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是什麽意思?”時竟遙故意說,“變成人行不行?嗯?我聽不懂你的喵喵喵。”


    於是肩上一重,白發少女抓著他胸前的衣襟,腳踩在他的靴子上,聲音裏帶著點哭腔:“……我要走了,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時竟遙不厭其煩地給她蓋好衣服,才說:“為什麽這麽說?”


    於是她抬頭看他,金色的貓眼裏含著一汪將落未落的水:“我是天煞孤星,跟著你會害了你……”


    時竟遙一下沒忍住,笑了出來。天地良心,他真的沒有想笑她的。他隻是覺得這個場景有點老套的笨拙,很像過時的話本子裏的橋段。


    貓妖瞪大了眼睛:“你笑什麽呀!”


    她垂著眼還好,這樣一瞪,反而讓她眼睛裏含著的淚水掉了下來,在雪白的臉上擦過一道水痕。


    時竟遙給她擦了擦眼淚,低聲哄她:“沒笑沒笑。這事是誰跟你說的?”


    貓妖半晌沒接話。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那雙蒼白的腳踩在時竟遙黑色的靴子上,把靴子尖往下踩塌了一塊兒,顯得怪異極了,也不知道是誰格格不入。


    “……反正他們都是這麽說的。叔叔也是姐姐也是。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把我丟掉的。”


    她的語氣是平靜的。這不是她第一次提起“他們”,那群把她丟在天玄宗的妖族,也不是她第一次說“他們都是這麽說的”。


    於是時竟遙再次道:“他們說的你就信?天玄宗的人也說我是天煞孤星,還不是騙局。”這對話已經很像前些天貓妖剛變成人的時候他們的對話了。


    這次貓妖倒沒說什麽“這麽多人都這樣說肯定是有道理”之類的歪理邪說,她說:“他們是我同族啊。我們妖族是要互相依靠的,跟你們人類不一樣。”說著用眼睛瞄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們人類都是滿嘴謊言。


    時竟遙氣笑了:“我也是那種人?”


    貓妖咬咬唇,不說話了。


    在她心裏,時竟遙當然不是這樣的人。最開始她靠近時竟遙隻是因為誤會,把時竟遙當做自己人。現在誤會解開了,她本來應該走,因為按照她的標準,他們已經不是一路人了。但……


    她眼睛瞄著地上的血跡,想起時竟遙抱著自己時的手和攬著自己時寬厚溫柔的肩背,怎麽也點不下這個頭。


    妖族與人族不一樣。對於妖族來說,依賴同類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天性,妖族沒有大家小家之分,隻要是同族,就都是家人。這也是他們能在人族世界裏活下來並且占據一席之地的原因。


    所以即使她被他們拋棄,她還保留著相信同族的本能。


    時竟遙知道她的想法不是一時半會就能糾正過來的,但他不希望她的信任被錯付,她不該傻傻地聽他們的話:“那麽,你相信他們還是相信我?”


    一麵是救了自己的人,一麵是拋棄自己的人,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並不需要猶豫。可是另一方麵,時竟遙是血脈裏讓她警惕的敵人,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拋棄她的同族,卻是她本能想要去依靠和相信的人。


    理智和本能瘋狂交鋒,而時竟遙將一隻手放在她麵前。


    這個人類會給她做飯,把她抱在懷裏揣在衣襟裏帶她出門,會把自己的被子分給她睡,還會放血救她。


    她的手握緊又鬆開,最後輕輕放了上去。


    “信我?”


    貓妖點了點頭。


    她抬眼去看時竟遙的表情,男人彎了彎細長的狐狸眼,一把將她拉進懷裏,額頭抵著她的腦袋,滿意地笑道:“好乖。”


    即使拋去諸多相似的外因,他們也根本不是一路人。貓妖又笨又呆,別人說什麽她都傻傻地信,被拋棄就認了命。時竟遙與她是截然不同的,他狡猾又善偽裝,絕不信命,絕不認命,他的人生永遠攥在自己手中。


    好乖好乖,他的笨貓。笨也沒關係,他會慢慢教。


    第97章 ??晝短二十七


    夜半, 窗外的落雪聲漸漸停了。


    時竟遙靠在床頭,貓妖躺在裏側,今日變故頗多, 她也累著了, 剛靠上枕頭就睡著了,


    白發蜿蜒如水, 鋪在床頭。時竟遙把它們攏在掌心,像是攏住了深夜的一抹微霜。


    時竟遙是自學陣法入道的。從很久以前,他就在自己的屋子裏布下陣法防止他人闖入。從現在來看,他們栽贓他的時間應該很久了,但時竟遙從沒有發現,不僅僅是因為陣修的燈下黑, 還因為他對自己的自信。


