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河也不知道阿竹為何會選擇回來。


    許是她不想離開這片埋葬了她親人和生長的故土,又或許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不願逃亡流浪,總之她回到了城中。


    來時的路走了兩日,阿竹背著小行李,在山穀中迷路了迷失了兩日,回去的路就用了五日,待她回到不辭春的時候,敵軍已經行至城門前。


    城中所有男人站在街道上,身上穿著厚厚的衣裳,掰著木板護身,手中則拿什麽的都有,斧頭鐮刀。


    沒有多餘的鎧甲和武器,他們力所能及地拿上自己能用來當武器的東西,站在將士的後方。


    雲塵換上了一身戎裝,手中的銀槍赫赫生威,她站在高高的城牆上,身邊則是一麵迎風招展的大旗,上麵繡著無比大氣的“不辭春”三個字。


    燦爛的陽光落下來,將其他士兵的鐵甲照得反光,遠遠望去一片如同波光粼粼的河流,相當壯闊。


    所有人抱著必死的決心,嚴陣以待,視死如歸。


    身後便是生路,他們深知,多在此處堅持一刻,他們的父母妻兒的生機就多一分。


    宋小河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那股悲壯令人骨子裏的血液都被點燃。


    死,在這裏似乎也成了再普通不過的一件小事。


    阿竹鑽進了別人的房中,挑選一把稱手的武器,將床板拆下來往自己身上綁,正當她忙碌時,門口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阿竹?”


    她回頭,就看見小女孩站在門外,驚喜地對她笑,“你怎麽也在這裏?哥哥,你快來看,阿竹也在這裏!”


    隨後男孩也跑了過來,見到她無比高興,跑到她身邊來,“你不是走了嗎?怎麽又回來?”


    宋小河心頭一跳,竟將這兩個孩子給忘記了。


    阿竹更是震驚,聲音拔高,驚詫道:“你們怎麽還在這裏?為何沒有跟著他們離開?!”


    “男子漢都要留下來守城的,我才不走。”長寒說道:“我要跟大家一起守城。”


    玉心也道:“哥哥不走,我也不走。”


    不過幾歲大的小孩,並不知道這座城將要麵臨著什麽,他們本就是沒人管的孩子,臨行前阿竹也將他們忘記,是以所有人都離開時,沒人注意這兩個孩子留在了這裏。


    阿竹慌亂而自責,抱著兩個孩子一邊哭一邊道歉。


    長寒不知道她為何哭泣,喊著玉心一起給她擦眼淚。


    阿竹將身上的板子全部拆掉,一手牽了一個孩子,說道:“走,我現在帶你們走!”


    兩個孩子倒沒有反抗,乖順地跟著阿竹走,可剛出了房屋,就聽見震耳的號角聲響起,緊接著就是大鼓敲響的聲音,雲塵一聲高喝:“放箭!”


    敵軍已經開始攻城!


    已經來不及了,便是現在奮力逃跑,恐怕也帶不走這兩個孩子了。


    阿竹慌亂地對他們道:“去,藏起來,藏得嚴實一點。”


    長寒問:“阿竹是要跟我們玩遊戲嗎?”


    “對,就像我們經常玩的那樣。”阿竹抹著眼淚,顫聲說:“你們去藏好,我去找你們。”


    玉心就說:“萬一我們藏得太好,你找不到我們怎麽辦?”


    “不會的,不會的。”阿竹說:“我不是每次都能找到你們嗎?你們隻管往最隱秘的地方藏。”


    長寒拉著她的手說:“你不要不開心,我們陪你玩遊戲,我現在就去藏!”


    說完,他拉了妹妹一把,轉身就跑走了。


    玉心跟了幾步,卻突然回頭,用墨黑的眼睛盯著她,稚聲問:“阿竹,你還會回來找我們嗎?”


    “當然會。”阿竹勉力擠出了一個笑容,“我一定會去找你們。”


    玉心點點頭,然後追著哥哥的腳步跑了。


    戰鼓越敲越密集,號角聲傳出老遠,城牆上的士兵前後替換,不斷朝下麵射箭。


    可城中的武器儲備本就有限,雲塵下令點燃了城牆上的火油,火焰沿著高大的城牆往下飛快地燃起來,哀嚎聲四起,阻擋了一部分想要爬雲梯的敵軍。


    雲塵持著銀槍,從城牆上下來,身上的鎧甲隨著她走路的步伐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神色嚴峻,雙眸淩厲無比,站在所有士兵前頭,大聲吼道:“南延的將士們,我們為何而戰!”


