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裴英邵就坐在屏風外麵,他已撐開窗扇,靠著窗邊陽光照上他整個上半身,他頭上還是箍著那羽毛似的芒草。


    梨花想起大理獄中他異化的頭臉,那黃褐斑紋的肌膚,那繃開的青色衣衫依然不失天神的威儀,梨花那日借著意識看到,在槐江山懸圃屬於他的槐江聖君大殿裏,他是那麽獨一無二,當街初次見到,他可是傳說中的無德莽夫呢。


    梨花隻愣了下,忙瞥過頭不看他。


    “那個,裴公子,平日裏在人多時候我是稱呼你大哥的,為的是不讓人知道你的來曆嘛!”梨花手裏還攥著他給的翠玉戒指,那是要給張阿雀那個女人的住宿吃飯兼賞賜。她有些羞澀:“嗯,就是那個昨夜的事兒,那紫薇山莊的莊主對我似乎是有些過界了……他摸我臉了,也還說了些別的。”


    對於麵前的少女對他說這些害羞的話題,他漠然不回應,他隻說:“那個莊主可有提及我家什麽人?”


    “有。令尊裴侯爺因為你的年少功勳頗豐,皇上感到京都對他而言不是很安全了,正好將你們父子一並整治了。”


    “世間君王皆如此,天上人間……唉!裴家的定數是到時候了。”裴英邵眼睛看著窗外,說話聲低緩,就為了他那破嗓子不給人造成聽覺上的負擔。


    天界的玉帝能讓小丹動用深情,來取他的肉翅和他的胰髒,人間的皇同樣的心思,也不想讓他人間的父親晚年安逸。


    這些事情,他早就能想到的。


    梨花很好奇:“難道你也知道是因為你,才讓裴侯爺和裴家到這個地步的?“看他那麽淡定,也無甚好奇心的,梨花把她的揣測對他說:”隗皇後現在就是皇上最寵幸的人,她來這裏難道也是要一副……屬於誰的髒器的?”


    裴英邵依然麵上平靜:“這山莊的莊主,還真的是有些能耐的。”


    兩人這樣一說,再斟酌來去,已然明白,這紫薇桃山莊就是為京都大內那位行事的,皇上必定獲得了一副髒器,不然,他這莊主幫人解惑靠的是什麽底氣?玄門以及修道者都不敢擺這測字看相的攤子。


    梨花心想,小丹能為了應對玉帝的承諾,但要說取了髒器幫著京都的皇帝對付裴侯爺裴仁賢,是沒那個可能的。


    天界小小仙姑,沒理由和人間的皇上有什麽往來的。


    這細節真心很難想明白,梨花想著想著又餓了,按說距離吃午飯還有一個時辰呢,她這麽快就餓了,都是因為住的地方是賣吃食的後院。這雞鴨鵝帶著豆粉麵粉的氣息,摻雜下的氛圍中,一上午睡不好了醒來就惦記著吃的。


    梨花暗暗掐了自己的大腿兩下,咋這麽沒出息呢?事兒沒想明白,盡是想吃的了。


    對呀,我不是不一直想著那個莊主的臉龐,著實是世間難得的美男子呢,文采盡在言語間,這點完全不輸給長腿中年大叔。和他一比,明火那廝動不動就用鐵鍬挖妖怪的肚子,血腥冷漠又殘忍,還真的沒法比。


    他那拔步床裏走出來……想到這裏的梨花就想到了床內那長眼半睜的菩薩像,菩薩身上隱隱地濃黑霧氣。


    “我給你說,裴……公子,我認為那個莊主不是善茬!”梨花忽然腦回路,頭皮開始發麻,很討厭的是,她剛才還回想他和她的互相摸臉,還對比了明火。怕裴英邵笑話她,她又強調一句:“哼!就是很討厭那個莊主,還許願池裏山似的銀錢,還床上供奉了菩薩呢!”