    如果不是貓妖, 他可能永遠被瞞在鼓裏。


    因為怕貓妖身份暴露,他才布下一個更為高級嚴格的陣法以防有人擅闖,也因為貓妖,他才得知這一切。


    而葉川,從他走時有恃無恐的樣子來看,他恐怕怎麽也想不到, 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已經被一隻貓看在了眼裏。


    時竟遙沒有理由讓人白白栽贓, 他肯定要為自己洗刷冤名的。隻是不急。現在敵明我暗,是個一箭雙雕的好機會。


    隻是葉川背後的人恐怕沒有這麽簡單。


    葉川是掌門弟子。雖然並非大師兄, 但在天玄宗內,哪怕隻靠這個身份, 說話也很有份量了。再說, 葉川再怎麽膽大包天, 也隻是個弟子, 他怎麽敢栽贓同袍?背後定然有人指使,能指使葉川的,絕不是什麽簡單人物。


    天玄宗作為大宗派,其內組成是十分複雜的。光是主峰,便有六大主峰,宗主會從六位峰主之中誕生,但天玄宗並不是宗主的一言堂。而其餘五位峰主與宗主互相擎肘,背靠身後勢力進行角逐。天玄宗曆史上,也並非沒有出現過宗主莫名暴斃,五位峰主之一上任的情況。


    南岐峰皆是醫修,峰主的女兒是藥王穀的長老,與藥王穀交好,因此向來自詡地位超然,從不參與這些事;而崢嶸峰的峰主秦長老總是笑嗬嗬地表示中立;其他四峰則心思各異。


    能指使葉川的人並不多,而會指使他來幹這種事情的人就更少了。時竟遙心裏隱約有幾個人選,但並不能完全確定。


    他得想個方法試探他們。


    在那之前……


    時竟遙從懷裏取出一本書。


    他從藏書閣二樓尋到的這本書,秦流說裏麵有那位神秘的妖族王女。對於那位王女,時竟遙和其他人一樣,所知不多。他隻知道她是妖族,至於是什麽妖族、長什麽樣子、生卒年月、身世經曆都一概不知


    大約是因為妖族視她為恥辱,而人族對她遠不如對妖王感興趣——畢竟真正的傳奇總是比喪家之犬更令人感興趣——所以她總是在各種傳說中被有意無意的隱去。


    時竟遙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身旁的人。


    貓妖合著眼,睫毛打下一片長而深的陰影,她的臉很小,這總讓她顯得稚嫩,其實嚴格算來,她年齡也並不大,可能是自小遠離族群,在天玄宗又一直流浪,避人而居,她的行為動作,也總顯出未教化的稚氣,像個孩子一樣。


    那些妖族,為什麽覺得她是妖族王女的轉世?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他凝固般的視線,貓妖叮嚀一身,翻了個身。


    時竟遙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將目光落在手裏的書上。


    他翻開幾頁,最初的幾頁都是作者流水一般簡述說自己的生平:他父母早亡,學堂的先生好心收養他,他便跟著先生過活,也跟著先生習字作畫。稍大一些,先生逝去,他便開始流浪,四海為家,每到一個地方便記錄作畫,後來將之編纂成冊,才有了這本遊記。


    時竟遙略略過了一眼,後麵有幾頁是講述妖族的風土人情,他對此沒什麽興趣,一目十行地翻過去,就這樣翻了三分之一,終於進入正題。


    那位王女。


    作者進入妖城地界的時候,正是王女下令撤兵和撤離十八城的妖族的時候,他趕在那個時候進入妖城,正巧遇上了王女。


    他用了整整兩頁來描述自己見到王女時的驚為天人。


    在記錄裏,那是一個傍晚。王女親臨城牆,帶著一群妖族——


    他這樣寫:她身著一件白色的襦裙,幾乎像是雪捏的人——是的,她伸出的手、她的眼睫、她的長發、她的一切都是雪白的,在昏黃的夕陽裏靜靜立在城頭,垂著眼,表情漠然地看著城牆下浩浩蕩蕩往外撤離的妖族。


    城下有哭泣叫嚷的妖族,身旁有目露不忿的妖族,但她就像是毫無所覺,平靜地往那兒一站,一切就都淪為渾濁俗世的陪襯,唯有一輪巨大的、垂死的夕陽懸掛在她身後,是她沉默的映照。