    “保家衛國,南延昌盛!”眾人高舉鐵刃,齊齊回答,聲音震徹雲霄。


    “好!”雲塵氣吞山河一般高聲道:“開城門!南延的將士,隨我出城迎敵!”


    號角齊響,沉重高大的城門被打開,將士們大喊著:“殺啊!”


    他們一湧而出,而守在城中的男人們則按照雲塵的吩咐,在他們出城之後又將城門給關上,門閂澆灌了鐵水,生生焊死。


    城門外的廝殺聲響起,刀劍碰撞,鐵甲叮當作響,痛嚎聲不絕於耳。


    城內的百姓們沉默著,壓抑的哭聲連城一片。


    如此壯烈的場景,給宋小河帶來前所未有的震撼!


    阿竹從小路跑到城牆下,趁著別人不注意,沿著台階上了城牆。


    烈火仍舊在燃燒,牆頭上都是炙熱的氣息,往外一看,血已經流了滿地。


    敵軍的人馬浩浩蕩蕩,在城門前的曠野站得密密麻麻,單憑數量就遠遠超過了雲塵手下的七千士兵。


    雲塵的一杆銀槍在人群中飛舞,即便是身著重甲的她,身姿依舊輕盈迅捷,出手沒有多餘的招數,皆是直奔性命而去。


    她在烈陽下不斷翻飛,眨眼間就取了十數人的性命,如此厲害的身手,乃是當之無愧的將軍。


    南延的將士奮勇殺敵,死守城門,敵軍如飛蝗一般,一波又一波地不斷湧上來。


    刀刃砍卷了,鐵甲碎裂了,他們接連倒下。


    死亡當前,本能的恐懼將他們淹沒,敵我懸殊的絕望籠罩了每一個人。


    阿竹撿起地上的鼓棒,奮力地開始敲起大鼓。


    “咚咚咚咚——”


    沉重的聲響傳了老遠,她用力揮舞著雙臂,用盡全力將自己的力量傳遞出去,希望戰場上廝殺的南延將士們聽見之後能夠重燃鬥誌。


    這仿佛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戰鼓的響起,讓原本呈現出疲態的將士們再次奮起,他們爆發出最後的力量,不懼身上的傷口,拚命揮舞著手中的刀,隻想著在死之前多帶走一條敵人的性命。


    阿竹的戰鼓越來越響亮,底下的士兵越戰越勇,血水淌了滿地,泡紅了這片原本安寧祥和的土地。


    一支箭從遠處飛來,正正紮在阿竹身上。


    宋小河感知不到疼痛,也不知這支箭紮在了什麽位置,她隻看見阿竹用盡所有力氣敲了最後一聲鼓,隨後攥著手中的鼓棒,從城牆之上翻落下去。


    極速墜落的瞬間,所有聲音在同一時刻消失,眼前再次被黑暗取代。


    宋小河知道,這趟殘忍的旅程,終於結束了。


    “阿竹。”


    雲馥的聲音傳來。


    宋小河猛地睜開雙眼,從虛無的幻影中脫離,她渾身都在顫抖著,雙腿發軟。


    麵前是雲馥和步時鳶,無頭將軍立在雲馥身側,仍被她牽著手。


    她們的背後,則是漫山遍野的燈火,那裏站著密密麻麻的各門派弟子。


    光照之下,是屍骨遍地,滿目瘡痍的不辭春。


    沈溪山是唯一站在她身邊的人。


    他抬手,輕輕地將宋小河落下的眼淚擦去,低聲問:“怎麽哭得那麽傷心?”


    宋小河痛苦得難以忍耐,用急促的呼吸平複著情緒,下意識捧著他的手,往他掌心裏蹭,尋求安慰地嗚咽道:“沈溪山,我好難過嗚嗚。”


    沈溪山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緊緊抱住,慢慢地拍著她的後背。他似乎知道些什麽,於是輕聲哄她,“不要為了往事難過,宋小河。那些都是已經無法改變的過去。”


    “阿竹。”雲馥在這時候打斷二人的親昵,淡聲道:“你可看清楚了?”


