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傍晚禦膳房叫膳, 荷花都是去得最早的一個,誰叫她是蔣貴妃的貼身侍婢,蔣貴妃又是宮裏最尊貴的女人。


    太後娘娘當然更貴重些, 可太後的膳食一向是單做的, 連油都用得不一樣——太後娘娘厭惡葷腥, 連蔥段、薑片都不用, 故而一向獨來獨往, 並不與宮中其餘人等混雜。


    其實荷花就算不那麽早來, 禦膳房也會將麟趾宮那份單獨留下, 但,人皆有私心, 荷花也想看看膳房有什麽新鮮菜色,尤其是自己中意的——蔣貴妃一個人能吃得了多少, 剩下的還不是她們分?


    趁機多點些,也能改善一下夥食, 身為貴妃的大宮女,這點特權還是有的。


    但今日荷花進門時, 就發現有人來得比她還早,晚膳還沒裝盤, 那人就已經巴巴地在櫃台前候著。


    從背影看,身子非常清瘦, 如同一株秀麗挺拔的翠竹。荷花心裏有些癢癢的,宮女二十五才能出宮, 還有大幾年得熬,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怎麽會不思春?偏偏宮裏沒幾個正常男人,便有宮女移情於長相清俊的太監身上, 鬧些假鳳虛凰故事。


    荷花也有些意動,上前拍了拍男人肩膀,“你是哪個宮裏的?”


    常青轉過頭來,悶聲道:“關雎宮。”


    他的容貌令荷花稍稍失望,不過聲音倒是好聽,低沉中帶些喑啞,如同毛筆輕輕搔著肌膚。


    荷花便笑道:“我倒是第一次見你。”


    貴妃娘娘一向對夏美人十分留意,荷花也對關雎宮內一草一木了若指掌,往常來取膳的都是春蘭秋菊二人,不想如今倒換了個小太監。


    常青似乎有些怯生,訥訥的道:“小人是新來的,因夏美人那裏人手不足,安公公便將小人指給關雎宮……”


    荷花莞爾,“那也是個好去處,你算有福了。”


    為了貴妃娘娘的名聲考慮,荷花在外從來不說夏美人的壞話——當然在她心裏,夏氏絕對是個狐媚子,自家娘娘的要命對頭。


    常青歎了聲,似乎對她的話不甚認同,但又不敢答腔。


    正好到了膳房關灶的時候,裏頭食盒遞出來,荷花難得顯出謙讓,“你先請吧。”


    反正如今夏美人得寵,正好造成一個跋扈的印象。


    常青低低道了聲謝,接過食盒躬身遞出來。他生得瘦高,偏偏屋門有些低矮,側身時,荷花便看到他脖頸上無意間露出的一條鞭痕,當即怔住。


    回到麟趾宮,荷花不敢隱瞞,說起此事。


    馮玉貞一聽便來了勁,“果真麽?”


    荷花拚命點頭,“奴婢瞧得千真萬確,那鞭痕腫得老高,血淋淋的,應該是新傷。”


    馮玉貞冷笑道,“看不出來,夏氏私底下竟這般歹毒。”


    大周治國仁厚,從太宗皇帝以來便有明文規定,哪怕宮婢侍從也不得任意打罵,違者罰金降位都有可能,昔年就有一位寵妃因私底下鞭笞宮人而被連降三級的——雖說半年後又升了回來,但也可見這種事的嚴重性。


    倘能揪住夏桐的把柄,何愁不能打壓她的氣焰?


    蔣碧蘭卻有些疑慮,“未必是夏氏動的手,可能隻是關雎宮的宮人欺侮他一個新來的,未曾叫夏氏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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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玉貞暢快的道:“那也是她禦下不嚴的罪過!倘她有本事約束宮婢,管理內宮,怎麽會發生這種事?夏氏這種無才無德之輩,做個更衣都嫌勉強,怎麽配為一宮之主?”


    使勁勸蔣碧蘭,“娘娘,這回可是個大好機會,咱們可不能錯失,正好一鼓作氣將夏氏鏟除!隻要在陛下跟前撕破她那張畫皮,我就不信她還囂張得起來!”


    蔣碧蘭被她說得有些心動,正要擺駕去關雎宮,蔣映月卻急忙趕過來,大聲道:“不可!”


    她剜了馮玉貞一眼,扭頭朝蔣碧蘭道:“姐姐,如今無憑無據,咱們若貿然前去,就中了人家的計了!況且,就算是真的,憑夏氏如今的寵愛,陛下頂多冷落她一段時日,轉眼又會複位,如此得不償失,你又何必呢?”


    一席話讓蔣碧蘭漸漸冷靜下來,可她仍有些不甘,“那,咱們難道就幹看著,裝作不知道?”


    “當然,”蔣映月道,“倘夏氏真有如此劣跡,待她失寵之後,咱們再借機發作,正好斬草除根;況且,握有這麽個把柄,對你我不是更有利麽?這宮裏最難得的就是人心,夏氏連自己宮裏的人都收服不了,長此以往,必定貌合神離,若咱們再許以重利,將他們拉攏過來,那時,要辦什麽事都容易多了。”


    蔣碧蘭心悅誠意,拍了拍她的手背,“妹妹,還是你深謀遠慮。”


    “我不過是為了蔣家聲名著想,不願姐姐你誤入圈套,再中了旁人的計就壞了。”蔣映月說著,似有如無瞟了馮玉貞一眼。


    馮玉貞心虛的垂頭,心下暗暗懊惱:偏偏來了個勸架的!若趁機讓蔣碧蘭跟夏桐鬥起來多好,等打得兩敗俱傷,自己正好嶄露頭角——這兩人她都一樣討厭,最好一齊關進冷宮才妙哩!


