隱約可以看見一片光禿禿,滑溜溜的黑色皮膚。


    ——那條比塞壬號還要巨大的鯨魚並沒有離開,它用脊背帶動著這艘郵輪,飛速向島嶼衝過去。


    人魚們的聲音帶著哽咽和期待。


    它們不斷地呼喚著那座島,就像呼喚著喂哺它們生長的父神與母神。


    “島——我們的島——”


    這個副本的背景類似於張純良所在世界的西方,語言也和他的世界大部分相似,或者說,他所進入的這些遊戲副本中,語言基本上沒什麽太大差異。


    即使有些許不同,係統也會自動將它們轉化為可以被玩家識別的語言。


    因此,在眾人的耳中,這群人魚正在殷切而深情地呼喚著遠處的島嶼。


    它們稱它為——


    ind


    艾蘭特。


    張純良沐浴在海風中,手指在欄杆上輕輕拚寫下這個名字。


    “小艾,艾蘭特,我知道你是誰了。”他攥住欄杆外偷偷伸進來的一根嫩綠色小藤蔓,輕輕搖了搖,“你臉上的花是不是已經開放了?”


    或許吧。


    艾蘭特現在已經無暇顧及什麽花不花的了,它聽見眼前小小的人類呼喚它的名字了,那它早就聽得乏味煩躁的名字,在他嘴巴裏多麽悅耳動聽啊,讓它渾身軟得整個島都要發顫了。


    ——如果張純良能看到塞壬號的全貌,他大概會大吃一驚。


    塞壬號藍白相間的外壁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藤蔓,那些藤蔓深深地紮根在船體堅硬的合金鋼皮上,宛如蟒蛇般緩緩地遊動。


    艾蘭特是個不懂浪漫的島,但它忽然急迫地想呼喚張純良的名字,就像他叫自己一樣。


    於是,船上的每一根藤蔓、水下的每一根水草、島嶼上的每一縷清風、每一條河流都在應和它的期望,認認真真地扭出了“張純良”三個字。


    如果從上帝視角去看,這一幕大概有些驚悚,甚至帶著荒誕的恐怖。


    但是艾蘭特什麽也不懂,它就是想好好地叫一叫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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