    裴英邵不說話,就坐著看窗外的風景,院子上方高樹為天空點綴了翠色的鑲邊,前院雞鴨的聲音顯示出人間最純樸而真實的一麵。


    梨花這一瞬間覺得他已不是那日,當街碾過蕎麥粉攤子的人了,他讓她覺得分外可信。


    “如果你想去紫薇桃山莊,可別一個人去啊!”


    “……”裴英邵淡笑著不語,微微回頭看一眼梨花,還是繼續看風景。


    梨花想到那燕無雙說,假如明火穿上女裝,他會想娶了,這是什麽人呢?隻要模樣周正,無論雌雄都撩一把。


    說起來,她這種少女的煩惱並沒有引起裴英邵的興趣,她是看出來了。


    中午和晚上,張阿雀都會放一個籃子在正屋門外。裏麵裝著蝴蝶酥豆汁,肉包子和茶水一壺,阿芍吃完就睡,一個身子還在長著的小丫頭疲乏的睡不飽。


    裴英邵吃了蝴蝶酥喝了茶,就是不吃肉,他就那樣坐著在窗邊直到夜裏的亥時。


    這兩天梨花也是沒那麽早睡,想起那些疑團未揭開。


    梨花看著他在就安心,她裹了個薄被子就在這間外屋的長椅上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到啥時候,夜的靜謐中前院的雞鴨叫的十分淒慘,仿佛是遇上什麽天敵了。


    裴英邵無聲推開門,梨花也跟著一起出去,到了前院的雞鴨柵欄那裏,雞鴨們腦袋轉向一個方向攪的呱噪。


    梨花知道,這會兒右側屋的張阿雀已經睡下了,阿芍也在左側屋睡著。


    第39章 燕若九春【6】


    “裴公子,你說這些家禽他們這是受到什麽刺激了?吃壞了,還是被什麽給驚到了?”梨花輕聲問裴英邵。


    裴英邵雖然在人間,這也是初次距家禽這麽近,目光鎖定這土牆根下兩層雞舍,還有柵欄前方雞鴨白日被放出來的活動區域,現在看這些雞鴨豆子大的小眼睛露著驚懼,並沒有因為他們的出現而停止呱噪。


    雞舍柵欄就在前院北邊朝東位置,然而雞鴨們對著“嘎嘎”叫個沒停的卻是雞舍的北邊,難道那後方有啥魔物會吃了它們,還是它們預感到了什麽不好的危險?


    大家都睡的好好的,就這樣被淒厲的雞鴨聲吵得心髒搖擺。


    其實梨花有個疑問,雞鴨這種繁殖力很好的家禽,阿雀養了最少有六十多隻呢,也沒見她朝食店裏的食譜上有關於雞肉雞蛋的食物,那碗雞肉粥的肉很嫩,也是屬於她這老板娘自個吃的單鍋,但這又消耗不大。


    這院子前後就她一個人,她還想著增添雞鴨兔子小崽,增強數量呢。


    那或許,她的雞鴨會在每個夜裏減少數量,她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才會一直想著增加數量。


    難不成,她隻想著越多越好,從不計算數目?


    記得早上她算盤打的那麽溜,梨花又否定了這點。


    深秋夜涼,梨花是穿著單衣出來的,被雞舍叫聲幹擾腦子,現在更覺得這雞舍周圍有股子瘮人邪惡到無法預知的秘密。


    為了避免站在這裏持續忍受這滋味,她決定冒險探究一下院子外麵,就去這雞舍背後,她反正身邊有裴英邵。


    梨花利索地紮緊衣角準備攀牆而出,裴英邵伸手欲阻止她,他反正看不慣女子這樣兒,直到梨花一踩灰磚的破損處一躍而出,他也跟著撐起地麵,轉車輪一樣地翻了過去。


    跟著這樣的少女,仿佛他也是個少年,踏上沙石混著略微堅硬的地皮,這明顯是荒蕪的地方,平時很少人來這裏


    張阿雀家必定世代居住在這裏,這院子北邊地勢略高,前院北邊是半陷在底下的,因此雞舍柵欄是靠著這塊較高的地勢而建,那些兔子剛才受到驚嚇,可以用它們天生的挖掘技巧躲進去土穴內,餓了時候再出來兔子窩裏覓食。


