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寧知道每個人的性命都不應該被他人的仇恨波及,但她還是忍不住為燕執夷落淚,或許是為了幾日的露水姻緣,或許是為了他眼底真摯熾烈的情意。


    “師妹好生思慮吧,就算師妹如今是自由之身,也無法改變今日的局麵。”


    師兄一句接一句地勸導她,韶寧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她腿腳發酸,雙眼流不出淚水,隻餘下兩頰間淺淺的淚痕。


    定身陣一解,她拍桌起身,飛身往相旖山而去。


    ......


    相旖山山頭平坦,其中坐落了一個偌大的姻緣台。


    姻緣台由太極八卦陣衍生而來,經後人改進,成了世間男女祈求姻緣的聖地。後被螣蛇一族占領,世人不曾踏足。


    姻緣台旁邊種著的桃樹上仍係有紅綢,已然泛黃發白,隨風而起。


    燕執夷等了許久,他沒有等到韶寧,反而見到了一眾承平宗之人。


    輕易躲過同階長老的劍意,他腰間劍未出鞘,隻問:“韶寧呢?”


    百來位弟子麵麵相覷,察覺到燕執夷隱藏了修為,為首長老傳音給他人:‘快去請掌門!’


    劍鞘擊落另一位弟子手中劍,撚著腕間佛珠,他複而問:“韶寧在何處?”


    “韶師妹已拜入掌門門下,若燕峭主在等她,想必是等不到了。”


    聽有弟子高聲答道,燕執夷神色一滯,鎖魂鈴告訴他韶寧去了蒼黎園。他心性大亂,握著劍柄的手震顫不止,仍耐著性子未出殺招,飛身欲往承平宗時一柄劍橫亙在身前,劍光照日,直向命門刺來。


    神識海內隨即響起鎖魂鈴之聲,不絕於耳,昭示著主人情緒的劇烈不安。


    劍出鞘,腕間佛珠應聲而碎。燕執夷抬劍挑斷身前人經脈,劍鋒側轉,眨眼間劍下亡魂數十人。他轉身望向眾人身後通往相旖山下的路,眉目染血,魔瞳顯現,如同閻羅降世。


    他要見韶寧,誰敢攔他,他殺了誰。


    刀光劍影間,燕執夷又回到了親手斬下蛇妖頭顱那一日,他提著她的頭顱走出陰暗的洞穴。手中劍砍到發鈍,當時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回到曇華城,做回真正的人。


    如今他心中隻有另一個念頭——見到韶寧。他不問她有沒有騙他,不問她到底愛不愛他,他隻要見到她。


    他忘了時間怎麽流逝,等鎖魂鈴再次響起,燕執夷不知道多少次抽出劍,抬手起式。他感覺到她在往相旖山趕來,握著劍的手一顫,任由他人劍鋒刺入血肉。


    他該是葉公好龍,察覺到她主動在奔向自己,竟會害怕。那串佛珠埋沒在血肉髒汙中,尋不見蹤跡,而他如今渾身鮮血,狼狽不堪。


    她見到他,會不會被嚇得轉頭逃回承平宗,去做魏枕玉的弟子?


    燕執夷肩側傷可見骨,他麵無表情地擲出手中已然發卷的長劍,貫穿對敵的咽喉。如此也不錯,如果她奮不顧身的衝進血海救他,他才該心神不安,刀與劍都是不長眼的,她修為不精,如何保全自身?


    他用腳尖挑起另一把劍,孤身迎向無休止的殺伐。


    之前他總害怕韶寧會騙他,怕她丟下他,甚至問她要不要和他一起死,做一對亡命鴛鴦。如今死期將至才發覺,他如何舍得韶寧陪他一起斷送性命。天縱奇才,她應是一生平步青雲,做雲端上的仙子,而不是爛在汙泥中的屍骨。


    聽見殘存弟子高興大喊掌門來了,燕執夷單膝跪地,徒留一把劍支撐著身子。血從額前滴落,他抬首看遠處眾人簇擁著的魏枕玉,手中箭對準了自己,千鈞一發。


    他早已沒有法力去感受鎖魂鈴的動靜,隻在臨死的最後一個須臾神色恍惚地想,如果韶寧來的時候,見到自己狼狽不堪的屍首,她會作何感想。是厭惡還是——


    “韶、寧。”


    箭身刺破血肉,燕執夷瞪大眼,心碎到無以複加。


    韶寧低頭看穿透胸膛的箭尖,她隻知道燕執夷現在不能死,他答應了她要為相旖山和曇華城生靈贖罪,他說到還沒做到,還不能死。


    魏枕玉離她太遠,她看不清他的相貌,隻看見那支破空而來的箭,身體比思緒更快一步。在她反應過來之前,懷中小玉牌碎為兩半,劇烈的疼痛將要把她撕成兩半。


    很快,很快就出陣了。素白的指尖撫上燕執夷的眉眼,鐵鏽味溢滿她唇齒,韶寧一字一句道:“你不要,食言,記得活下去,除業障......”


