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智便被安頓在原本屬於慈恩寺住持的禪房居住,這間禪房先後住過玄奘、窺基二位法相宗宗主,此後便一直關鎖著,空置下來,直至金剛智踏足長安,才被安頓在此間居住。


    由此亦可見玄宗皇帝對‘金剛智’也確實有些重視。


    禪房內,陳設亦頗簡單,縱然玄奘、窺基皆在此中居住過,但此間亦未留下關於兩位高僧的任何痕跡。


    房屋臨窗的位置,擺放了一道香案。


    香案之上,擺有‘大日如來’的銅像。


    大日如來銅像前,則布置有一座壇城,諸般法器擺放於壇城四麵,同受香火供養。


    金剛智在香案前恭敬下拜,深施禮儀過後,口中念念有詞著,取下了壇城北麵製成碗形的法器。


    那法器有人頭頂骨製成,在長久的摩砂之下,已經變作油黃誌色,頭頂骨頂部尚有裂縫紋路。


    骨骼四麵則鏨銅鎏銀,鑲嵌有種種寶石。


    “這便是拔汗那國老王的頭頂骨。


    他生有福德,又在佛前接受香火沐浴,如今必已登西天極樂去了。”金剛智將那頭頂骨製成的法器恭恭敬敬地捧到了蘇午麵前,口中說著吉祥的話語。


    蘇午接過頭頂骨,瞥了他一眼。


    他立刻垂下眼簾,不敢再多話。


    金剛智不知這位貌似年輕的大尊者根腳何處,但他每每觸及對方的性意之時,便覺得自身化作了一葉扁舟,置身於汪洋大海之上,此般讓他觸之生恐的性意層次,他過去大半生都未曾見過幾個!


    尤其是在那仿似汪洋大海的性意之中,他感應到了‘法性’的存在——


    法性!


    他如今都還未觸及一絲一毫的法性!


    這位大尊者,已經到‘即身成佛’的層次,不需經曆輪回積累,不需消除業報,積攢功德——其距離成佛隻差臨門一腳,今生今世便能證就空性,真正成佛!


    然而,他對蘇午的了解也隻有這麽多了。


    金剛智甚至不知道,蘇午一身佛門修行,同樣是自‘密宗’而來,隻是並非當下還較為粗陋簡略、法門精要較為粗糙的密宗,而是後世那個處處皆密的密縛佛門!


    蘇午手掌撫過那件人頭骨碗,纏繞在人頭骨碗上,與香火交相融合的殘念性意,頃刻間化作清風飄散去。


    他將這件甚至不能稱作‘嘎巴拉’的頭頂骨碗遞還給了阿部力,道:“我已消除其上因果業報,你們攜帶此物在身上,不會受此物的絲毫影響。


    可將之帶回拔汗那國,與貴國老國王的屍骨一同安葬。”


    密宗修煉的這般法器,自古至今倒是一脈相承,皆是供養法器上盤踞的因果業報、種種魔障,用魔障外道為修行僧作加持、護法。


    阿部力捧起那件人頭骨碗,一雙圓眼之中,頓時蓄滿淚水。


    他未有多言,帶著眾拔汗那國人向蘇午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阿部力站起身,將老國王的頭頂骨移入早就準備好的木匣當中,又向蘇午深深躬身行禮:“您助我們達成心願,待我們將王的頭骨安葬好以後,還會返回大唐,為您效死!”


    “路途遙遠,道阻且長,個中凶險不勝枚舉。


    我為你等索回這頭頂骨,隻是隨手之事,並不需要你們的報答。你們回轉家鄉以後,便在家鄉安頓下去,好好生活罷。


    不必再冒著風險回到此地來。”蘇午搖了搖頭,拒絕了阿部力的報答。


    阿部力定定地看了蘇午一眼,他未有說話,隻向蘇午等人施禮過後,退出了這間禪房。


    張方跟著將幾人送出去,其隨後又折回禪房,向蘇午說道:“郎君,阿部力他們已經離開慈恩寺了。”


    金剛智聽到那氣息尋常的唐人所言,心下暗鬆了一口氣。


    蘇午‘嗯’了一聲,他目光掃視過這間陳設簡單的禪房,目光最終落在禪房角落裏一塊絲綢質的布匹之上。


    故始祭目悄然張開,映照出了那塊寬大的布匹上的些絲因果。


    他轉回頭來,看向金剛三藏的目光已經變得嚴肅。


    此下金剛三藏周身因果,亦在故始祭目的映照之下,於蘇午眼中變得纖毫畢現——蘇午清晰看到,他於這‘金剛三藏’在未曾見過以前,已有了間接的因果勾牽!


