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牌匾掛上之後,果真有著鼓舞人心的作用,城中的百姓像是有了新的希望一樣,恢複了日常生活,不再像先前那樣鬧得人人惶恐。


    可敵軍的撻伐的腳步終究不會停下,不論城中的百姓多麽相信雲塵,有著多麽美好的祈願,現實終究是殘忍的。


    正如梁檀在信中寫到的,天災和戰爭同時降臨在這片不幸的土地上,大旱之年,戰火焚燒,不辭春終究無法幸免於難。


    崇慶四十八年,六月十一。


    雲塵在衙門前敲響大鼓,將城中所有百姓召集於此,目的隻有一個——讓他們收拾東西,棄城逃生。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百姓慌了手腳,爭先恐後地問雲塵究竟出了什麽事。


    事到如今也瞞不得,雲塵實話實說,言敵軍已經行至百裏之外,用不了多久就會到達不辭春,他們一路看見活口便殺,導致報信的士兵也喪命,待消息傳到雲塵手裏時,敵軍已經非常近了。


    百姓們慌亂起來,有些人甚至痛哭起來,雲塵揚聲道:“諸位,請聽我一言。我知道諸位不願離開故鄉,可若不是生命威脅當前,誰又願意離開故土呢?而今敵人的號角已經吹響,百裏不過幾日的路程,此處已經不再是能夠庇佑你們的地方,我與城中將士留下守城,若是勝了,自會去尋你們回來,若是敗了,你們去了別處另謀生路,也好過平白喪命於敵人的鐵騎之下。”


    她抬手,往城尾處指,說道:“那座山穀,乃是傳說中的龍息之穀,受龍神的庇佑,心存歹念之人無法進山,你們便從那裏離開,隻要翻越龍息之穀,便是生路。”


    宋小河站在高樓之上,聽到這句話時一下就愣住了。


    這正是先前鍾潯之勸她從山穀逃命時所說的話,當時她心存疑惑鍾潯之是從何處聽來的傳言,現下看來,應當就是從雲塵這裏傳出的。


    阿竹轉頭,朝城尾處看,宋小河便也跟著看見了那座高聳入雲的山穀。


    這也是為何那高大的城牆隻修了一半的原因,因為這座城的後麵便是壯闊的山穀,呈半包圍的狀態,坐落在後方,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這座龍息之穀,守護著不辭春的另一半。


    雲塵一聲令下,並非兒戲,所有百姓開始議論起來,一時間惶恐的聲音充斥雙耳。


    “將軍!”忽而有一人大喝道:“敵軍當前,我們豈能舍將軍而去?!若是援軍沒能到來,光憑城中的士兵如何能取勝?我不走!我要留下來與將軍一同守城!”


    雲塵擰起眉,斥責道:“所有人都要離開!不得留下!”


    誰知那男子沒有被嚇到,反而轉身,對著眾人高舉雙手,嘶聲大喊,“我們南延的男兒郎,自當是頂天立地,不懼生死之輩,今日我們若棄將軍士兵而逃,來日城破,敵軍翻越山穀追趕我們,自然也是死路一條,倒不如留下來助將軍守城!且萬惡敵軍犯我故土,屠戮我南延子民,便是為了我們的父母妻兒,也要留下來為他們爭一條生路,大家說是不是?!”


    片刻的死寂過後,不知是誰在人群中應和,一聲“是”喊得響亮無比,緊接著就陸陸續續響起了同樣的聲音。


    越來越響,越來越整齊,男人們舉起手臂,一聲又一聲地喊著“是”,喊著“衛我故土”。


    哭聲匯聚在一起,街道上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群開始相擁哭泣,為災難的降臨,為即將的分離,淒厲的哭嚎與整齊的口令混合起來,竟震得宋小河心尖戰栗,頭皮發麻。


    雲塵多次想要阻止,發出的聲音都被這震耳欲聾的喊聲給淹沒。


    大敵當前,男人選擇留下與將士們共同守城,女人則帶著年邁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翻越山穀,謀求生路。


