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火還站在粗大樹幹那兒,兩手抱臂,眼神冷漠,他並沒看到裴英邵對他一個掃視。


    “來吧,就你我。”


    梨花手裏抓了幾片手掌大的款冬花葉子,先遮住亡者頭部和裴英邵一同將屍身抬出泉水池,放在地上,清理出幹樹枝再鋪上款冬花葉子,正好這葉子的苦香味也將腦髓腦血的味道掩去一些。


    你能想到一個人被切開頭頂蓋,裝上那白銀鑲嵌翠玉的玩意兒,不知道是裝飾還是別有用途,顯然要他命的是最後腦髓被取了。


    為何要將一個人這樣折磨?是脅迫還是自願的都很難說,裝飾了白銀鑲嵌翠玉垂到頭部是一種美感的追求嗎?應該不是的。但也很難說,這世間奇異的事情無奇不有。


    既然貪圖一種奇特的美感,為何要將雙手與雙腳又挑了筋?是因為頭顱裝飾了白銀翠玉,這種做法獲得了什麽讓人眼饞的財富吧。


    這嫉妒,貪婪就是要人命的引子,好比那毒藥一樣粉碎了人們的良知。


    梨花到此刻還是心生悲憫,她動手差不多把那泉水池子外麵生長的大葉子款冬花都給拔光了。


    就是為了給這苦命的亡者,一個遮蔽身子的儀式,屍體的樣子看起來不那麽難看,以至於不會嚇走這裏經過的人。


    一個半時辰前,走進來這林子深處,走的很謹慎,現在有了光線就走的快,也走的順了。


    裴英邵並肩與梨花前行,明火望著他們的背影深思著。


    他遇見這丫頭好幾次,她都一個人哪!這次是哪根筋不對,非要拉上這位裴英邵?


    快要出來槐樹林子外了,梨花回頭狠狠地睕了明火一眼,這人真是的,每次遇見血腥情況的時候,都是他也出現的時候,這次竟然被他搶了先機。


    “喂!我也會跟著你們去那裏,就當是咱們熟人聚會?”明火這麽對梨花說,他是帶著低姿態的懇求。


    裴英邵很大方第一招手:“來呀!跟上,人多,熱鬧。”


    梨花很小氣沒好氣地轉頭:“你說你,不聲不響就先來了,還讓我每次都不能避免地碰上你,說!你是何目的?”


    明火嘴唇動了動,沒有繼續說話,而是加快腳步走到了他們前麵。


    梨花礙於裴英邵也在,她就沒跟這人計較到底,還真是讓她沒轍,臉皮這麽厚。


    三人出了林子差不多也到了巳正時分,深秋日頭此刻為這大地增添了薄薄的暖意,但這未能滲透那些表層底下的淒涼與哀怨,這日頭照耀的也就是一派虛浮。


    到了張阿雀的朝食鋪子,門內出來的人很少,走進去她正準備打烊關門,說是每日按定數發酵的麵團豆汁都賣完了,現在剛和了麵團打算做些扁食。


    她這裏,巳正以前是朝食鋪子,過了時辰若是人客少,蝴蝶酥豆汁賣的完,她就把這裏變成了自家廚房與用餐的膳食間。


    當然,屬於她自個享用的食材就不會有限製了,她正要擀開薄薄的一層皮,還準備剁餡子包餛燉呢。如今家裏來了客人,又是她心甘情願留下來的,那這心裏滋味就是順心如意的。


    那切好的雞胸肉撒上了迷迭香,野薺菜用鹽巴醃製了放上蔥白切碎,才剛走進來,梨花的鼻腔裏已有這些食材的味兒打轉著。


    阿雀笑著半眯起眼睛:“等著阿,很快就能好,好了就下鍋了,下鍋裏煮到內外熟了就給你們先吃。”


    梨花欣然:“好啊!多謝老板娘這麽用心的款待。”這些話都是她那大叔師父經常說的,每次帶她下山打牙祭吃些稍微講究點的食物,長腿大叔用完吃食就會對店家說這句,她又對著裴英邵說:“裴大哥出手安排,也是周詳的很。”


    張阿雀也許就是吃雞胸肉的原因,她沒有那些少婦們豐腴到過度的身形,她中等個頭,體態算是穠纖合度,因此她看到明火這樣的生人勿近的冷漠青年,她很有自信心,一雙明眸帶著適度熱情地招呼:“這位公子,看來你們是認識的,對吧?”


