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嘴上說著嫌棄,林常峰的眉眼裏卻都是笑意,他長相平淡樸實,身形清瘦,卻帶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儒雅之氣。


    看他麵容憔悴,一臉病容,指尖還縈繞著若有若無的草藥味,一看便知身體不好,應是常年臥病在床。


    “來來來,開飯咯!”


    林端陽端著一鍋粥急急走了進來,呲牙咧嘴地說著:“快讓讓,快讓讓,燙死我了。”


    林常峰一瞅鍋裏,嘴角一垂:“怎麽又是藥羹啊。”


    林端陽不以為然地回去端菜,懶洋洋道:“你自己的身子你自己不清楚嗎,今天來了客人,多添兩個菜,藥羹還是老樣子。”


    一盤盤菜相繼上了桌,楚辭探頭一看,確實挺豐盛的。


    醋溜土豆絲,蒜炒白菜,還有一條小得可憐的清蒸魚。


    林端陽斜睨著眼,微微抬了抬下巴:“別看賣相寒酸,但是我這手藝可是極好,今天算你走運了。”


    “臭小子,怎麽說話呢,不知道禮貌點。”林常峰握著筷子就給兒子頭上猛敲了一下,得到了兒子的一個冷哼,才不好意思地請楚辭先動筷。


    “都說了別敲我腦殼,爹你幹嘛!”


    “我是你爹,臭小子。”


    “哼,快吃菜,嚐嚐我這魚鹹不鹹?”


    “我嚐嚐……怎麽有點……”


    “啊?不會吧,我沒放多少鹽啊……”


    “不鹹,哈哈哈哈哈哈。”


    溫室熱菜,笑語連連,楚辭眼神漸漸飄遠了。


    她多久沒有感受過這種溫情了。


    親人之間的鬥舌拌嘴,平凡卻顯溫情的菜肴……她微低了頭去喝碗裏的藥羹,山藥微苦,她的心卻暖意融融。


    她……也想爹了。


    吃完了飯,林端陽不耐煩地趕著林常峰去喝藥:“爹,快喝藥,我剛給你熱好,別涼了啊。”


    提起喝藥,林常峰卻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好,好,我這就去。”


    喝完藥後,林常峰漸漸有了困意,便告辭進去休息了。


    林端陽噓了一聲,輕輕合上門,和楚辭一起走了出去。


    他眉眼低垂,卻帶著一絲笑意,早熟地完全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我爹就這樣,提起吃藥就犯愁,多大的人了,還是最喜歡甜食,大夫不知道說了多少遍,少吃甜食少吃甜食,他總是背著我偷偷吃鬆子糖,說什麽吃了糖,心裏就不苦了。”


    “端陽……”


    “他總是這樣,做飯也做不好,天天就知道下棋、下棋,真不知道沒了我該怎麽辦。”


    “你……”


    楚辭想說點什麽,卻一直插不上嘴,隻能被迫聽著林端陽在旁絮絮叨叨。


    “我知道,我性格不受歡迎,脾氣又差,給他惹了不少事,他卻總說沒事。好像天塌下來,也不會覺得驚訝。”


    “他總是這樣,隻會一味地包容我的缺點,都當做孩子的玩鬧。”


    楚辭一時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為什麽,林端陽的情緒忽然低落了下去。


    “你們看的沒錯,我的確是一隻桃花妖。”


    他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楚辭卻萬萬沒想到,他會這麽隨意地說出自己最深的隱秘。


    “你身後這棵樹,便是我的本體。我是爹一手栽種下來的,陪他度過了二十多年,我遠比你們所知道的那樣更了解他。”


    “他是給我生命的人,也是給我信念的人。”


    “我不是林端陽,我也確實是林端陽。”


    “十三年前的元宵節夜裏,林常峰很晚才回到家,懷裏抱著一個孩子。我那時還未修成人形,僅僅有著通人的意識,正納悶這孩子是誰,卻聽到他喊這孩子端陽,神情親切。”


    “我便看著他們父子二人,共同經過了七個春夏秋冬。時間如梭,他們不知道,還有一個我,也在陪伴著他們。”


    “端陽漸漸長大了,我也早把他看成了我的弟弟。但是林常峰的身體卻是越來越差,他吃了很多藥,卻總是不見好。作為妖的我,卻是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壽命……”


    “不足十年。”


    “我好想做一個人,真正地活在這世間,去看盡每一處風景,閱遍每一種經曆,我也好想,像林端陽那樣,真正陪伴著爹,長長久久地走下去。”


    “林端陽的壽命極長,是真真正正的富貴命,一旦成年,必有一番作為,即便是王侯將相也可做得。”


    “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麽,七年前,身體一向健康的他卻突然中風,陷入昏迷,林常峰請了多少大夫也無濟於事,他卻失去了呼吸,再也沒有醒過來。”


    “他死在大年初一的清晨,死在林常峰的懷抱裏,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我那時日日修煉,已經修成了妖丹,但是礙於妖力低微,還無法聚成人形。我好想做點什麽,可我什麽也做不了,我好想告訴他,爹,你不是一個人,我沒有辦法,我隻是一棵樹……”


