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月廿三。


    大原城西門外,官道朝西南方直去三五裏,至‘野狐嶺’處,道門化龍派明燈道人,與灶王神教魁首張午者,於此鬥法……


    ……明燈道人雖敗,然不能願賭服輸,私以法門相請‘羅公遠’,羅公遠飛劍而至,即被張午怒斥‘厚顏無恥’,擲劍回……”


    宮殿裏,燈火明亮。


    玄宗皇帝盤坐案前,聽著身旁高壯太監念讀手中書冊的聲音,在矮案之後,有一中年男人身著常服,躬身拜倒於地。


    聖人聽到蘇午一指打落明燈道人修為,又怒斥羅公遠飛劍援助而來之時,終於來了些許興趣。


    他招招手,令太監將書冊呈於案前,自己一眼掃過了書冊上的諸多內容。


    “張午與明燈道人鬥法,張午勝。


    張午於老龍山上,禁錮諸佛道二門年輕一輩菁英弟子……至於此時,其在玄門榜上,應當名列前五十了。”聖人麵露笑意,笑著說道。


    跪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即‘不良人’中‘陽司’的主事,他恭敬地向玄宗皇帝回應道:“那老龍山溝壑之下的禍胎,據傳乃是‘大漢道士符籙’引攝而來的旱魃天屍,凶怖非常。


    而張午能封押此詭,其實力必定更強。


    或在前四十之列。”


    玄宗皇帝點了點頭,對陽司主事的提醒頗為認同,他點了點頭,正欲再言,這時,又有太監匆匆在殿門外稟報道:“陛下,雍涼二地收集消息的不良人,而今又有消息呈報。”


    “嗯。”玄宗點了點頭,看向身畔的高壯太監。


    高壯太監躬身應聲,匆匆前去取回呈送而來的最新消息,其翻開薄冊,陡見其上內容,登時瞳孔一縮,手裏的薄冊差點抖落下來!


    大伴這般反應,卻瞞不過玄宗皇帝的眼睛。


    “拿來看看。”玄宗皇帝皺著眉,從大伴手中接過書冊,書冊之上一列列字跡倏忽映入眼簾。


    見得其上字跡,玄宗眉心緊擰。


    一時沉默了下去。


    但見書冊上寫著:“灶王神教魁首張午,祈降天雨,雍涼二地雨水沒地半指,旱情自解。


    而後有道門‘羅公遠’者,與張午鬥法,被張午削去一身修為。


    葉法善拚死來勸,留下羅公遠性命。


    此後,鐵佛寺僧‘印知’,受感‘神秀’性意,神秀借印知之身,與張午比試‘棒喝’,不能勝,頃刻遁走。”


    玄宗皇帝沉默良久,放下書冊,向跪坐在案前的陽司主事道:“張午連挫羅公遠、葉法善,與‘神秀性意’戰成平手,可列玄門榜第幾?”


    當下這道消息,陽司主事都未有收到。


    他聞聽聖人之言,猛然抬起頭,滿眼不可置信!


    但見聖人眼神沉凝,陽司主事立刻又低下了頭,斟酌良久,道:“張午連番交戰佛道二門高手,挫葉法善,敗羅公遠,又與神秀性意戰成平手——其修行深不可測……


    可以位列玄門榜第五。”


    玄宗聞言沉默良久,終於點了點頭:“那便讓他暫列玄門榜第五罷。”


    第1338章 、佛道二門之秘


    定下了蘇午在玄門榜上的排名以後,玄宗皇帝看著前頭的陽司主事,沉聲說道:“如今神秀既然顯形降附於佛門弟子身上,與張午比試過一回。


    可知神秀並未真正命殞,他如今還活在世上。


    與神秀一般的高僧,還有慧能、窺基、玄奘等等……他們而今究竟是死是生?神秀於此時出現,偏要與張午鬥法,必有其深刻用意——二者鬥法之時,神秀以鬥法勝利以後,度張午入佛門為條件……


    這個張午,佛道兼修,修為絕高。


    神秀欲拉攏張午入佛門——神秀,亦曾為天後說法……”


    聖人言語未盡,但陽司主事鄭炳已聽出聖人言外之意——聖人對佛門的忌憚從未消止,而今因為神秀顯生,並且試圖拉攏蘇午一事,對佛門的忌憚亦變得越發濃烈了。


    鄭炳躬身下拜,向玄宗皇帝回話道:“臣下回去以後,立刻草擬諸多指令,著天下不良人前往各地探查玄奘、窺基、慧能等諸高僧大德之行藏,密切監視法相宗慧沼及其座下諸弟子動向!”