    “閣下可曾見過兩個深具佛緣的女子?”蘇午向金剛智開聲問道。


    第1317章 、如沐佛光


    金剛智被蘇午突然變化的臉色嚇得心意間驟起驚濤駭浪,他又聽得蘇午的問話,仔細回憶之下,並未見過甚麽‘深具佛緣的女子’,於是戰戰兢兢地答道:“小、小僧……弟弟子不曾見過凡俗女子深具佛緣的……”


    “那兩個女子,倒非是凡俗女子。”


    蘇午的神色反而平靜下來,他注視著金剛智,再次問道:“你再想一想,是否見過兩個異乎尋常、深具佛緣的女子?”


    金剛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絞盡腦汁去回想——


    這時候,他念頭飛轉,自身性意如河水般翻騰湧動而來之際,他看到對麵的蘇午陡然間化作了一尊遍身靛藍,不著寸縷,頭頂綠日的佛陀,這尊佛陀頭頂綠日乍然張開,隻一瞬間,便將金剛智的所有性意囊括了進去!


    他的所有性意,在蘇午一念之下,盡皆分散排列開來。


    其過往種種經曆,於蘇午眼中,盡皆纖毫畢現!


    蘇午借著金剛智的性意,看到了從吐蕃去往巨唐的使臣隊伍,看到了金剛智所處的那駕巨大馬車,看到了馬車裏以一塊絲綢布匹蓋著的羊脂白玉,那等人高的羊脂白玉中,兩道窈窕身影若隱若現!


    丹加、卓瑪尊勝便在玉中!


    自蘇午、想爾等眾逆轉時空,同赴大唐開元時代以來,天下各地,同樣異相頻仍。


    吐蕃當下的讚普‘尺帶珠丹’於數年以前祭拜‘元日神山’之時,元日神山晃動,神山之下‘虛空海’大湖之中,浮出一塊等人高的美玉,此玉自‘元日神山’底下伴生大湖之內浮出,尺帶珠丹猜測此玉或為密藏之地龍脈精髓,沾染有‘大魯’,乃或是‘魯母’的本源密藏。


    他命令兵丁將此神玉帶回宮殿,悉心供養起來。


    然而神玉養在宮殿之中,卻愈發晦暗,漸有靈性流失之相。


    尺帶珠丹又擬將這塊‘神玉’雕琢成大日如來,供奉於寺廟當中,但被金剛智勸說,稱神玉佛性自生,深有佛緣,若以人力強加雕琢,反而可能破壞內蘊佛性,是以將這神玉暫且完整保留了下來。


    此後過去數年,至於今時,吐蕃軍被唐軍重挫,兵臨城下之事發生。


    吐蕃情況危急,尺帶珠丹隻得著使臣前往巨唐拜見玄宗皇帝,並將這一樁稀世重寶進獻唐皇,以期能與巨唐結為盟好,暫止兵戈。


    ——這塊神玉經過數年的‘供養’,早已散盡靈光,隻是一塊比較大的普通玉石而已,尺帶珠丹令吐蕃使者運送此玉,此玉被運送至大唐境內以後,忽在某日陡生靈光,熠熠生輝。


    美玉之內,更有兩道婀娜人影若隱若現。


    金剛智見之頗為驚詫,他臨近神玉之時,甚至性意之中會不自覺觀想出一道身著綠色衣裙的菩薩來,那綠裙菩薩隱在冥暗虛空之中,口誦種種真言密咒,竟令金剛智生出自性之中的空性得到啟發的感覺。


    他頓知此玉‘靈智’已生,明珠放光。


    但此時已入大唐境內,唐朝軍兵一路護送,金剛智斷不可能把這樣重寶再運回吐蕃的道理,更何況,他雖得讚普王器重,乃是吐蕃護國神僧,但吐蕃之地苦寒貧瘠,不可能與大唐相提並論。


    他自獅子國一路輾轉,雖在吐蕃停留數載,但最終目的,仍是要往大唐傳法,一展平生所學,當下正可以這塊神玉在大唐打開局麵,自然更不可能將之還回吐蕃。


    是以護送神玉,一路到達長安,將神玉獻給了當下的玄宗皇帝。


    蘇午搜遍金剛智的性意,看過丹加與卓瑪尊勝降生的那羊脂美玉由來之後,更皺緊了眉頭。


    包藏丹加與卓瑪尊勝的‘神玉’,被送入禁宮,進獻於玄宗皇帝,在此下於蘇午而言,並非是最棘手的事情。


    最棘手的是,他不曾親眼見過那塊神玉,無法確定丹加與卓瑪尊勝現下的狀態。


    而包藏她們二人的‘神玉’,極可能與‘魯母’有關。


    ‘魯母’莫非再次準備降臨於人間?