    梨花瞧著明火那張冷漠帥酷的麵龐,她微笑對阿雀搖頭表示她不知道他是誰。


    明火本來就是很愛麵子的,整張臉都僵住了,她為何故意這樣?


    梨花就靠在廚房通往院子裏的那扇門上,聞著薺菜切碎那天然香辣的味道,望著院子上方的天空,現在等著餛燉下鍋以後熟了撈起來。


    明火看這張阿雀是順眼的,他站在鍋台邊雖麵帶冷漠,竟然還和對方寒暄起來。


    “你昨天去紫薇桃山莊那裏沒問到事兒,是吧?”阿雀忙著揭開鍋蓋,把一盤子剛捏好的混沌下到滾水大鍋裏,蓋上蓋子她掃了眼梨花對明火說:“對,碰上你,你給我一指點,我就推著車去了。”


    梨花思緒稍微被這段對話停住了,但她沒轉頭,明火既然比她來酆水鎮早半日,那麽他認識張阿雀也比她早。可她沒耐得住地還是回頭斥責明火:“既然是你給人家支招,你也不想想那個莊主的性子,善變又很情緒化,自然是問不出來事兒的,問不出來,你還建議人家推車去,你知道一個女人推車上山有多累嗎?”


    明火從大鍋台這邊抬頭迎上梨花雙眼,他是對這丫頭不能立刻發火,因為他很在意她。


    說是在意,其實也很討厭他自個,為何偏偏對這丫頭有點上了心呢?


    裴英邵從他們相對的視線中走過,看著張阿雀,那張阿雀不愧是做生意的婦人,腦筋一轉,忙當和事佬:“妹子莫要惱這位公子,來!咱們坐下先,先用點小菜,那可都是我醃製的小四樣,這醬紅的是果木熏熟的鳳爪,我給串起來掛在土窯裏風幹的,蒸熟拌上蒜苗辣椒剛剛好。”


    梨花從來沒吃過雞的爪子,關鍵是她這種醃製法很講究,於是她走過來伸手接住阿雀手裏的小碟:“裴大哥,看,這麽好吃的鳳的爪子呢!”


    她這是化解明火與她的尷尬,給了對方和她自個台階下,也讓阿雀看到她的親和力。


    阿芍這時候剛從內院走出來,遠遠就看著敞開的門裏有梨花的身影,還有這竄到鼻子裏的薺菜餡餛燉的味兒。她這些日子跟著梨花的奔波中,學會了一些規矩,就是尋覓到廚房外麵水井旁,抹了一把臉,也漱口了還淨手了。


    梨花也走出來洗手,順帶著給阿芍攏了鬢邊的發絲,讓她看起來齊整利落些。


    現在身邊已經多了個人了,個人形象要注意,阿芍的形象也要幫著照顧到,誰讓她們是分不開的降妖組合呢!


    張阿雀今日未施粉黛,她不抹那紅丟丟的唇脂,就她那嘴唇豐圓還有些嘟嘟的,是很耐看的女人唇。眼睛天生是小眼睛很有神,就是不明白她為何身邊沒有丈夫,但這又不是梨花一個姑娘家能問的。


    那餛燉被她巧手包的個個均勻好看,深綠色薺菜混著雞茸的內餡,看一眼即是銷魂,吃下去人間萬事足。


    阿芍耐不住地手帕擦著涎水,吃完十顆還看著碗底,那醬紅肉爪帶著蒜味的也被她吃了一小碟的大半,裴英邵見此情形這就沒動筷子了。


    明火吃完了六個,他麵前還有四個都推到梨花麵前,梨花雖然從小也缺吃少穿,但她那大叔師父總是會讓她先吃多一些,這份謙讓她也分給了阿芍一些些。


    瞧著明火的臉,她雖依然厭惡他,但這和碗裏的餛燉沒關係,餛燉滋味是美的。她很不客氣,一次夾起一顆大口地吃著。


    吃完這四顆也不說話,那邊張阿雀又煮了一鍋盛出來四碗給他們,這次,換梨花均給他四顆:“給你的,吃多些,走的也比我快,行動也領先我。”


    “謝了!”明火不客氣地吃下這四顆,他吃東西的速度是無聲無影,神色定定地。


    不知道為何,他每次看見梨花就能想到一些事,那屬於他的遙遠的記憶。


    梨花這女子按說該是心思縝密,又很嚴肅到不苟言笑的玄門弟子,可這位已然相反的,她雖然也在很多時候言談成熟,淡定到讓人想不到她才十七歲,但在剛才和他鬥嘴時候又是機敏得理不饒人。


    每次看見他正在重要線索哪裏時,她那很衝動拔劍的樣子,透著尚缺一份力量的颯爽,明明她這麽活潑也才被他發現她的亮點。


    怎麽半道還出來個裴英邵,非要和她一塊兒開著窗扇說著話,她就那麽沒分寸地和一個男人說話呀?


