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翀一走,府衙大門立刻緊閉,衙中所有大小官吏全部被封閉在府中,任何人都無法出去。


    當然此時堂上除章乃琳外的其他七位縣令和鄭澹還不知道此事,他們所有人正一頭霧水地望著柳忱,柳忱不慌不忙,讓人抬上來一張方桌,桌上疊放著厚厚一摞賬本。


    “這是八縣五年的賬冊,我近來詳細查閱了一遍,從中發現了一些不解之處,煩請諸公解惑。”


    “不敢,世子請賜教!”達奚友等人忙道。


    “先從中垣縣說起吧。宋縣令,中垣縣去歲的正稅比前兩年少了近三成,不知這是何故?”


    “世子有所不知,去歲蝗災過境,又有流民之禍,死了不少人,大量土地拋荒,是以稅賦一時收不上來。”宋激撚須笑道。


    柳忱卻搖了搖頭:“我去架閣庫查過了,前年中垣縣人口是兩千兩百多戶,按照宋縣令剛才對殿下所報的去歲戶數是兩千多戶,也就是說人口雖有所減少,但也隻減少了不到一成而已,幾乎不影響農耕,何至於大量土地拋荒?而且一般來說,死於災荒的大多是老弱婦孺,成丁相對死的較少,因此對丁稅的影響微乎其微。既然農稅、丁稅都應該不受影響,為何正稅減少如此之多?”


    宋激眼珠一轉,做出一副痛心疾首之狀:“唉!世子有所不知啊,去歲天災人禍之後,不少百姓食不果腹,隻能將土地售賣於富戶,轉而做了佃農,而那些富戶不少都是皇親國戚、官吏勳貴,是免稅的,這稅自然就收不上來了。”


    柳忱點點頭:“嗯,我相信你所說的權貴借機兼並土地之事是存在的。”


    此言一出,宋激心中頓時一喜:嗬嗬,到底是年輕,還以為你多能耐呢!


    然而柳忱下麵的話又來了個反轉:“不過,這也正是我所疑惑之處。


    據我所知,去歲流民之亂對京兆府影響不大,畢竟有禁軍守衛,流民不敢來犯,其主要流動方向是榆東、榆西兩路,而非京畿。蝗災雖造成顆粒無收,但之後朝廷立即下令補種秋糧,又開倉放賑穩定京畿民心,因此,相對而言京畿的受災後果是最輕的。


    可即便在受災最嚴重的京西、京東兩路,也沒有發生如此大規模的土地兼並,那麽受災後果較輕的畿縣為何卻發生了這樣嚴重的兼並呢?


    是宋縣令你賑災不力致使百姓流離失所,還是有人恃強淩弱、強行吞並土地而中垣縣衙不聞不問呢?”


    宋激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他萬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上去溫文爾雅的少年郎說起話來竟如此直白且直擊要害!


    他惱羞成怒直接跳了起來:“柳世子,你這樣指責本官有何證據?”


    柳忱卻笑了:“宋縣令,你不要激動嘛,晚輩今日隻是來請教的,又不是問責,什麽證據不證據的?您要是答不上來,那我也不問了。快坐、快坐!”


    宋激沒想到柳忱突然就這麽輕描淡寫地放下了,這便顯得他剛才這一通火發的極沒道理,看上去更像是心虛。見眾人都望著自己,他也隻好悻悻地坐下了。


    “陽丘、鹹城二縣也都有類似情況,申縣令、嶽縣令作何解釋啊?”


    申錫、嶽嗣業對視一眼,剛欲開口,卻聽柳忱又道:“如果也是跟宋縣令一般的解釋,那就不必重複了。”


    二人隻好又訕訕地閉了口,場麵一時有些尷尬。


    好在柳忱也沒在他們身上耽誤太長時間,又將矛頭轉向了達奚友。


    “達奚縣令,接下來咱們說說天祥縣的事情吧!”


    達奚友笑道:“天祥縣的正稅可沒減少,還略有增長呢!”


    “誰說我要談的是正稅?我問的是商稅!”柳忱準確地從一堆賬簿中翻出了天祥縣商稅的賬冊,“達奚縣令,去年一年天祥縣的商戶可有大量倒閉呀?”


    “沒有啊!此話從何談起?”達奚友有些不解地問道。


    “我翻閱了承平四年至八年——也就是天祥縣前五年的商稅賬簿,通過承平四、五、六三年的賬目,我算了幾個數:首先,這三年間,商戶數量沒有太大波動,基本維持在兩千戶左右,這一點沒錯吧?”


    達奚友點了點頭,柳忱繼續道:“這三年間每年住稅總收入在十五萬貫上下徘徊,按照每千錢取三十文的住稅比例,反推每年商戶總收入為五百萬貫左右,這也沒錯吧?”


