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暗衛,陸九自然也曾親眼見過傳聞中那位江銜玉江少爺,都說江銜玉與其兄不同,被擄進魔窟之後依然守節持心不肯同流合汙,因此在魔教時備受折磨,被帶回來時已經病骨支離,形銷骨立,全靠燕昱瀾以數不盡的靈藥源源不斷吊著續命。


    可光看臉色的話,那笑語盈盈被人精心嗬護養在暖閣中的江銜玉,看著反而要比江離還要康健一些。


    陸九看看江離,又看了看冊子,嘴唇翕合了一下。


    “我,我真不知,你,你有什麽……不滿足的。”


    陸九愈是念,就愈是覺得說不出的怪。


    他每念一句,便忍不住抬眼窺察江離臉色一次,整個人精神緊繃到了極致,隻怕自己念著念著麵前這人會忽然暴起傷人——畢竟這冊子上記載的那些話,越往後便越是難聽。


    可這麽些惡言惡語念下來,這人反而像是覺得很有趣似的,不僅沒有惱羞成怒,相反,那毫無血色的唇邊竟然還泛起一絲古怪的笑意來。


    又是一陣寒風卷著雪花襲來,陸九飛快挪開視線,磕磕巴巴念著那些“燕昱瀾”的話語的同時,背上竄起了一陣惡寒。


    陸九啊陸九,他在心裏拚命告誡著自己,人活一世不容易,你聰明一世總不可能臨到這時犯蠢,被這魔星皮相所惑還真覺得他是個病歪歪弱不禁風隨時會死的小可憐……


    這可是個怪物。


    陸九一邊想著,一邊戰戰兢兢按照江離吩咐把那些話念完,然後就聽到江離對他說:“我餓了。”


    陸九:“啊?”


    江離指了指亭子旁邊一條蜿蜒的溪流。


    溪水麵上早就結了冰,不過冰麵之下依然有活水潺潺沿山勢而下,偶爾,還可以看到冰下有一兩尾小魚倏地竄過。


    ……陸九在江離的“暗示”下,二丈摸不著頭腦地抓了一條魚回來。


    然後他就看到,江離在接過魚後,幹淨利索地殺了那條魚,殺魚的途中,他還提著魚尾,將那滴滴答答泛著些許魚腥的血裝在了一枚紅色的玉瓶之內。


    江離把裝著魚血的瓶子直接丟給了陸九。


    “這,這,這……”


    陸九很呆滯。


    他很清楚,自己手中如今用專門血玉雕琢而成的玉瓶,正是燕昱瀾為了盛放天靈血而製成的。


    血玉本身便是萬年一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稀世珍寶,能雕琢成玉瓶的血玉,更是價值連城——然而天靈血乃至靈之物,想要存血,隻能用這樣一枚玉瓶盛放。


    可江離,江離卻將魚的血倒進了玉瓶之中?!


    江離殺完魚後已然有些脫力,他用手捧著腮,微微偏頭,含笑溫和地看著陸九:“這不就是你要的天靈血嗎?燕昱瀾。”


    陸九:“……”


    年輕,淳樸,好吃懶做,混吃等死的前任影衛,現在的仿冒燕昱瀾,在眼睜睜看著江離方才所作所為之後,在這一刻陷入了天人交戰之中。


    魚血……魚血也能假裝成天靈血嗎?


    真的不會有問題嗎?


    掙紮中,耳畔再一次響起了江離仿佛很無奈似的歎息。


    “‘燕昱瀾’,我其實不太喜歡重複太多次,這明明就是你不顧我死活特意要我獻出來給銜玉治病的天靈血啊?!你現在不應該很滿意才對嗎?”