    天真無邪,對人毫無戒備心,不思量就會很被動地活著,就連什麽時候命懸一線也是不自知。


    明火想到這裏,就不願意繼續在回憶中,他很想抽離這種想法,他從自個腰間的皮球內打開蓋子喝了一口水。


    明火這般深思,也讓梨花覺察到了些,他始終都對她的修為嗤之以鼻,看不起她。


    但這人對她,也還算是有同道中人的友好。這樣一想,她心頭也就不糾結了。


    第41章 燕若九春【8】


    梨花也能看出來明火心裏有些別的事兒,他那張臉板的正正的,一旦眉心豎起,那就意味著糾結了什麽在心裏。


    為什麽這個人不能和師父一樣,凡事都看的淡薄呢?


    明火是真的想起一些往事,記憶中的他家書房裏,他爹每次在書房裏會幫他握筆,還很仔細地教他讀詩,結果是他讀的比爹還快,寫的也很好看。


    一次,他以為會有爹給的碎銀子,能出去買糖吃,誰知道,爹用閂門的橫條打上他稚嫩的身子:“我見不得你這種心思靈巧,你學那麽快是趕著去死嗎?”


    “爹!……為何要打你的火兒?”他不明白他的爹,好的時候待他溫潤如水,想打的時候這麽不留情麵,他越想越疼:“我沒做錯什麽呀!”


    “嘭”一聲,一個茶盅子砸向明火額頭,頓時鮮血順著眉毛滴下來。明火的爹冷笑:“你以為你是誰!你就是那妖精的兒子。”


    明火不想聽那最後的話,他哭得癱倒在地,他畫的畫被他爹給撕爛,他捧著親手做的雞湯被爹打碎瓷盆,滾熱湯汁潑向他稚嫩的雙手,還濺到了他的頸項上來不及用冷水降溫,導致現在留下難看的坑坑窪窪的痕跡就那麽明顯。


    內院開滿蜀葵的花圃這裏,明火站著沉浸在往事中。


    他強自收回痛苦的記憶,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喂!明火,能否與我同飲一杯呢?”裴英邵含笑對著明火那張酷冷時常的臉,見對方眼神從無動於衷到頗感到意外,他才說:“我還準備了小菜,這裏,我讓老板娘給你也安排一個住處,都算在我身上。”


    明火眸中閃過一絲受寵若驚,他似乎也介意梨花會不會在,張望了內院四周確定沒看到人,他才受之有愧地說:“多謝您,我真沒想到呢!”


    兩人就坐在花圃旁剛摘完葡萄的藤架子底下,這裏有一張青石圓桌,張阿雀兩手端著盤子殷勤地帶來她做的小菜:“兩位公子慢用,這裏是我剛做的,至於那位愛和我抬杠的姑娘,他們兩個就算了,我不多說了,在我眼裏那就是奇怪的兩個丫頭,你說她,整天身子背後背著劍幹啥?耍把戲賣藝嗎,咋沒見她張羅場子呢。呃……敢情是裴公子接濟她的唄!”


    裴英邵從盤子裏取下小菜,一壺酒分別斟滿兩個酒盅,望著明火,明火也是沒當這阿雀說的啥,他僅劾首致意。


    他知道此時,梨花和阿芍還在阿雀的廚房裏吃著飯菜呢,隔著院牆未必聽見這些話。


    她們二人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吃多些又沒有不對,這婦人認知有限,很想掙錢,也巴不得有人住她家她能獲得豐厚的進項。


