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執夷抬腳踩上他大睜著眼的頭顱,魔瞳在夜色間格外惑人,笑道:“是,我做了,那又如何?”


    長指慢條斯理地擦著劍,他習慣於速戰速決,一招斬斷性命所有不甘。可與心魔日漸融合後,他更傾向於折磨得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聽見他們慘烈的號哭,他眼前都會重現瘋妖殺了他父母之時。他被她背著,看幼時的大火席卷父母的屍骨,獨他一個人留存於世,煢煢孑立,命無歸期;


    蛇妖因為失去了孩子而瘋魔,她把燕執夷當作自己的孩子,瘋瘋癲癲地帶回相旖山。


    往後十年間他認賊作母,在相旖活得生死不能。直到他終於有膽量揚起劍,親手砍下養母的腦袋。


    十四歲的燕執夷瘋了般血洗相旖,一把劍砍到震顫不止,站在一眾螣蛇屍首中他以為從此自由,丟了劍回到曇華城,父母的葬身之地,他魂牽夢繞的故鄉。


    踏入故土後才知事與願違天命弄人,在同族眼中,他變成了妖孽的孩子;


    他看見大火再度燃起。十年後的火為他而燃,他被當做妖孽綁在祭神台,腳下竄起的火舌炙烤得他心魂俱碎,燒毀了所有期望。


    火焰被妖力指引,侵吞整個曇華城。他的善念如同曇花一現,在永無止境的火焰中敗了芳華,隻剩下漫無邊際的恨。


    燕執夷站在火焰中,聽無數人哭嚎嘶吼,他在等待死亡的那一刻。十年前的大火並沒有滅,烈焰焚天,綿延不絕地蔓延到了如今。


    他也終將被它吞沒,而不是做燕家上下十口人中唯一的未亡人,更不是做相旖滿地屍首中獨活的那一個。


    可惜,這場大火還是沒有留下他的命。


    天道如此不公,十惡不赦的他活到了最後,成為曇華城最後的幸存者。


    天道如此公,徒留焮天鑠地的業火燒灼著他的靈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會下地獄!受盡三千刑罰,魂飛魄散——”


    “是啊,我會下地獄,魂飛魄散,再無來世。”


    “這些,我不在乎,”他手中劍指向她懷中的嬰兒,“你也嚐嚐失子之痛,他死你活,怎麽樣?”


    “愛你的丈夫死了,你愛的孩子死了,留你一個人活著,帶著無窮無盡的恨意——”燕執夷話語戛然而止,麵上的瘋狂一瞬間全部變成不知所措,他僵直身子回頭,“寧寧。”


    身後空無一人,但他聽見了,是鎖魂鈴輕微的響動聲。她在害怕他,她越害怕,鎖魂鈴越響。


    婦人抱著孩子撞開窗扉跌跌撞撞逃走,燕執夷顧不得他們,手中劍落地,發出沉悶的悲鳴聲。他在狹小的屋子內找尋,跟著聲音在門後找到了縮成一團的韶寧。


    她隻披了件外袍,裸露在外的脖頸還有他留下的吻痕,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用手捂住泣不成聲的口鼻,驚恐地看著他走來。


    腳上鈴鐺內藏的法力比她想象的要深厚,她的靈力隻覆蓋其上約一刻鍾,就被蠶食殆盡。一刻鍾,足夠她目睹燕執夷的可怕之處。


    “不要,不要過來......”她哭得斷斷續續,想推開他逃跑,卻被斷了去處。


    “寧寧別害怕,我,我隻是......”燕執夷半跪在韶寧身前,手無足措地替她擦去臉頰邊的淚水,一雙魔瞳倒映著破碎的韶寧。她止了哭聲,顫巍巍道:“你,你入魔了?”


    韶寧的手撫在他臉上,溫熱從她掌心傳來,他終於有了幾分人的呼吸,魔瞳刹那消逝,換做正常的瞳孔。燕執夷張了張口,想替自己辯解,卻發覺無從說起。


    他入了魔,他殺了人,他十惡不赦。


    “等我死了,我就下無間地獄,自有陰差閻羅審判我。”他擁住韶寧,魔怔般對自己喃喃自語:“你就陪我這一世好不好。百年之後,你投胎轉世,我魂飛魄散,就這一世好不好......”


    燕執夷倏爾想到逃走的婦人,起身提劍,“不能讓她逃走,對,為了我們的以後。”


    韶寧踉蹌著爬起來奪過劍,劍尖直指他的咽喉。“她分明不是惡妖,你竟然還想殺了她!如此反複,你要殺多少人才甘心!”