    “嗯。”


    玄宗皇帝點了點頭,神色稍霽,垂目看了鄭炳一眼,又道:“自玄門榜通傳天下以後,佛道二門爭殺之勢必然愈演愈烈。


    諸法脈宗派傳人相互鬥法,必有敗落者、失意者。


    這些人或會被毀去修為,或會道心崩碎,從此一蹶不振——卻都不要緊,不良人盡可將這些人吸納進‘十都’之中,以朕內庫資源著力栽培,他們本有天資稟賦,一時敗落也算不得甚麽,好好培養,以後仍是朝廷的一員幹將。


    另外,那些僥幸容納厲詭在身者,你們亦須好好留意,擇機將他們收入十都之中,為朕所用。


    朕欲治天下詭,卻不是胡言亂語。


    在朕有生之年,一定要令天下百姓過一過天下無詭的日子!”


    “是!”鄭炳心神激蕩,再度伏地應聲。


    矮案後的聖人閉上眼簾,不再出聲,他身旁的高壯太監小步走到了鄭炳跟前,領著鄭炳走出了大殿。


    宮殿裏,燈火搖曳。


    高壯太監垂目侍候在玄宗皇帝一側,亦不作聲。


    良久之後,玄宗皇帝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緩緩道:“那所謂‘大漢道士符籙’所化之詭,亦著實令朕在意——張午對此似乎了解頗多,待到他回到長安以後,著他立刻來見朕。


    佛道二門皆不安生……


    若能將此二門統攝於朕手中,盡皆為朕所用就好了……朕卻也不必費盡心思來培養不良人了。”


    那太監垂著眼簾,低聲說道:“佛道二門,總有異心,他們所宗所尊的,不是甚麽佛祖,就是甚麽三清,雖然表麵上對陛下恭恭敬敬,實則暗下裏根本不為廟堂規矩束縛……”


    玄宗聞言搖了搖頭,在矮案後坐直了身形。


    他眼中神光炯炯,一掃先前有些疲憊的狀態:“依你此言,其實天下人人皆是如此,一家之中,兒女婦人以父與‘夫’為尊,一地之內,則以刺史為尊,按照你這般言語,天下人人皆有異心——這卻不是論事的態度。”


    高壯太監被玄宗這番微帶批評的言語嚇得蜷縮起身形,跪伏在了地上。


    玄宗皇帝好笑地看了看那太監,卻也未著對方起身,他目視向宮殿正門外黑洞洞的天穹,忽然道:“大伴,朕雖不能總攝佛道二門,諸般法脈,但玄門都領袖,不正是替朕收攝天下法脈的麽?


    你覺得,張午此人做玄門都領袖如何?”


    那太監腦門抵著冰涼的磚石,不敢發一言。


    玄宗隻問了他一句,便未再追問他甚麽,搖了搖頭,著他起身來,陪著自己離開了當下的宮殿。


    ……


    “我與神秀鬥法,與之戰成平手。


    這個消息傳入長安,必會引起玄宗皇帝的忌憚。”蘇午領著丹加、江鶯鶯等人在黑夜中徐徐而行,他神態放鬆,對於玄宗皇帝對自己已生忌憚一事,亦不放在心上,“但今下佛門有神秀顯生,慧能、玄奘等已經入滅之僧侶,說不定亦有再顯生之時……我實懷疑,那小西天世界之中的諸佛菩薩,便是已故高僧大德所化。