    梨花走沒兩步就險些被桑樹枝給絆倒,這季節桑樹葉子已經落到剩下幹枝,人一時看不清很容易踩上細枝條,再往裏走就是三人合抱的老槐樹林子,中間還有些長的不規則的樹,什麽形狀都有,有些遠看像細瘦的鬼魅形象,這裏麵有個半畝大的自然泉眼,中間水草支棱起來像是女人的長發未經梳理,就那麽毛躁蓬亂地垂著。


    梨花抽出雙劍,腳每次落地都要踩實,就怕是這泉水附近有沼澤或者別的什麽陷阱,她怕轟然間她就被消失到陌生的地方,這是每次進入亡者隨身物帶給她的幻相中,她被那些無法預知的由陌生意識帶動的滋味,給嚇成習慣了。


    也必須要往那個方向去的,去了那個深處才能知道些什麽。


    果然,人的好奇心會牽引出必然的後果,林子裏隱隱地有了啜泣聲,這聲音不算遠。


    梨花止步,呼吸開始有些急促,有些來自冥界的物兒,她還是很害怕的。


    裴英邵仿佛能看懂她的心思,凝眉:“若是那異界之物,怕也不會是單個的出現。”


    梨花要是不怕才怪呢,小時候大叔師父給她看的的畫本子裏,把那些物兒描述的極其恐怖乖戾,所以在此刻遇上這樣的夜空,這樣的樹林中,這啜泣聲會讓她聯想到那些極度恐怖的畫本子內容。


    現在這啜泣聲忽遠忽近,就遊蕩在梨花的聽覺中。


    梨花若不是顧及到男女大防,她這會兒怕是會跳到裴英邵的背上,啜泣的方向,定住心緒能聽到就在泉水池子那兒。


    謹慎地走到泉水附近,這裏上方高樹遮的完全沒有光亮。再聽著啜泣聲就更是瘮人的很,梨花點燃了腰間的小鐵皮燈盞,那是阿雀雞舍門口的,被她暫時借了來使用。


    燈盞不大的,裏麵也不知是什麽燃料,點了就是綠的火焰,好吧,有了這燈好過沒有任何照明的物兒。


    裴英邵前,梨花走在後,慢慢地走著到了泉水邊沿,那水草意外的在水麵微微搖晃著如同暗夜之鏡,泉池邊有個出口往外冒水,冒水的地方凹下去帶著細密的泡沫。


    水草視線後方那兒似乎有個身影,銀雪衫褲黑色披風,梨花下意識的向那個側方走近,燈盞綠光一照就看清楚那亮金紅石寶劍。


    後半夜了呀,明火你在這種詭異可怕的地方做啥呢?


    她故意提著燈盞,走過去就往對方臉上照,被他一個本能地防備將寶劍架她脖子上:“做甚!用這種燈盞照人,很可怕的你知道嗎?”


    “哼!我還覺得你很可怕呢,你倒是先說喔……”


    “有人在這裏哭呢,聽!”明火忽然眼神略微驚懼,梨花以為他很討厭她的出現,她收回燈盞,任憑那碧綠的火焰跳躍在無名的風中。


    “嗯,我知道,這不過是風聲帶動了老樹枝的摩擦聲。”梨花裝的無所謂,擺手表示她知道原因。


    泉水中央那像女人亂發披著的水草,忽地分成兩堆草,梨花不明白為啥這樣,為啥夜裏啜泣聲不停止?


    這兩方麵一個聯想,讓梨花不由地拽著明火的鬢角兩條帶子,一下就拉下他的頭冠,被明火死死地護著沒掉落地。


    “咋了,這裏你找到真相了?”梨花整不到明火就反問他,這會兒唯有這樣對待明火,才不會讓她很恐懼,她又問:“應該,隻有一個吧?”


    不知不覺中,晨曦在樹頂斑駁的縫隙中漸顯。


    林子裏的所有都清晰了,有了顏色的林子,是微微帶著清新混雜著吊詭的氣息。


    明火轉身對他們招手:“這裏有個沒命的,你們不想看看嗎?”