    燕執夷攥緊韶寧的手,忽覺以前天命給他開的所有玩笑,也不過如此。


    他殺了蛇妖那一日,昏昏沉沉地走下相旖山,不知身上載著的是大仇得報重獲自由後的快意,還是喪母後的悲戚。


    他該是恨蛇妖的,盡管她養育了他十年,這抹詭異又沉重的恨意蒙蔽了他的雙眼,他愛憎不分、十惡不赦,在髒汙中輾轉半生,早知會死在天命之下,卻在此命該絕之處見到了韶寧。


    燕執夷想,其實他應該是恨韶寧的,哪怕帶著無絕期的愛意。


    他該恨她無處尋源的殺意,恨她滿嘴謊話、不肯愛他一點,他恨她,他此時此刻恨極了她。


    他恨她不肯帶走他。


    就像過往的一切一樣,多麽諷刺。當年燕家豔天的大火帶不走他,當年與螣蛇的殊死廝殺帶不走他,當年曇華城他親手操控的焚城不肯帶走他。


    她也不肯帶走他。


    “你何苦為我擋下這一箭。”


    她想以她的死換他的獨活,怎麽可能呢,他怎麽可能讓她如願。


    燕執夷握緊穿透韶寧胸膛的箭,箭身刺破血肉的聲音再次傳來,韶寧已經沒有力氣抬眼去看他的動作,她倒入他懷中,絕了氣息。


    他抱緊韶寧溫度漸漸流失的身體,感受箭尖穿透自己心髒的痛覺。燕執夷垂下眼,他們流下的血液不分彼此,淌在身下的姻緣台上,姻緣台隨之發出黯淡光芒,誓成緣定。


    他吻上韶寧額前,“如今我們這般,算不算都得償所願?”


    第36章 番外:一念


    一“韶寧。”


    魏枕玉下意識抬手想抓住箭尾,指尖離它隻差分毫。箭身已破空而去,穿透從人群中飛身而來的韶寧後背,一箭穿心。


    事已至此,已成定局。


    姻緣台上二人相擁喪命,魏枕玉攥緊手中長弓,眸色沉沉。


    榮長老知他是為天才的根骨而惋惜,歎氣道:“命不由人,你不必過度介懷,燕執夷該殺,而韶寧的路是她自己選的。”


    魏枕玉一語未發,轉身下山。


    人間魔氣肆虐,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在此事上多費心神。在百忙之中,他偶爾會再次回想起相旖山之情形,不全然是為天才的逝去而惋惜。


    韶寧奮不顧身為燕執夷擋下利箭的畫麵,如同一根刺,在往後數年中反複提醒他。他忍不住回想,為何燕執夷這般惡人能得到他人毫不保留的愛意。


    他知惡人自當被人唾棄,人的性命更是寶貴。人不同,道不同,確實有比性命更寶貴的東西,但絕對不是為惡人平白斷送性命。


    拚盡全力,飛蛾撲火般,用自己的命去救一個必死之人,是何意?


    情之一字,當真難讀難解。最初的惋惜之情混同這個疑問,陪他走過白雲蒼狗,在漫長歲月中愈演愈烈。


    後來登上大道之巔,身側空無一人之時,他依舊會為千年前斑駁的記憶回首。魏枕玉解過無數的劫,劍下不止誤殺過一人。隻有這一疑問從未得到解答,紛亂的思緒如同洞中蛛網,一根一根纏成執念。


    直到曾大言不慚說不信神佛的少年踏上天階,叩響天門,俯首求神允他得見一個人。


    “韶寧。”她的名字再次回響在耳畔,喚醒他所有執念。


    上神一念之間,再入凡塵,尋一個解字。


    他不知命數,自以為入局,即能解惑。


    二“韶寧。”


    韶寧回頭,她對小啞巴招手笑了笑,逆著風往來處走去。


    直到她漸行漸遠,身影消失在蔥鬱林樾間,他才回頭跟著師兄往學堂走。


    師兄拿來一個白玉筒,裏頭都是沒被抽取到的草藥名。“韶師妹讓你在這裏頭選一個名字,你願意嗎?”