    蓮花目中劃過片刻迷茫,他如夢初醒,徒手握緊劍刃拉近與她的距離:“你要殺了我嗎,讓我魂斷於此,為螣蛇族和曇華城謝罪。”


    “比起死在承平宗討伐之下,死在你劍下我也算是心甘情願。”從他掌心流出的血順著劍刃下淌,在對峙的二人間連成一道紅線,他進一步握緊劍身,劍尖刺穿皮肉:“從這兒,一擊致命,好不好?”


    第34章 春秋白日夢,落子一場空。


    他在賭,以命相陪。


    劍尖割破他蒼白的脖頸,韶寧心驚膽戰,關鍵時刻手中劍偏離了路線,隻在燕執夷頸上留下一道血線,一如初見。


    劍從手中滑落、落到地麵的聲音嚇得韶寧一哆嗦,她雙眼溢滿淚水,看著眼前的燕執夷心有餘悸道:“你瘋了。”


    燕執夷的情況截然相反,他先是一愣,隨後低低地笑出了聲,蓮花眸中欣喜若狂:“寧寧你不肯殺我,是不是對我有一絲憐惜。”


    “哪怕一點點呢,一點點喜歡也好,求求你。”淚水無意識從眼角滾落,他不知自己是喜極而泣還是卑微到極致,“寧寧,回答我,哪怕就隻有一點。”


    韶寧被他逼得步步後退,在他無比期待的目光中顫抖著唇道:“我,我是喜歡你的,我喜歡你。”


    她踮腳抱住燕執夷,“我喜歡你,你不要殺人了可不可以。我不想要他們死,我也不想你下無間地獄,你不想要我們的來世嗎?”


    韶寧覺得自己這輩子的淚水都為他流盡了,她哭到咽喉發苦。可理性清晰地知道自己來這裏是做什麽的,總歸還剩不到兩個月,就騙他一次,騙他為自己放下殺孽,減輕業障。


    他愣怔著回應她的擁抱,“想,我想。”


    貪欲作祟,他得到了一點,就祈求更多。他想要韶寧喜歡他,等她真的說喜歡他,他又忍不住渴求更多,既然想要的是相逢,誰會忍心離別。


    他早知道自己會下無間地獄,再無輪回,隻想抓緊韶寧這一世。可一想到佛寺的解簽,若能有來世,他怎會甘心將她拱手讓與他人?


    破除無間唯一之法——燕執夷將懷中人擁得更緊,“我不殺她,我回去贖罪,你不要走。”


    “去哪裏?”


    “相旖山。”相旖山白骨疊被,一筆筆道盡他所有的業障。更重要的是,相旖山山頭那座流轉千年的姻緣台。“你會騙我嗎?”


    他不能保證韶寧會不會騙他,他再難承受再一次期望落空。


    相旖山姻緣台隻為有情人流轉,如果韶寧真的喜歡他,今生定下來世的緣分,就算他命薄福淺,仍有來世可尋。


    “不回承平宗了嗎?”韶寧被他抱回城主府,她躺在床內側,看燕執夷脫下道袍,轉頭吹熄紅燭。


    他們很少有這般平和的時刻,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在逃,另一個在追。如今平靜下來,倒真像一對凡間的小夫妻,咬著耳朵商量往後的去路。


    她和燕執夷,還有去路嗎?


    那個婦人逃出去無非三條路,一是死在魔氣之下,二是藏匿人海,三是逃去承平宗。


    紙包不住火,燕執夷的所作所為終會曝光在眾目睽睽之下。


    燕執夷動作頓了頓,“你想回去嗎?”


    他本來想在承平宗和她成親,早已寫了信寄回宗門。到手的是掌門的親筆信,承平宗不允許師徒結親,世人更不允許師徒結親。


    燕執夷不在意世人目光,他看見魏枕玉寫在最後一行的字,他不在意,那韶寧呢?


    他可以被世人唾罵背上萬世惡名,韶寧不可以,她不能沾上一丁點泥濘。


    “我想回去看看小啞巴。”韶寧的聲音越來越低,她覺得燕執夷壓根不想再次回到承平宗,回去那不就是自投羅網嗎?加上她逃跑了這麽多次,他肯定怕她故技重施,把她拴著不讓她回去。


    “好。”


    ......