    就在破曉光線中,梨花裴英邵看到了那亡者。


    這人頭在泉水池子外麵,身子完全浸泡在泉水石邊沿內,死相奇特。


    乍看是完好的軀體,梨花近看就被那副驚悚殘樣嚇住了,這哪裏還能有法子活下來呀!


    臉部是完整的,頭頂沒有發,頭顱整個頂端是動用醫術切割過的,頂部大約一個小兒巴掌大的洞,裏麵被釘上了好幾個翠玉鑲嵌的白銀釧。


    遠看,會以為那是頭發與裝飾頭發的飾品,現在看來就是為了裝飾頭頂骨被人觀賞的,但可惜成就未達成,人先衰亡。


    除了頭頂的發絲甚至頭皮都被刀刮的幹淨以外,仔細看,還從亡者耳朵內看到很小的一株桑樹苗,翻看四肢和各處發現,這具軀體的手筋腳筋都被挑斷了的,泉水岸邊那些紅色,白色的屬於亡者的腦漿腦血也已順著邊沿淌進去泉水池子中央。


    這令人哆嗦的破曉帶來的冷涼,讓人鼻子眼睛都跟著像被水浸過,泉水池子中央那些水草又成了別樣,剛才分成兩篷,現在成了一隊的舞女隨風翩翩起舞,帶出泉水池子畔腥膻渾濁的味道。


    先是裴英邵,後是梨花,他們都胃腸難受到跑開了去,太受不了那種淒慘的,令人發指的屬於人的死後狀態。


    林子裏有了光之後,泉水邊沿那顆白銀釘子鑲嵌翠玉的頭顱,看在明火眼裏平淡冷漠,裴英邵伸手捂著梨花的眼睛。


    他征戰多年,是見過太多了,梨花慢慢從視覺連同胃腸的不適當中緩和過來,在這過程中,她覺得她似乎不適合吃玄門這碗飯。


    怎能把人家的頭顱切了蓋子,還往裏釘上白銀鑲嵌翠玉的小指粗的幾根條,這是什麽構想和做法啊?她扶著樹幹好一會兒,都不能平複心緒。


    這泉水池子,這個亡者奇異的頭顱,她真的不能立刻忘記,現在,就連壯膽子過來尋覓一件身上的遺物,看看能否進去意識當中,這都暫時不敢想。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麽發現這個的嗎?”明火這時候還帶著譏誚的笑:“這不是才剛斷氣兒的,可我也是兩個時辰前看到的呢!”明火斜倚在老樹的軀幹上,顯得對此事並不感到驚訝。


    “兩個時辰前你就來了這裏?”梨花心想,她那時候還睡在外間,而裴英邵似乎就沒怎麽睡呢。


    明火看著梨花,又故意不看裴英邵,那深情分明是很吃味,她一個平時獨自行走在暗黑邊界的玄門弟子,怎麽忽然就多了個男人在身邊呢?


    這才分開多久啊,就開始對別人青睞,還信任地帶著出來一起查詢案子了?你們在那內院的窗扇內聊著輕聲細語的話兒,別以為我不知道。


    想到這裏,他對著裴英邵很明顯翻個白眼,嘴唇唏噓兩聲表示不屑。


    “明火,你什麽意思?你煩什麽白眼啊!”梨花舉起雙劍就要左右攻擊明火的前胸。


    裴英邵見狀,過來就拉住她:“這會兒我們還在這槐樹林子裏呢,看人這麽遭罪在生前,咱們快別吵了!”


    裴英邵一說話,梨花心裏好受了很多,收回雙劍還是不敢看失去手筋腳筋的亡者。


    看手法像是行醫的人,但看頭顱的切割方式又覺得不對,人類還不能這般的能耐與想法。


    第40章 燕若九春【7】


    既然遇上了,即使是這麽淒慘可憐的死法,梨花也沒理由不管不顧的,她就把整理屍體這事兒當成是她應該做的。


    “……你,剛才那樣兒,我看你還是甭管這個了。”裴英邵特意掃一眼明火,想著別讓梨花插手這亡者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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