    他點頭,伸手從玉筒抓了一個小紙團子。


    師兄接過紙團展開,笑道:“商陸,陸有六之意,剛巧你是今年藥穀收的第六個弟子。”


    他把小紙團揣進衣袖裏,回到學堂一筆一劃地寫韶寧的名字,寫完,他展開紙團,開始學自己的名字。


    學堂散學,商陸回到分配給他的小院子裏,用樹枝把地麵的正字擦掉,重新劃了一筆。


    上次他們說韶寧十天後就回來,他在地麵寫‘正’字,兩個字還沒寫完,她就回來了。


    但是她又走了,商陸瞧著地麵淺淺的一橫,學著韶寧平時求神祈佛的樣子,被養得有些肉了的小手合十求保佑,希望能早些見麵。


    他如此反複地寫,有一日起來發現昨夜下了雨,滿地落葉,寫下的的‘正’字全被衝走,蕩然無餘。


    他喪氣垂下頭,突然意識到天會下雨。


    後來他還意識到,不止天會下雨,更多的是,命不由人。


    辰課時他偷偷撕了一頁紙,揣進懷裏。他在紙上一筆接一筆,一日複一日的寫,還沒有寫到紙頁裝不下的時候,他先聽師兄師姐談起了韶寧的死訊。


    韶寧死了,她的名字,後頭跟著一個‘死’字。


    商陸奔向相旖山,山頭成了一座大墓。姻緣台與眾人屍骨一起,長眠於地底。


    天與未亡人齊哭,雨珠打在泥土上,打在他血肉淋漓、可見白骨的十指間,他要見到韶寧,哪怕是她的棺槨,他不信他與她一別即是永遠,哪怕是黃泉地獄門,他也要找到她。


    雨停風止,商陸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十指早已經沒有知覺,心尖是不可承受的劇痛。他失力摔進泥濘中,汙水嗆入口鼻,他想或許他會在此時死了。可是他還小,跑得不夠快,拚命追也追不上韶寧輪回的步伐。


    他想起師兄所言,韶寧是死在了魏枕玉箭下,在眾目睽睽之下魂斷香消。商陸雙手並用地爬起來,起身向著墓的方向虔誠叩首。


    天下人負爾,當以血償之。


    他跌跌撞撞下山,不知自己要去何方,他腳步不停地走,哪怕前方是死路一條。


    藥穀丟了個小弟子,最先還有弟子把此事上報宗門。後來魔氣肆虐,眾人忙得焦頭爛額,死的弟子不計其數,此事自然也被擱置了。那弟子的宗卷被埋沒在眾多請書中,他的名字被宗門遺忘。


    又過了幾十年,一邪修手執雙刃,以殺入道,手中長直的雙刀如厲鬼索命。‘商陸’二字喚醒了少部分人零星的記憶,再往深處想,怎麽也回想不起。


    他隻殺正派弟子,慌張逃竄中大部分人都記不清他的模樣,隻知道他唇下有顆妖冶紅痣,點在過於蒼白的肌膚上。


    偶爾他會大發慈悲,放過一兩派弟子,比如說承平宗的藥穀,比如說合歡宗。


    合歡宗弟子多是美人,驚慌躲在掌門身後,個個淚如雨下。花容與塗著丹蔻的手撚起香帕,心疼地替弟子擦眼淚。


    劫後餘生的她麵上掛起一如既往的笑,打量眼前修士,“商六爺,幾年沒見,還是不會憐香惜玉啊。”


    褪去了稚嫩皮囊的青年身著勁裝,一身冷冽殺意,腰間別著兩柄長刀,筆直鋒利的刀刃映著烈日,平白讓人膽寒,唯有唇下那顆朱砂痣是故人模樣。


    她知道自己的命被留下是沾了誰的光,其他人的命被奪走也是因為同一個人留下的孽。


    他轉身遠去,她知道他要做什麽。


    花容與叫住了商陸,“若你真能見到她.....”


    商陸停住腳步,沒有回頭。


    “就說有空來合歡宗玩。”


    見他頭也不回地遠去,花容與正色大叫喊道:“不開玩笑了,就說赤金奴的崽子都長大了,全部開了靈智,他們都在想她。”


    看他身影消失在水天一線,她撫上從未老去的麵容,難得不開心:“我也在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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