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齊刷刷看著邵秋雲時,邵秋雲垂著頭,微抿著嘴,不時地抬頭一瞥,朝橋那頭的陳叫山瞥去……


    邵秋雲還在娘胎時,風擺柳腆著肚子,在院壩裏唱歌,在井台沿沿前唱歌,在灶台前唱歌,在河邊的搗衣石前唱歌……


    至邵秋雲記事起,各種各樣的歌兒,總在耳邊縈繞著……


    天熱時,娘拿著一把蒲扇,在蚊帳裏一下下扇,驅趕著蚊子,邊扇邊哼著曲子,哄著邵秋雲入睡……


    趕集的路上,邵秋雲騎在爹脖子上,看著頭頂的白雲,旋啊旋,娘就在一旁唱歌,爹和娘的影子,一長一短,伸伸縮縮在官道上……


    五歲時,各種各樣的歌邵秋雲都能唱了,娘就給她講,講唱歌的許多方法,如何換氣,如何運聲,如何轉韻……


    除了唱歌本身的技巧,娘還給邵秋雲講唱歌的情感,什麽樣的歌,有什麽樣的詞,表達怎樣的情感,是歡愉的,還是憂傷的,是充滿勇氣的,還是羞羞怯怯的,是順心順意的,還是堵心難受的……


    邵秋雲對於唱歌的理解,較之他人,自就高出許多!


    身處異地的人,望著一輪月亮,想念家鄉了,不能插一對翅膀,立刻飛回家鄉去,唱歌便能解思鄉之情。比·奇·小·說·網·首·發


    插秧彎腰久了,腰疼脖子酸了,一溜溜綠油油的秧苗看久了,枯燥了,唱一段曲兒,緩解了疲憊,蕩滌了索然……


    心裏裝著一個人了,見不著,就用唱歌表達思念,見著了,又可以歌曲表白心跡……


    現在,聽著陳叫山唱出的歌,邵秋雲感覺出了:在人們的眼光裏,陳叫山是名震四方的陳大幫主,聲名盛極!而陳叫山自己,卻是有著淡淡的迷惘,就像那淩江上漂著的一片樹葉,何起何伏,皆是身不由己!那種淡淡迷惘,化作了一種疲累之中的無奈,而通過唱歌的形式,對抗那種無奈,驅趕那種迷惘,消解那些疲累……


    “秋雲,你唱一曲嘛……”老邵用胳膊肘,碰碰閨女的胳膊,待邵秋雲微微抬了頭,便朝橋那頭努了嘴去,“人家陳幫主唱哩,咱女兒梁總不能晾人家麽……”


    邵秋雲心中琢磨著唱腔,琢磨著唱詞,本就要上橋了,卻有幾個嬉鬧的姑娘,唧唧喳喳地說,“秋雲,去唱嘛,去唱嘛,陳幫主等你唱哩……”


    邵秋雲擰了身,狠狠地剜了那幾個姑娘一眼,再轉回身時,頭已經昂起來了,一步步朝橋上走去了……


    陳叫山唱了一曲《江湖調》,感覺兩岸鄉親們都愛聽,但卻沒人應和,正準備退身下橋,忽而聽見對岸響起了歌聲


    太陽走了哩嗬月亮呀攆


    秋菊枯了哩嗬冬梅呀豔


    誰挽那個弓噯


    日月雙飛箭


    昨日雲湖浮萍遠


    今成釣魚灘


    絞一對喜鵲貼窗扇


    照得那個滿屋紅咯豔豔


    世上路有千千萬


    一步走不完


    冬去春來窗花花換


    纏花鏡裏看流年


    星星上鬢斑


    ……………………


    小鎖呐和風擺柳的閨女,唱歌自是不會差,女兒梁、男兒坡的人皆曉得,陳叫山也曉得。


    可人們卻難料到,眨眼之間,邵秋雲走上橋頭,亮嗓便唱,婉婉柔轉的腔調,唱出的歌詞,這般耐人尋味……


    倘說陳叫山之前的《江湖調》,似那背好褡褳,行走在風裏雨裏大道上的後生之嗟歎,而邵秋雲應和的這《窗花調》,便如倚在門前,眺望遠方的姑娘,心底裏旮旮旯旯,都回蕩著一詠三歎……


    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刹那之間,陳叫山心中猛然一暖,好似瑟瑟寒風裏行走,胸膛涼似鐵,忽然有一暖壺送來,抱在懷……


    尤其是那一句“誰挽那個弓噯,日月雙飛箭”,瞬間令陳叫山有一種了悟的感動,一種曆盡繽紛萬千,複歸平淡的唏噓嗟歎……


    此際站立在這橋上,麵對著萍水相逢的邵秋雲,隻這一句唱詞,足令陳叫山心中一暖:橋對麵的這大眼睛姑娘,竟是這般聰穎,這般懂歌,懂自己……


    唱著歌的邵秋雲,與起先那個丟了鞋子,單腳跳著,慌亂無措的邵秋雲,迥然兩人!


    這就好比一個擅於畫畫的人,在麵對著灶台,麵對著案板,麵對著田地莊稼,興許是茫然無措的。但隻要一拿起了畫筆,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會在筆墨中,淋漓盡致地表達、傾訴、呈示出來……


    邵秋雲應和著陳叫山歌曲中的情緒,那種淡淡的、怪怪的味兒,是那般地相和、相切。


    同時,邵秋雲在《窗花調》中,又加進了自己對於陳叫山心跡的窺探,窺探之後,並雲淡風輕地給予勉慰,給予勸藉,仿佛是以一方繡花香帕,輕輕擦拭著陳叫山額上奔波的風塵、汗水……


    “世上路有千千萬,一步走不完”,這與陳叫山所唱的“餓了俺就吃哎,冷了俺就穿”,在旁人聽來,都是白得不能再白的大白話!