    達奚友又點了點頭。


    “京城中所需食、用之物幾乎都是從城外運來的,城中幾乎沒有什麽是自產的,便是老百姓進城賣個菜都需要交過稅,因此這五百萬貫的商品就算有一大半是從外地運來的,那這過稅按每千錢取二十文的比例,也至少得有六七萬貫吧?京城外城四門中東門永定門、東南門武勝門歸你天祥縣管,那這筆錢也應該是你天祥縣收吧?好,即便城門稅吏對貨物價值判斷錯誤收少了,那打個對折也應該有個三四萬貫吧,可實際上賬冊記載居然隻有七千貫左右!過稅和住稅出入甚大,那麽請問這筆過稅去哪兒了?是你及手下的稅吏監守自盜,還是你用人不明,致使朝廷稅收白白流失?”


    達奚友剛要辯解,柳忱卻製止了他:“別急,我還沒說完,等我說完了,你再一並解釋。剛才說的還隻是承平四、五、六三年間的賬目,承平七年、八年的賬目就更有問題了。”


    “有什麽問題?並沒有減少啊?”達奚友反問道。


    “是沒有減少,可也沒有增加啊!承平七年秋,‘平原商號’京城分號和‘第一樓’同時開業,地點都在天祥縣轄區,短短兩三個月收入就達到了七十多萬貫,商號如實上交了兩萬貫的住稅,可你天祥縣當年的住稅收入依然是十五萬貫多一點;去年,‘平原商號’和‘第一樓’在京收入總額達到了三百萬貫,上交住稅九萬貫,而天祥縣去年的住稅收入依然是亙古不變的十五萬貫!你如何解釋?


    你可別說是因為有其他商戶倒閉了啊!咱們開頭就說了,商戶總數並沒有太大變化。”


    達奚友臉色頓時煞白,他絲毫沒有懷疑柳忱所說的“平原商號”納稅數額的準確性,畢竟是人家自家的生意,沒人比他們自家人更清楚了。可如何解釋真是讓他犯了難,他低頭不語,苦思良策。


    柳忱絲毫沒有放過他的意思,繼續道:“達奚縣令,你如果解釋不出來,我倒有個猜測不知準確與否?你們天祥縣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在人為控製著上報的商稅金額,無論收多少一律報十五萬貫,那就意味著你們曆年所報之賬全部都是假的,不光在你任內,包括你前任,甚至可能還包括前前任!這件事你知道嗎?”


    知道還是不知道,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


    說知道?那好,錢在哪兒?交出來,完了還得治你個貪墨之罪!


    說不知道,手下人偷著幹的?也行,至少參你個玩忽職守!


    怎麽說都不對呀!他跟宋激一樣無言以對了。


    鄭澹見達奚友受窘,連忙試圖解圍:“柳世子,今日天色已晚,咱們能否先放下這個問題以後再說?先讓各位縣令離開吧,再不出城,這城門可就要關閉了!”


    “離開?你去看看還離得開嗎?”柳忱笑著示意鄭澹往外看。


    果然吳琢、程岩、張峭等人都在堂外探頭向裏張望,幾位參軍也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著。


    “你們怎麽還沒下值?”鄭澹疑惑地問道。


    “走不了了,鄭判官,秦王殿下走的時候將儀門從外麵鎖了,所有的角門也都鎖了,還有土兵在外把守,所有人都被封在了二進院以內,誰也出不去了!”程岩忙道。


    眾人大驚,忙快步走到儀門前推了推,果然紋絲不動。


    “喂!誰在外麵?來個說話的!”鄭澹大喊道。


    連喊了幾聲後,果然來了一個人,正是中午來送飯的小滕。


    “鄭判官,您別急,晚飯一會兒就到,等會兒我讓人從牆頭上把食盒順進去,麻煩您自己拿進去!”


    “誰問你飯食的事了!我問你為何要鎖門?!”


    “那自然是殿下的吩咐了!”


    “殿下為何要將我等關在這裏?”


    “小人不知!”小滕回答的很幹脆。


    接下來無論鄭澹問什麽,小滕都是一問三不知,鄭澹氣得直跳腳卻無可奈何。


    眾人無奈隻好回到堂上,見柳忱依舊坐在那裏穩如泰山,顯然他是早就知道封門之事了。


    “柳世子,您跟殿下這到底唱的哪一出啊?”


    柳忱依然是溫和地笑著,仿佛剛才那連番詰問不是出自他口。


    “沒什麽,隻是殿下想要盛情款待諸公,又怕諸公推辭,所以不得已用這種方式留人罷了!放心,府衙裏空房間多的是,足以安排諸公下榻!”


    這種鬼話自然沒人信,可也沒人敢公然說不信,眾人一時沒了主意。達奚友、宋激、申錫、嶽嗣業這四位是被點了名的,心中各自惴惴,另外四位沒被點名的,除了章乃琳外也都忐忑難安,誰也不知道今晚的火會不會燒到自己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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