    陸九瞬間打了個寒戰。


    “這就是天靈血。”


    他當機立斷地順著江離的話說道。


    江離笑彎了眼睛:“乖。”


    他對著陸九說道。


    *


    【真的不會有問題嗎?就用魚血代替天靈血?你好歹用點道具血吧?萬一這個劇情被判定不符合世界線走向怎麽辦,你別亂來啊這個小世界真的很脆弱的……】


    事實上跟陸九有種同樣忐忑心情的,還有江離腦海中的係統小可憐。


    【別擔心。】


    跟仿佛已經患了焦慮症的係統比起來,江離看上去異常冷靜,事實上,一切也像是他所保證的那樣,任務中的劇情線以堪稱奇跡一般的完成度,順利地進行下去。


    包括那險些讓陸九因為恐慌而掉發的“天(yu)靈(xue)血”都沒有任何問題。


    是的,假冒成燕昱瀾的陸九強忍著恐懼回到了昆侖劍派,而他帶回去的“天靈血”(偽)被做成丹藥後,竟然跟原本的丹藥沒有什麽區別,頂多就是……


    吃起來莫名有點魚腥味。


    “怎麽了?”


    幾日後的昆侖劍派。


    暖閣中,江銜玉將喉中的天靈丹咽下,在那隱隱約約彌漫開來的魚腥味中,飛快地蹙了蹙眉。


    也就是這麽一瞬間的愣怔,江銜玉沒想到還是被燕昱瀾捕捉到了。


    江銜玉心頭一熱。


    他敢肯定,那不是錯覺,自從燕昱瀾為了他再次進山去找江離取血,回來的男人看向他的目光,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關注,更加熱切。


    特別是將天靈丹送到他麵前時,燕昱瀾的視線幾乎熱烈到仿佛能刺破他的皮膚。


    江銜玉心跳有些快。


    不過,他立刻又強迫自己按捺下胸口不斷湧起的狂喜。


    “沒,沒事。”


    有燕昱瀾的問詢在前,江銜玉立刻就忘卻了剛才心中掠過的淡淡疑惑,他順勢倚靠在了床頭,露出了自己最為楚楚可憐,蒼白虛弱的側臉。


    “沒事,我隻是很擔心哥哥,每次你都為了我去向他索取天靈血,哥哥他……他本來就對我成見頗深,這樣一來恐怕就更加不喜我了。”


    說話間,江銜玉臉上又一次浮現出了惆悵而哀傷的神色。


    第6章


    隻要是在人前,江銜玉向來都是管江離叫做“哥哥”的。


    而若是隻有江銜玉與江離兩人,他口中那一聲“哥哥”便要叫得更甜更親昵,因為他知道,江離最討厭的,便是自己叫他哥哥。


    十多年前的碧澗山莊,雖非昆侖劍派紫霞宗這等豪門大派,卻也不是尋常小門小戶。碧澗山莊莊主江流石一生嗜劍,獨創了一套名為“碧澗劍法”的劍法,化山莊附近的碧水為形,劍法靈動而疾快,在江湖上頗具名氣。


    兼之江流石後來迎娶了江東關家的獨女關獨音,有了後者的嫁妝,碧澗山莊更是以豪富聞名於世,一時間風頭無二。


    不過好景不長,關獨音身體孱弱,懷上了江離之後,很快便臥床不起,而在這期間,不知怎的,江流石與她的貼身婢女有了一夜之歡——


    在那之後,便有了江家二少爺江銜玉的誕生。


    世人深恨江離,可對待江銜玉,卻是說不盡的憐惜殷勤。


    但少有人知道,其實江銜玉當初在碧澗山莊的日子,其實並不怎麽好過。


    碧澗莊主江流石,這輩子最大的悔恨,便是自己一念之差,與婢生子。為了挽回夫人心意,他甚至多次想要將江銜玉送走。兼之江銜玉生來病弱,經絡淤塞,任誰看來,都是絕不可能修行碧澗劍法的廢物。