    “也許……上天垂憐,我偶然得知,我可以進入林端陽早已死去的軀殼中,代替他活下去,代價是妖力再也不能精進,隻能做一個最低微的樹妖,此生之後,再無轉世。”


    “我真的好想……看看這個世間。如果真的等到我修成人形的那一天,我不知道要等多少個幾十年、幾百年……我可以等,爹不能等,他剛剛失去了最親愛的兒子,他不能沒有林端陽……”


    “於是,就有了我。”


    “咽了氣的林端陽,突然在那個午後醒了過來,也就是現在的我。”


    他默然抬起眼眸,眼神深邃,襯得那張少年的臉更顯早熟。


    “楚辭,我從未做過什麽傷天害理之事,我一直在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著,這次救下石泉也是偶然。我知道,你們這種修道之人見了我們,一定會替天行道,就像收服那個紅黎一樣,將我們徹底降服。”


    “我可以,我答應,能不能……讓我陪爹走完最後一程。”


    少年的聲音疏離,飄在風裏聽不真切。


    楚辭的心卻被狠狠攥住了,她愣怔地看著林端陽,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


    世人都怕妖,而曆經苦難的定州百姓,更是對妖恨之入骨。


    人尚且都有七情六欲、三六九等,都不見得能以真心,去換另一片癡心。


    可他……卻僅僅想要報答養育之情,再小小貪心地奢望,能去體驗這人世間的愛恨嗔癡,能去看盡這天下的山山水水。


    世間總有無情人,卻有有情妖。


    作者有話說:


    今日重溫了《蜀山劍俠傳》,也再次堅定了我的想法,仙俠仙俠,都是單人旁,隻有人的江湖,體現人的情義,配以宏大的世界,才是仙俠。


    是道義,是情義,是人。


    這就是我的初心。


    新年快樂,大家。


    20、簷上遇襲


    月朗星稀,烏鵲南飛。


    楚辭披著寒風趕回了石府,卻遲遲沒有進門,她飛身上了屋簷,隨意撿了一塊地方躺了下來。


    此時何人初見月,今月何時初照人。


    她的腦中還在回響著林端陽的一言一語,一種微妙的感受悄悄席卷了她的心房,酸澀又悵然、苦楚又無奈。


    正思索著,瓦片聲響起,一個人很自然地在她旁邊也躺了下來,學著楚辭仰頭老天,懶懶問道:“怎麽不進去?”


    楚辭早就察覺到是段臨韻,這個人啊,總能和她在各種地方不期而遇。


    “石泉的事……處理完了嗎?”


    提起石泉,段臨韻頗為無奈:“還好有今日的百姓作證,我們才能洗脫了嫌疑。石磊倒是比較信任王嬸的說辭,隻不過他夫人……倒是不依不饒……”


    楚辭煩躁地揮了揮眼前的飛蟲:“那女人今天還打了林端陽,真是有夠瘋的。”


    “不過,此地不宜久留,在這裏還是束手束腳,得抓緊時間查證石泉的情況了。”


    提起石泉,楚辭想到了今晚在林家發生的事,思索了一會,還是細細告知了段臨韻。


    段臨韻沒有想到林端陽竟然會自敞心扉、說出實情,微微愣了一下,隨即坐直了身子。


    “按照他的說辭,他是在真正的林端陽死後才進入了這副軀殼,代替他活了下來。那麽換命絕不會發生在這以後,一定與林端陽的死因有關。”


    楚辭點點頭:“沒錯,小樹妖說了,林端陽的命格就是長命百歲,能享盡一生榮華富貴,怎麽可能會早夭?”


    段臨韻也斂了笑意:“而石泉自出生以來便纏綿病榻,卻在五年前的大病中離奇痊愈了。”


    楚辭眼睛一亮:“這個知州大人不簡單,一定有人幫助他。”


    段臨韻讚同地點了點頭。


    “段臨韻,我覺得……你不像是會多管閑事的人啊,怎麽……”


    怎麽會救了我。


    怎麽要去趟石府這趟渾水。


    段臨韻卻沒有看她,平日裏散漫不羈的笑意也漸漸隱去,與之而來的是不常有的鄭重。


    他抬頭看月,神色冷清,那般繾綣的神態令人想起迎風的柳葉飄散在春風裏,失落又落寞。


    即便是萬古存的明月,也要探頭一睹他的風采,借以一身冷光。


    他沉思良久,慢慢道:“我曾經親眼看著珍重之人離我而去,而我僅僅隻差一個機會、一隻援手,便可以改變那些原本不必發生的苦痛。”


    至於其他……


    他……也不知道。


    楚辭也默然不語,兩人或坐或躺,靜靜地賞著月,一時間寂靜無聲,誰也不肯輕易打破這片安逸。


    “嗖——”


    一身尖銳的聲音響起,竟然直直朝著楚辭襲來,段臨韻伸手去拉,卻不料楚辭的動作更快,飛身跳了起來,這才避過那一擊。


    “小心!”


    方才楚辭躺著的位置正牢牢插著一隻箭,那箭頭上閃爍著冷冷的利光,還透著綠色的熒光。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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