    宋小河知道其中一定有著數不清的爭執和難舍難分,更有不願留下來以身赴死的男人。


    但她沒想到,最後選擇留在城中的男人竟站滿了整整一條街。


    敵軍仍舊在靠近,事態緊急,安排城中百姓自山穀離開之事不能再拖,她親自帶著士兵挨家挨戶地讓人收拾東西,趕去城尾處集合。


    阿竹當然也在其中。


    她在城中有著萬貫家財,臨走時收拾的行李也不過小小一個包袱,讓婢女背在身上,站在了背井離鄉之列。


    雲馥則鬧得厲害,接連幾日,她都與雲塵大吵,歇斯底裏的聲音傳遍整個宅子。


    臨行前一夜,雲馥病了,發了高熱,躺在床榻上落淚。


    阿竹去看望了她,正與她說著話時,雲塵端了一碗甜湯進來。


    褪去一身戎甲,雲塵不過是一個母親,她的身量也算不上高大,穿著樸素的衣袍往門口一站,她似乎與天下間的所有母親並無區別。


    阿竹衝她頷首,隨後起身走了,反手將門帶上時,她看見雲塵蹲坐在床榻邊,輕聲細語地跟雲馥說話。


    不論她們吵得多麽凶,雲馥說了多麽傷人的話,雲塵還是會帶上她喜歡吃的東西,來到她的床邊慢聲哄她入睡。


    這好像也沒什麽特殊,是所有母親都會做的事。


    宋小河聽到阿竹又歎了一聲,沉沉的。


    她感同身受,一下子心疼起她這個前世來,分明她自己也沒體會過這樣細膩的感情。


    師父隻會在她生病的時候,給她圍上棉衣,將她拉到火盆旁邊烤,說出了汗就能好,然後把她的臉熏烤得焦黃。


    六月十四日,不辭春所有百姓聚於城尾。


    那是蔚為壯觀的場景,哭聲幾乎將宋小河給淹沒,所有人背著行囊,哭紅了臉,與選擇留下的男人們道別。


    苦苦哀求的聲音直至現在仍舊不斷,但決心留下的男人們十分堅定,有的叮囑妻子照顧好孩子,有的叮囑父母好好活著,總之這一場死別,讓宋小河這個局外之人都受到了直擊內心的震撼。


    戰爭,給原本安寧祥和的百姓帶來了滅頂之災,讓他們不得已舍棄故土,另尋生路。


    阿竹站在人群中,她沒有可以告別的親人,所以從頭到尾都是安靜的。


    雲馥的高熱還沒好,臉頰殷紅,整個人看起來很沒有精神。


    她卻抓著雲塵的手不放,來到阿竹麵前時,她的眉眼間滿是欣喜,笑得像個孩子,對她道:“阿竹,我娘說要跟我們一起走。”


    阿竹看了身旁的雲塵一眼,“將軍若是能與我們一起,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雲塵摸了摸雲馥的腦袋,沒有多說。


    相見時難別亦難。


    這一場分離如此的難舍,正是因為很多人心中清楚,此次一別,日後怕不會再見了。


    城中必須留下人抵禦敵軍,若是敵軍前來發現這是一座空城,很容易就能沿著山穀,尋找到逃亡的百姓,屆時一個活口都不會留下。


    但若是將士和城中的男人在此死守,哪怕此一戰是死局,也會讓敵軍元氣大傷,在此處修整許久,這才給逃走的人爭了一條活路。


    眾人哭喊夠了,在雲塵強硬的命令下,開始啟程翻山。


    白刃交予前,視死若生者乃烈士也。


    戰爭來臨時,總有人要站出來扛起重任,擔起大梁,哪怕明知是死,哪怕畏懼,也絕不後退。


    阿竹走到半途,回頭看了一眼。


    山腳下的男人站成一排,沉默地目送著父母妻兒的遠離,山上人的每一次回頭,都會讓他們掉一滴眼淚。


    為牽掛,為死別。


    宋小河心口悶得厲害,喘不過氣地難受著。


    接下來很長一段路程,隊伍之中哭聲都未平息。雲馥本就高熱,又走了許久的路,身體已然有些支撐不住,雲塵便背著她走,嘴上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在一眾哭聲之中尤其明顯。