    有一群狼妖從城下跑到她的身邊,化作人形,低聲地焦急地與她說著什麽,但她沉默,隻是沉默。


    夜風吹動她的衣擺,在某一個恍惚中,好似她也會隨著夜風而去。


    那是一群通體漆黑的狼妖,露出的狼耳和狼尾也是漆黑的,這跟王女很不一樣:當時我以為她是白狼,但後來我發現她其實是貓妖,一隻白貓妖。


    唯一相同的,便是他們都有一雙金色的眼。狼妖們的眼睛是金燦燦的,而她的眼睛更偏棕色,有些暗。


    ……


    時竟遙又看了看身旁的人。


    她也是白貓妖。


    難道僅僅憑這個,他們就覺得她是王女轉世?不可能,貓妖雖然不在三大妖族之列,但也並不少見,金色眼睛的白貓妖雖少,但肯定不止她一個。


    他又翻了幾頁,接下來的幾頁記載著作者聽到的一些關於王女的傳聞。


    上任妖王是狼妖,王女卻不是狼妖,而是貓妖——很顯然,她並不是上一任妖王的女兒,她是他撿來的養女,從小在狼妖族中長大。


    在妖王死後,她繼承了妖王所有的勢力和支持者,這也是為什麽當時在城牆上,她會帶一群黑狼狼妖的原因。


    時竟遙知道這件事。


    妖族有三大妖族:狼、狐、蛇。原本三大家族平起平坐,但狼妖族在出了這麽一位妖王之後,一躍成為三族之首,狐和蛇也都甘願俯首,但很快,妖王死後,貓妖王女敗光了妖王給狼妖族留下的所有威望和信任,狐蛇兩族包括整個妖族都要求狼妖族與她劃清界限,一刀兩斷,但狼妖族始終堅持立場,站在王女一邊,恪守著妖王留下的,照顧好王女的遺言。


    一直到今日,狼妖在妖族中的立場都很微妙:人們尊敬妖王,卻痛恨王女,偏偏這兩位叫人愛之恨之的王,都出自狼妖一族。


    在秦流的說法裏,帶著小白貓來到天玄宗,把它丟在天玄宗的妖族,是一群狐妖。


    這倒是與書上說的一樣:痛恨王女的人其中並沒有狼妖,而是以狐蛇為首。那麽這樣看來,他們能做出把王女轉世扔在天玄宗的事情,就並不奇怪了。


    他這樣想著,又翻過一頁,本以為又是什麽傳聞記錄,心不在焉地投去一眼,卻愣住了。


    ……下一頁是畫像。


    一張黑白的水墨畫像。


    巨大的夕陽被人勾了半邊,那渾然的半圓下是城牆,一個從下往上仰望的角度。


    背景的人都被潦草地簡化為寥寥幾筆的墨,唯有畫麵中心的女人被仔細描繪,她的眉眼唇齒都用細膩的筆塗描,可以想見作者勾畫時有多麽用心。


    時竟遙甚至不用多看,隻看那雙圓圓的貓眼,就能認出這是誰。


    分明是他的貓妖,遙遙。


    可又不是。時竟遙隻愣神了一瞬間就反應過來了:她上去看太冷漠,同樣是抿著唇的動作,由她做來顯得那麽不悅,帶著一股上位者的威壓,不容反抗,不容置疑;可由貓妖做來,卻像是一種小孩子發脾氣似的撒嬌。


    如果一定把她們放在一起作比較,時竟遙覺得她們或許可以是一對姐妹:冷漠強勢的姐姐和膽小羞怯的妹妹。


    但王女活在百年前,而貓妖卻出生在十幾年前,她們之間相隔百年。


    難道她是王女的孩子?


    時竟遙又往下翻了幾頁,動作不由得急切起來,泛黃的脆弱紙頁發出清脆的嘩啦聲。


    忽然,一隻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貓妖揉著眼,看著他:“……時竟遙,你在做什麽?”


    “打擾你了嗎?”時竟遙說,“抱歉,我不該晚上看書……”


    話音未落,貓妖打了個哈欠爬起來,看著他手裏的書,她剛剛睡醒,還有點迷糊,便俯下身,眼睛都快貼在書頁上了。


    “遙遙?”


    貓妖看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他,臉上的困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說:“你在看王女的故事嗎?”


    時竟遙不能否認,輕輕點了點頭。


    “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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