    張阿雀一頓牢騷並沒有得到這二位的回應,她邊收拾她的推車,又趁著空閑炸了一盆子蝴蝶酥,打算去紫薇桃山莊那裏出售。


    她見到莊主了,卻沒等到任何回話,人家甚至連看都不看她一眼,現在她打算用賣蝴蝶酥賺錢來解恨。


    正好,她一離開,梨花阿芍也吃完了飯菜就過來內院,幫著收拾了石桌到三間大正屋裏。


    “明火,看,現在你也能和我們開著窗扇說話了,有酒有菜呢!”梨花狠狠地睕了眼明火,她是主動將裴英邵視為兄長,誰知某人心裏吃味還說話難聽呢。她捧著酒盅:“看吧,我們對你多好,趁這功夫,把酒喝了,給我們說說那個被挖去腦髓還挑去腳筋手筋的人。”


    “啊……不能啊!我怕,這不能吧?”阿芍莫名想起來她爹的死,還有她那靈禽母親的死,頓時把她那唇從扁平伸長成了尖銳的鳥嘴對著明火:“是你做的對不對?你怎麽這麽狠心哪!”


    明火當然知道,小怪物阿芍的親娘是他刨腹挖了玄珠的,他懵住一瞬間忽地摘下他身上的亮金紅石寶劍捧給阿芍:“這是我繞不過的任務,那麽就請賜罪!”


    場麵在這時候變得很尷尬,裴英邵眼看好好的氛圍就要變得很糟,他過來摸摸阿芍的頭,有些心疼的表示安慰。


    他讓阿芍想開些,天地萬物有靈,她娘地下有知也不允許她追究這事兒,梨花迎合著裴英邵,拉住阿芍抱著她安撫了一會兒。


    阿芍都快被她給哄著睡著了,明火陪著裴英邵喝了幾盅酒,就看著兩人的臉都不紅呢。


    裴英邵看著阿芍情緒穩定了,他才問明火:“你說,現在人世間,誰會想到用白銀鑲嵌翠玉釧來美化人的頭顱?”


    “興許是那泉水底下有生物成精了,但這不大可能!”梨花這麽認為的。


    “呃!”明火聽梨花的看法,差點把酒水噴出來,他的笑意中是對梨花幼稚想法的鄙夷:“你覺得什麽精怪能有那種想法?我給你說吧,這是人做的,如今南院形成煙花派的新寵,絞盡腦汁地讓他們的憐人在萬眾間出挑。”


    梨花心頭不悅,就你知道的多,你厲害,你強你凶惡!


    但要說這所謂的南院煙花派,梨花是聽人說過很多,就是她始終不懂“南院”是做什麽的。恍然中隱約感到,那個紫薇桃山莊的莊主興許就是那一路中人。


    但這一路的人們究竟是幹啥的?梨花對此根本所知甚少。


    “呃!這麽說來,也不是那林子裏的異界存留者所為?”裴英邵對於煙花是厭惡的,他舉著酒盅自飲,完了又逗梨花:“嗬嗬,若是什麽精怪所為,我想,也不是沒可能阿,是吧梨花妹子。”


    梨花是真的被震驚到了,那亡者是她采了款冬花葉子掩蓋了屍身的,說什麽該感應到些不一樣的氣息啊?她竟然一無所獲。


    而她的空間戒指中,那個束靈環也沒反應。


    在這裏,張阿雀雖然吃食做的精細,但她和那些,一直以來看見她就眸露不解,繼而鄙夷的婦人一樣,對於她這樣的通靈少女是嚴重排斥的。


    人類就是這樣,隻要你和別人不一樣,你就注定要過著孤單還必須勇敢的日子。


    明火雖然陪著裴英邵飲酒,但他基本上喝的很少,每次都是意思意思地抿一小口,瞧著她沒再吃食物盡是望著窗外想事兒。


    於是,他好心把桌子上剩餘的三個蝴蝶酥,分給她和阿芍:“這,給你們。”


    “誰要你的!我又不是貪吃鬼。”梨花對他剛才眼神內流露的鄙夷懷恨在心,雖然她也對蝴蝶酥沒有抗拒力。望一眼懷裏依靠著的阿芍,再一想起當時他對人家親娘所做的,她直接用吼的:“對啦,如果那亡者是妖物,你是否早已挖了人家的玄珠呢?”


    裴英邵看他們即將反目,趕緊放下酒盅勸:“那不如你們再去一次那裏。”他說的是紫薇桃山莊,但一想莊主可能是南院的憐人,他直接說:“你們去就好,我在這裏等你們的消息。”


    梨花把頭歪過去,假裝沒聽到。


    明火也沉默了,他真的不想去那裏,那個莊主是撩人的世間第一等,不分男女和老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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