    神秀曾為武則天講法,武則天亦曾邀請慧能入神都說法。


    佛門與武則天之勾連甚深——玄宗皇帝對他這位奶奶的忌憚,卻是無以複加,是其他任何事情都比擬不了的。


    如此,佛門首先為我分擔去大部分來自玄宗皇帝的注意力。


    而後有道門‘大漢道士符籙’,此事必令玄宗皇帝生起對‘金刀之讖’的留意,佛道二門,足可以為我分去玄宗皇帝的九成注意力,他此下縱有一成注意力落在我身上,對我的重用,亦必多過對我的疑慮。


    他欲治天下詭,我亦有此心。


    我倆此時正是‘天作之合’!”


    井上晴子聽得蘇午所言,沉吟著道:“燭照君此次回京,除卻總理大雁塔事之外,玄宗皇帝必還有其他任用。


    燭照君何不向玄宗皇帝直言,欲在‘不良人’任職,這樣也能更進一步打消那玄宗皇帝的疑慮。”


    晴子的提議確實不錯。


    但蘇午搖了搖頭:“我等他來與我提及此事,我若主動提起此事,反倒會讓他心生疑竇。”


    井上晴子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丹加則道:“那位神秀和尚的修行與尊者相比如何?他可曾摘得佛果?”


    “佛門修行之上,他應已摘得佛果,我不如他。他此次與我鬥法,隻是應身而至,未曾以真身與我鬥法,他與我若是真身鬥法,我能否與他戰成平手,猶未可知。”蘇午如實向丹加回道,“此僧對本源神靈秘密知悉極多,他所言贈我由長安至洛陽諸龍脈之下本源神靈,並非是一句空話。


    ——若我真正答應他的請求,拜入佛門。


    或許能在頃刻之間收集來兩京之間各地本源神靈。”


    丹加眨了眨眼:“那尊者何不再拜入佛門,這樣可以收集來許多本源神靈,可以讓自身修行更進一步?”


    蘇午聞言,神色有些沉重:“此下佛門內藏隱秘,比之密縛佛門絲毫不少,今又有魯母顯形之事,拜入佛門,或許是一條不歸路。


    更何況,而今若拜入佛門,便再無法受玄宗信任一分了。”


    “丹加明白了。”


    眾人交談的時間裏,天光漸亮。


    地平線上巍巍雄城聳立,迎接著萬國來客。


    ……


    靜室內,些許光線穿過窗欞,投照在那仰麵躺倒在地麵上,滿臉亂發與胡須的老者身上。滿頭白發,但麵貌卻似中年人的葉法善掀開門簾,步入室內,看著躺在地板上默然不語的羅公遠,蹲在其身旁,出聲向其問道:“羅師兄,當下覺得如何?身上的傷勢可好些了?”


    羅公遠聽到葉法善的言語,卻許久才有些絲動靜。


    他勾著腦袋,渾濁老眼看著葉法善,眼睛裏沒有絲毫生氣:“我如今已是一個廢人,不敢被你再稱師兄——你這樣稱我,實在是愧煞我了……”


    葉法善搖了搖頭,道:“那位張前輩離開之前,曾與我留下些許言語,與羅師兄有關。


    先前羅師兄狀態不妙,渾渾噩噩,似乎還未清醒過來,我當時並未多言。


    當下看羅師兄比先前已好了許多,羅師兄可想聽一聽那位‘張前輩’都留下了甚麽話?”


    羅師兄躺倒在地,對葉法善的話置若罔聞。


    但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渾濁老眼裏似有些絲光亮。


    他不言語,葉法善便也未再就這個話題談論下去,而是留下了一些丹藥,放在旁邊的桌案上,接著起身道:“羅師兄好好養傷罷,我明日再來看你。”


    說著話,他便轉身往門口去。


    直至他一半身形都出了門口,沒入門外的光明中之時,仰麵躺在地上的羅公遠忽然勾著頭,以手肘撐起了身形,向葉法善出聲問道:“他、他說了甚麽?!”


    葉法善聽得羅公遠的呼喚,他轉回頭來,滿麵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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