    第128章 行路難


    各門派弟子加起來林林總總有千人, 環繞在宋小河的左右方位。


    他們點起的燈,像是落入凡間的繁星,又像是夜間的靈花齊齊綻放, 在皎潔的月下, 形成無比瑰麗的點綴。


    雲馥和步時鳶站在宋小河的正前方。


    無頭將軍一手持著沾滿陳舊鮮血的銀槍, 一手牽著雲馥的手。


    在這片荒敗的土地上, 猶如一場即將展開的審判。


    雲馥看著宋小河, 語氣平緩, “你可看清楚了那些善惡是非?”


    宋小河看著她, 不言語。


    雲馥許是也沒想她真的回答,見她不言,便微微轉身, 朝著四周望去, “你看,這片土地上原本生活著善良淳樸的百姓, 他們世代在此處繁衍不息,安居樂業, 這裏沒有燒殺搶掠的惡人, 沒有勾心鬥角的惡念, 哪怕是對外麵逃荒而來的難民,他們也盡心盡力地接濟、救助。”


    “不辭春中盛開的每一朵花, 都是這裏的百姓用善念澆灌而成, 於是這片祥和的土地上, 開滿了花朵。”


    “可是後來呢?”雲馥語氣一轉,似含著譏笑, “戰爭和掠奪毀了這裏,祖祖輩輩都生活在不辭春的百姓不得不背上行囊, 與親人分離,背井離鄉去往別地尋找生路。”


    “你知道當年我在別人的背上醒來之後麵對的是什麽嗎?”她答道:“謊言。我娘欺騙了我,她原本答應了我要一起離開,可就在我高熱昏睡時卻悄聲離去,她終究沒有舍下城中的將士。她在母親和英雄之中,選擇了後者。”


    “當年我得知我娘回來之後,也要跟著回不辭春。但他們不準,死死將我攔住,說將軍為他們犧牲,他們便要保護好將軍唯一的女兒。”雲馥握緊了身旁無頭將軍的手,一轉頭,淚水就滑落下來,一字一句道:“我真的好恨,好恨呐,你不知道我有多麽憎恨她那該死的奉獻,她怎麽能舍棄我,去選擇那些不相幹的人?明明我才是她唯一的至親,我才是她最應該在乎的人,她卻為了守城將我拋棄!”


    “後來,我重返不辭春。”雲馥說到這,突然咧開嘴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清脆悅耳。一連串的笑過後,她笑累了,頭一抬,卻是滿臉的淚水。她指著身後城門的方向,說:“我看見那城牆上,掛著她的頭顱,就掛在她親手所題的不辭春上,七千將士,每一個都被砍下了腦袋,掛滿了城牆,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他們的屍體像一塊爛肉,扔在了路中的土坑之中,被蟲子蠶食。”


    “什麽將軍啊,英雄啊,她到頭來什麽殊榮都沒得到。”雲馥的恨意幾乎化作利劍,衝破蒼穹,厲聲道:“南延的權貴早就放棄了這片土地,他們根本就沒有增派援軍!為了掩蓋他們醜惡的罪行,他們便編造了謊言,向外散播我娘帶著士兵不戰而逃,棄城導致百姓被敵軍屠戮的汙名!”


    “這無名之魂,無頭之屍,便是烈士名冊上被生生抹去姓名的七千將士!這片土地的每一寸,都灑滿了他們的血,到頭來他們卻成了罪人,成了人人唾罵的懦夫!而那些權貴倒是把自己的罪孽洗得幹幹淨淨!仍舊是百姓愛戴的主宰者。”


    “誰來洗清他們身上的汙名,誰來言明這些真相?”雲馥的眼角落下淚滴,嘴邊揚著譏誚的笑,“阿竹,這世間遍布淤泥,掌權者自私貪婪,讓凡人的惡念在這汙穢之中滋生瘋漲,人界千瘡百孔,已經從根處腐爛了,我們身份凡人之一,有責任肅清汙穢,滌盡惡欲,對嗎?”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邀請。


    雲馥想要的,不僅僅是將當年的真相和上位者的罪孽公諸於天下,洗清母親和將士們那莫須有的罪名。她還想將皇權推翻,成為人界的主宰,創造一片沒有罪惡和貪念的淨土。


    “阿竹。”雲馥道她朝宋小河伸出一隻手,溫柔地喚道:“來與我一起顛覆皇權,審判這世人的罪惡吧。”


    宋小河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微微偏頭,視線落在步時鳶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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