    他答應的太過爽快,輪到韶寧不知所措了。她怕他說的放下殺孽隻是隨口說說,不放心地回到了佛寺,為他再求了一串佛珠。


    聽主持說是佛法大能賦了咒的,能遏製殺意。韶寧為燕執夷戴上,“我很快就回來,你在相旖山等我吧。”


    韶寧回到承平宗,承平宗今日鎮守的弟子少了大半,她抓住個弟子問了問,隻說是斬妖去了。


    她最先去了不老峭,收拾了幾樣用得上東西放進乾坤袋,隨後趕往藥穀,未尋到小啞巴,先一步尋到了剛給赤金奴接生完的師兄。


    師兄擦擦額前的汗,指著她和花容與氣得說不出話。


    韶寧摸摸鼻子,“原來赤金奴下崽這麽快啊。”


    花容與:“可不嘛,又快又多。”


    師兄喘過氣來,指著眼前一盆奶貓說:“你們自個兒分吧,藥穀養不起。”


    赤金奴習性和貓差不多,唯一的特點就是愛啃靈礦。因此成為了被魔氣侵染的最先一批受害者,但它們適應魔氣的能力很強。藥穀弟子逮了兩隻用作觀察,看能不能找到消除魔氣的法子。


    他們特地捉了一公一母,結果一不留神兩隻被關在了一起,轉眼下了一窩崽。


    大部分赤金奴都難以管教,若任由它們養在藥穀,一日下來不知要被糟蹋多少草藥。


    韶寧戳戳麵前奶貓,粉紅色皮膚的奶貓眯著眼,叫聲纖細,她望著花容與欲言又止。


    花容與擺擺手,“算了,都給我吧,開了靈智就做我合歡宗的弟子,男的不要。”


    她湊過來小聲問韶寧:“神仙醉的效果怎麽樣?聽說掌門拒了你和燕執夷的婚事,弟子間都在傳你要和你師尊私奔了。”


    “唉,破宗門事真多,拘泥於那點無所謂規矩作甚,”花容與把一盆貓抱在懷中,蓮步輕移往碧女峰走:“等我合歡宗建成,就攪得這些規矩天翻地覆。”


    消息怎麽傳得這麽快。韶寧和她告別,跟著指引弟子去尋小啞巴。


    小啞巴已經會說話吐字了,隻是長句子還不夠流利。他從學堂噠噠噠跑到韶寧跟前,兩個字在喉嚨反複琢磨。


    他怕發音不對,沉默著反複練習很久,才動唇對她道:“謝、謝。”


    完整的話是‘謝謝你救了我,我很喜歡你’,可總有幾個音發不對,他還不敢對她說。等回不老峭他再練習幾日,一定當麵對她說出口。


    韶寧摸摸他的頭發,他被養得很好,頭發變成了正常的墨色。“我要走了,你好好跟著師兄師姐們修習。”


    他慌了神,以為韶寧是來帶他回去的,沒想到是告別。小啞巴攥住韶寧衣袖,沒有準備好的話脫口而出,“還會、會見嗎?”


    韶寧頓了頓,見他把自己衣袖攥得很緊,像是如果她說不會,他就不會鬆手了一般。她失笑,輕許了承諾:“應該會吧。”


    一旁師兄問韶寧:“他還沒有名字,師妹可要替他取一個?”


    送人來的韶寧沒有取名字,他們也不好擅作決定,這件事一直推到了現在。


    “就按你們藥穀的規矩來取吧。”藥穀弟子的名字都是藥名,靠自己抽取。她不過三千年前的一個過客,小啞巴的名字要貫穿他一生,由他自己來決定更好。


    交代完了一切,韶寧轉身出門,身後傳來小啞巴急切的跑步聲。


    等她回頭,他拚盡全力,對她大聲喊道:“韶寧!”


    這兩個字他練習了很久,從不會出錯。


    第35章 不知命:終局


    韶寧收拾好一切,準備下山時主峰的師兄說掌門想見她一麵。她跟隨師兄到了蒼黎園,看著麵前軟糯的糕點,問:“掌門呢?”


    師兄麵帶歉意,“掌門去了相旖山。”


    她想起身即走,卻發現身子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這是掌門設下的定身陣,半個時辰後自會解開。掌門愛才,實不想師妹被惡人哄騙了心智,出此不得已之舉。”


    韶寧木然坐著,身心如墜冰窖。見她怔怔落淚,師兄歎氣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掌門知師妹念及師徒之情不忍燕峭主斷了性命,可是他犯下殺孽在先,不以血償如何安慰眾人在天之靈?”


    定身陣讓她說不出話,她也實在不知該說什麽。她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白費口舌,隻覺天命弄人,早一分晚一分都不會落得如此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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