    走在身邊的阿竹自然也能聽見。


    那是一段綿綿婉轉的曲調,悠長而安寧,似將無數溫柔的呢喃融入了曲子中,亦飽含愛意。


    不知怎麽的,麵對著方才那悲壯的分離場麵阿竹都沒什麽反應,此刻聽到這柔和的小曲兒,卻低頭落淚了。


    宋小河感覺到視線模糊,豆大的眼淚無聲地落下,又很快被阿竹給擦去,連哭都是無聲的。


    走到後來,雲塵見雲馥睡著了,便喚來一個婢女,將雲馥小心翼翼地換到了婢女的背上。


    雲馥的手原本摟住了雲塵的脖子,還將十指相互扣住,約莫就是怕母親在自己睡著之後離開。


    但她病得重,意識昏沉,扣在一起的手指很輕易被拉開了,到底是沒能留住母親。


    阿竹看在眼裏,也沒說話。


    是了,雲馥與母親的道別是悄無聲息的,她甚至還在睡夢裏,並不知道母親要離開,回到城中去,與城中的士兵和百姓們一同守城。


    宋小河覺得在這一刻,謎底算是揭開了。


    雲塵並沒有隨著這些百姓逃離,更沒有帶著士兵棄城,她最終還是會回去,是以那些書上記載的,口口相傳的,都是假的。


    是顛倒黑白的汙蔑,是莫須有的抹黑,是對雲塵的惡意折辱。


    雲塵拉著阿竹走到了一旁,從懷中掏出了一個折起來的紙,隨後遞給她,“阿竹,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煩你。”


    阿竹道:“將軍但說無妨。”


    雲塵道:“這是城中的地圖,我在城中各處埋下了極其重要的東西,具體地點在圖上都圈出來,你將此物好好保管,日後若有機會再回城中來看一看,將那些東西挖出來。”


    阿竹:“那些東西,是什麽?”


    宋小河在心裏也問出了這個問題,甚至有些緊張,飛快在腦中猜測著埋著的到底什麽東西。


    是錢財嗎?還是她留給雲馥的東西,亦或是什麽軍中秘密信件之類的……


    隻見雲塵眸光輕動,慢聲道:“乃是我手下七千士兵的家書。”


    阿竹怔然,久久不言。


    宋小河的心口像是又被鈍刀磨了一下,這些過往沉痛到她喘不過氣,也不知道是阿竹的情緒感染了她,連帶著她的心髒也疼得厲害。


    雲塵的麵色卻極是淡然,低聲道:“我無法再帶他們回到故鄉,便讓他們寫了家書,分地埋藏,若是你日後找到安穩之地落了腳,待這裏的戰爭平定之後,你再帶人回來將家書挖出,送去給他們的家人,可好?”


    “這是一樁麻煩事,不過眼下我已沒有旁人能夠交托,希望阿竹能答應我。”


    宋小河見過這種淡然的神色,在謝歸的臉上,在師伯的臉上。


    那是一種從容赴死的表情。


    雲塵已經知曉已經來不及等援軍到來了,這一戰乃是必死之戰,她手下的那些年輕士兵們,將再也無法回到家鄉與親人團聚。


    這封家書,也會成為他們與親人最後的離別之言。


    阿竹攥著那張地圖,點頭應了。


    雲塵笑了笑,像個慈愛的母親,也揉了一下她的腦袋,溫聲道:“日後你跟舒窈一起,可要好好生活,健康長大。”


    “我……我怕是看不到舒窈長大的模樣了,來此地前,我擔心她在家中受別人欺負才給帶在身邊,卻不料她在這邊也吃了不少苦,最終還要逃荒而去。”雲塵說到這裏,眸光揉進了春水,溫柔得泛起漣漪,濕潤了睫毛,“這些年來我始終對不起她,怎麽補償也於事無補,而今臨別前又騙了她,或許她此生不會再原諒我……”


    她一度哽咽,話說不下去,轉過身用手掌擦了兩下眼淚,深吸一口氣才繼續道:“在她醒了之後,你替我告訴舒窈,我此生隻有她這麽一個女兒,她便是我在這世上最愛之人,我不是一個好母親,此生已無法償債,希望來生還能再做母女,讓我為今生贖罪。”


    阿竹主動牽起了她的手,哭著說:“將軍,舒窈不會恨你。”


    雲塵的手掌滿是皸裂和繭子,是多年來行軍打仗和習武,做粗活留下的痕跡。


    她的手掌沒有別的女子柔嫩,卻滿是力量,將阿竹抱住,輕聲道:“你也是個好孩子。”


    “走吧。”雲塵說:“往前一直走,翻越這座山穀,便是你們的生路,不要回頭,也別畏懼,我們會為你們守住身後的路。”


    阿竹與其他人一同往前走了,回頭看時,雲塵還站在原地,眸子裏含著淚,遙遙看著雲馥。


    待第二次回頭時,雲塵已經離去,挺直的脊背寬闊而硬朗,若頂天立地般高大。


    阿竹與眾人又往前走了兩個時辰,最終在休息的時候,悄悄離去了。


    她留下了一封信,交代了這地圖的作用和零星兩句道別,連帶著地圖一同塞進了雲馥的行李之中,而後在眾人都沒有注意的時候,她打發了婢女,悄悄往回走。


    阿竹選擇了回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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