    但陳叫山聽懂了,明白了,感受了,感動了這內中的況味……


    這一唱一和間,陳叫山與邵秋雲之間,萍水相逢的那種距離感,遂被縮短……


    一個在橋這頭,一個在橋那頭,但兩人的心,近了些……


    陳叫山朝前走了兩步,想再唱和,胳膊揚了一下,聲音卻沒有發出來,一時間,竟覺著肚裏沒詞了……


    橋那頭的邵秋雲,看著陳叫山的胳膊,剛一揚,複又垂下了,便曉得陳叫山沒有想好歌詞哩……


    於是,邵秋雲也朝前走了兩步,亮開嗓子,又唱起了另一曲


    漿水水點豆腐哎呀半鍋鍋清


    二哥哥皺眉哎呀妹心疼


    山灣灣抬轎哎喲路呀難平


    二哥哥歎氣哎呀妹最懂


    闖世事你要闖前頭


    一路走來哎喲呀步難停


    狼豺虎豹你不怕呀


    二哥哥怕就怕喲


    落了人後


    ……………………


    邵秋雲的這一曲《哎呀調》,有了情歌的味道,以“二哥哥”稱呼陳叫山,便是傻子也聽得出來了……


    陳叫山又怎會不明?


    雖是情歌,但又不囹圄於情歌,尤其那一句“狼豺虎豹你不怕呀,二哥哥怕就怕喲,落了人後”,一刹時,讓陳叫山怔住了,鼻子裏仿佛被灑了一把胡椒麵,被灌了一壺老陳醋,辣乎乎,酸溜溜……


    多麽善解人意的姑娘,她的心,比那淩江水還要明澈,還要純淨啊!


    她的善解人意,如那潺潺流水,能流進自己心底的旮旮旯旯,哪怕最最窄小的角落,也被這一股股的清泉,汪汪浸潤了……


    是啊,我陳叫山怕過什麽?


    蠱惑人心的通幻神教,說一聲滅了,就滅了!不可一世的獨角龍王盛川,說殺,便就殺了!


    淩江裏風浪,激流險灘,撐蒿撥槳,破浪前進,我陳叫山怕過了什麽?


    是啊,我總是想闖到前頭,惟恐落了人後……


    此際,在這淩江之上的吊橋,在這兩山夾抱之間的空豁裏,在這眾人伸頸傾耳之際,在這三月十二的日子,一切,都是那麽充滿定數和緣分……


    情歌也好,非情歌也好,姑娘的歌聲,姑娘的心,充滿了善良,充滿了體貼,充滿了期許、撫慰、溫暖、明澈……


    陳叫山待邵秋雲的《哎呀調》,剛剛落下了音,胳膊一揚起,便又和唱出了一曲《茶話調》


    茶壺裏煮餃子呀


    好煮不好倒


    一肚子話兒喲


    好想不好表


    穀缸裏灑水呀


    發呀發了苗


    三妹妹心思喲


    哥哥最知曉


    ……………………


    所有人都聽出味兒來了,邵秋雲稱陳叫山為二哥哥,陳叫山和歌過去,稱邵秋雲為三妹妹,這是什麽調調?這是以歌傳情的調調……


    陳叫山的《茶話調》,還沒唱完,邵秋雲的臉蛋,便熱乎得像攤烙餅的鍋底,但她一再地拽著衣角,抿了嘴唇,朝淩江下遊的點點波光看去……


    這終究是唱歌,是唱歌……


    邵秋雲在心底一遍遍地告訴著自己……


    但邵秋雲畢竟是最擅唱歌的百靈鳥,在這吊橋之上,在這兩山之間,在陳叫山以歌而稱三妹妹之時,她怎能退了去?怎能低了頭,就此噤了聲?


    以歌表心,直抒胸臆,歌聲,即是心聲,歌者最知曉!


    但同時,唱歌畢竟是唱歌,較之平日裏說話,終究是多了一份掩飾,一種屏護的。歌聲,可以穿破世俗的見解,可以蕩滌世故的塵埃,可以明晰模糊的心跡,而不用擔心非議與流言,不用顧慮偏見和曲解……


    是的,今兒是三月十二!


    邵秋雲燙著臉,辮子在手指頭上繞著,鬆開了,朝後甩了去,輕輕捋了捋手腕上的喜線圈圈,鼓足了勇氣,趁著陳叫山歌聲漸低,便又和了一曲《繡女調》


    銀線線那個繡鴛鴦


    金線線那個繡鳳凰


    白線線縫進領角角


    黑線線纏到那紐襻上


    二哥哥明兒要走遠方


    妹妹那個心裏


    沒呀沒了主張


    針尖尖戳到那指頭上


    血珠珠哎呀淚蛋蛋


    滴咯溜溜溜呀


    滴溜溜地淌


    ……………………


    陳叫山一聽這《繡女調》,朝前走了幾步,又朝回退了,心中竟是一慌……


    如此聽,這二哥哥三妹妹的調調,在這吊橋上一唱一和,邵秋雲動了真心思……


    可是,可是,可是呀,我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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