    丹加、卓瑪尊勝在此時卻與它產生了因果勾連——它這一次的謀劃又是甚麽?


    這樣具備‘時空唯一性’的厲詭,一旦在某個時空流露影跡,往往代表著其亦脫離了原本的時空,如此是否說明,這次卷入‘巨唐時空’中的存在,也不隻是模擬器給出提示的那些人、詭?


    畢竟連魯母似乎都被卷進來了。


    魯母被‘精蓮化生大士’封押在現世的罅隙之後,沉沒於大化本源海中,它若是被移轉進了當下時空內,那封押它的力量-精蓮是否也被帶入了此間時空?‘金母’莫非也跟著來了?


    蘇午心念飛轉,臉色越發嚴峻。


    金剛智一身僧袍已被汗水浸透。


    此下看到蘇午更加嚴峻的神色,頓時垂下頭去,愈發戰戰兢兢。


    他亦有‘如來藏’的性意層次,意若洪流大江,奔騰往複,永無止息,可這般洪流大江般的性意,在蘇午覆淹下來的念頭之下,卻如一條孱弱的溪流被汪洋大海傾軋過來了一般,根本反抗不了一絲一毫。


    方才蘇午搜查他的念頭時,他甚至被蘇午的性意‘同化’了,恍惚之間竟有種自己也變成了蘇午,而‘金剛智’不過是蘇午做的一個夢一般的感覺!


    金剛智正心思百轉之際,蘇午的聲音傳入他的耳畔。


    那聲音倒頗溫和,並沒有金剛智想象中的嚴厲:“大師,我今亦有拜見聖人,向聖人建言之心。


    不知大師可有辦法,能叫我見到當今聖人?”


    聽得蘇午所言,金剛智一時愕然。他抬眼看到蘇午神色恢複了平靜,內心念頭轉動起來,小心翼翼地道:“聖人令小僧明日入宮,與長安高僧探討佛法,為聖人宣示佛法神妙。


    小僧往日入宮,一貫是帶著門下弟子‘不空’同去宮內。


    但不空如今在大雁塔中參修佛諦……尊者如能屈尊紆貴,可以裝作小僧新收的弟子,與小僧往宮中去,拜見聖人……”


    在金剛智看來,這已是當下最好辦法。


    然而,他話說完,對麵那位大尊者卻搖了搖頭:“我縱明日可以扮作你的弟子,以後卻也不能日日裝作是你的弟子,與你同往宮中去。”


    這樣取巧之法,蘇午從前運用得亦頗為熟練。


    但他到了今時,卻不願多用這種辦法了。


    蓋因此種辦法能一時取巧,看似走了捷徑,但其實隱患頗多,稍有不慎,反倒可能令自身更加步履維艱,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你可將今日發生之事,向聖人直言相告。


    再替我傳話於聖人,表達我欲麵見聖人,向聖人建言之意即可。”蘇午向金剛智如是說道。


    金剛智不敢不答應,當即雙手合十,垂首答允:“小僧知道了。”


    “我等遠行至此,難免舟車勞頓,心神疲憊,煩請閣下在這禪院之中,為我等尋找幾處住所。


    叨擾閣下,還望見諒。”蘇午又道。


    金剛智隻得點頭答應。


    隨後,他親自尋來慈恩寺的沙彌,為蘇午一行人安排了住所——慈恩寺後院,嚴禁女子出入,是以江鶯鶯、平靈子、晴子三女,皆被蘇午性意遮護著,哪怕在金剛智眼裏,三女亦是三個風塵仆仆的男子,看不出絲毫異常。


    諸事安排妥當以後,張方亦來向蘇午道別:“小人亦知,郎君這樣的人物,乃是天上的鳳鳥,似我們這樣的麻雀能伴隨鳳鳥而飛,便有受用不盡的好處了。


    不過小人如今亦有自己的追求,是以來向郎君道別。


    小人此後仍會盡力留在長安城內,郎君但有吩咐,小人義不容辭!”


    “張兄弟此去必是前程似錦,我自不會阻攔張兄弟甚麽了。多保重罷,張兄弟。”蘇午未有阻攔張方甚麽,點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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