    江銜玉永遠都記得自己是如何躲在陰暗的房間裏,隔著窗看著江流石在院落中手把手教導著江離練劍,父子之間溫情脈脈,再是親昵不過。


    然而那個被自己喚作“父親”的人,一旦看到他,眼中便會閃過止不住的厭惡。


    江銜玉不知道暗自在心中祈禱過多少次……


    祈禱江離忽然暴病而亡,祈禱自己成為江流石唯一的孩子,碧澗山莊真正的繼承人。


    然後,忽然有一天,魔教中有人闖進了碧澗山莊,帶走了江離,也帶走了他。


    ……


    江銜玉跟江離不同,他就是一個普通人,並沒有跟江離一樣繼承到江流石的天靈之體。魔教因此對他並不怎麽在意,檢測過他的血脈之後,便將他跟江離徹底分離開來。


    也許是因為運氣好,江銜玉雖然對魔教來說並無利用價值,最後倒也沒有跟尋常俘虜那般被關押折磨,而是當成了粗使,在魔教中做些灑掃搬運的粗活。


    江銜玉因此錯過了習武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修行時光。


    他的根骨本就不好,又無人教導他基礎武功,就這麽一日一日苦捱著做著沒有任何意義的雜活,幾年下來,江銜玉便徹底長成了一名經絡枯竭丹田空虛的普通人。


    可江離卻不一樣。


    同為江家血脈,他的這位好“哥哥”在魔教中,過得那叫一個風光無限。


    因為魔教少主花伏鳩,喜歡江離。


    江銜玉不止一次,看到江離與花伏鳩於光天化日之下糾纏在一起的齷齪畫麵。


    在外人麵前永遠陰晴不定暴虐凶殘的怪物,在江離麵前卻總是表現得像是纏人的大狗,恨不得能將整個人的骨頭都抽出來化了,好將自己那一身淡褐色的皮囊如同蟒蛇一般纏在江離身上。


    江銜玉也不知道江離是怎麽做到的,但那些年裏,花伏鳩對江離確實寵到了要星星不給月亮的程度——舉例說明,便是當初魔教抓到了當時武林盟的第二把交椅,霹靂刀田雷壽。按照花伏鳩的本性,他應該將那人大卸八塊懸屍於武林盟前以徹底擊垮武林盟眾門派氣勢,可平日裏總是冷冰冰的江離不過對著花伏鳩含淚懇求了一句,花伏鳩竟然還真的將田雷壽纖毫不傷,一整個人平平安安地放了回去。


    說來也巧,後來武林盟踏平魔教之時,靠的剛好就是田雷壽被放下山時,暗地裏留下來的記號。


    若隻是自家兄長不顧廉恥,雌伏於人,江銜玉倒也不至於那麽厭惡江離。


    真正讓他惡心的,是江離自身風光無限之時,卻對他視若無睹,絲毫不曾顧念兄弟之情:江離明知道他身體孱弱毫無武藝傍身,卻在他戰戰兢兢懇求庇護之時,冷臉將他趕了出去。


    早知道就連那麽可怖冷血的花伏鳩,都曾因為他與江離的血緣關係生出了些許憐憫……


    【“唔,這是你那便宜弟弟?嘖嘖嘖,長得倒是楚楚可憐呢?你在這裏每天也沒個伴倒也怪孤單的,要不,我讓他也到這裏來?好歹還能給你解個悶?”】


    【“就這種東西……也配給我解悶?奴才生的雜種,就讓他繼續當個奴才好了。”】


    時至今日,江銜玉依然可以清楚地記起江離當時冷漠輕蔑的聲音。


    當時的他因為日日雜役,累到雙手生繭,腰不能直,可江離呢,卻是日日與花伏鳩廝混在一起,就連平日裏外出都是那人抱著的,連腳尖都不曾落在地上過。


    因為江離的一句話,被擄進魔教十幾年,江銜玉當真就當了十幾年的雜役。


    所有的欺辱奴役,都被江銜玉一點點嚼碎,吞下,咽到了心裏去。


    他永遠都不可能原諒江離對他做的那一切。


    幸而,魔教被滅,兩人被正道武林人士帶出來之後,當初江離做的那些惡毒之事被盡數曝光。曾經高高在上的少主男寵,如今徹底淪為了被人唾罵的過街老鼠。


    江離在魔教時最怕冷,可如今卻被囚禁在終年飄雪的南山深處。


    那人年幼時便是擦破了皮,也會嬌氣得哇哇大哭要人哄上半天,如今卻時不時的就要割腕取血。


    而他體內那至尊至貴的天靈血……


    如今,也不過是為了他江銜玉製藥所用的藥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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