    蔣碧蘭並未留意馮玉貞的異樣,此刻反倒沾沾自喜,還以為夏桐城府甚深,誰知私底下這般沉不住氣,果然是暴發戶做派。如今她遞了個把柄到自己手中,蔣碧蘭自信對方飛不出五指山,多日來的憂慮消失無形。


    於是這晚她破天荒地多吃了兩碗飯。


    荷花看著空空如也的桌案,十分後悔自己沒多要些,早知道在膳房就不謙讓了——都怪美色衝昏頭啊。


    關雎宮中,夏桐正在大快朵頤。


    常青所說的那個計劃已經奏效,這從蔣碧蘭對她態度的改善可以看出來,取膳時麟趾宮那邊的人格外謙讓,甚至偶然遇見,蔣碧蘭還會破天荒地朝她露出一個笑臉——可見在蔣碧蘭心裏,她已經不再成為威脅。


    夏桐好奇問常青,“你怎麽知道貴妃會隱而不發,而非立刻搜宮?”


    常青在一旁伺候茶水,看她麵前的杯盞微空,便立刻執壺注滿,他那雙眼睛似乎比遊標卡尺還精準些。


    常青靜靜說道:“能坐穩中宮,最要緊的是一個穩字,不妄言,不妄動。貴妃的手段縱使不怎麽高明,可她身邊的智囊一定不少,斷不會容她莽撞行動的。”


    這個倒是,夏桐想起蔣映月,妹妹似乎比姐姐聰明許多。不過這種事也說不好,萬一蔣映月攔不住,蔣碧蘭一定要搜宮呢?


    雖說虐待宮人是造假,可鞭痕卻是真的,萬一蔣碧蘭咬死這點,再動用刑罰,恐怕夏桐還是有些麻煩。


    常青看起來依然鎮定,“娘娘請看,”他取了塊細布,小心的蘸上皂角水,一點點將脖頸上那道血紅的“鞭痕”揩去,露出白瓷一般的肌膚。


    夏桐被這鬼斧神工的技術驚呆了,“居然是畫上去的?”


    她就說一個新來的太監怎麽會下那麽大狠手,這也太拚命了些。


    常青說道:“家父擅長丹青,小人幼時看得多了,便也粗通此道。”


    入宮當太監的多數是貧苦人家子弟,實在沒活路了才來淨身,可窮人家會有錢畫畫麽?


    夏桐正想問問他身世的來龍去脈,皇帝卻大步進來了,見兩人交頭接耳,那個叫常青的還散著衣襟,露出半邊脖頸,不由得陰沉著臉,咳了兩聲道:“你們在做什麽?”


    夏桐被嚇了一跳,心想這人怎麽老神出鬼沒的,也不著人通傳一聲。


    這會子倒鬧得跟捉奸似的,好濃的醋味。


    夏桐當然不肯暴露常青的計劃,那就顯得太有心機了,她隻隨口編了個理由,“方才不小心將茶水潑了上去,妾正要命他下去更衣。”


    常青知趣的道:“小人告退。”


    劉璋雖仍有些疑慮,可畢竟對方隻是個太監,太過多心倒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一般。


    他隻好按捺住不快,瞅著滿桌子菜道:“朕看你這兒最近又豐盛了不少。”


    夏桐笑道:“這可是常青的功勞,他去領膳食,那些宮女都會額外給他多打些。”


    說也奇怪,明明那樣平凡的一張臉,卻偏能引得人心動不已,甚至連貴妃宮裏的荷花都有些神魂顛倒,這個大概就是氣質勝過容貌的典範吧。


    劉璋胃裏愈發泛酸,“你覺得他人如何?”


    “挺好的呀,穩重、踏實,也能幹。”夏桐回答得行雲流水。


    劉璋沉著臉,“朕問的是長相。”


    這個就有點讓人不好回答了,夏桐想了想,“不算難看,挺有韻味的。”


    重點是看著很舒服,屬於那種女人很欣賞、男人也不會產生攻擊性的類型。


    但劉璋顯然是個例外,他就顯得攻擊性滿滿,聽到此處醋味更甚,“跟朕比如何?”


    夏桐一怔,及至聽清皇帝的意思,忍不住笑道:“那當然比不了陛下,您是真龍天子轉世,龍章鳳姿,威儀赫赫,任何人站您跟前都俗了。”


    劉璋這才麵容稍霽,給她夾了一塊江珧柱,又盯著她的腰身看起來,“朕怎麽感覺你最近豐潤了不少?”


    “有麽?”夏桐嗬嗬幹笑兩聲,心道胖就直說,何必藏著掖著,以為她是傻瓜麽?


    劉璋心道這人其實胖一點更好看,兩腮圓嘟嘟的,甚是可愛,讓人忍不住想上手捏兩把。


    好容易按捺住了邪念,劉璋想起之前的疑惑,若是真有了身孕,還是早驗早安心,便說道:“明日朕為你請個太醫,你老實候著,哪也別去。”


    夏桐隻當皇帝要來個例行體檢,隻好答應下來,心中默念:可千萬別是高血壓、脂肪肝之類的,那可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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