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圓氣喘籲籲地回來時,他正在書房裏認真研究著對方的“學識”,心情甚好的樣子。


    桂圓將臉湊到他近前,嬉皮笑臉地說:“您這信,又是哪個春心萌動的小姑娘送來的?”


    他將手撐在下巴上,饒有興致地說:“姑娘確實在春心萌動,但是萌的不是我。”


    “不是寫給您的,那這是哪兒來的?”


    “撿的啊。”他挺坦然地對桂圓說,“你去把太學裏林曦和習字的本子偷出來我瞧瞧。”


    林曦和的本子?桂圓公公咂吧著嘴,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您要做什麽?”


    “當然是模仿他的字跡回信啊。”收信不回多沒禮貌,禮尚往來才是美德。


    桂圓公公嘴角劇烈地抽搐著。


    開始的時候,桂圓一直以為他的主子爺就是太無聊了,才會找了件更無聊的事情做,就連蘇月錦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但是隨著那張紙上的字越來越多,他回信的次數也越發頻繁,甚至有的時候會滑著輪椅去院子外等著,看送信的小廝有沒有回來。


    桂圓搓著手站在一旁,試探性地問:“您莫不是,喜歡上那姑娘了吧?”


    他皺著眉頭問他:“喜歡是什麽樣的感覺?”


    對於這種超脫自己“能力”範圍的東西,桂圓也覺得有些為難,思量了半晌才說了一句:“大致是,一日不見就跟下輩子都看不見了似的。”


    蘇小千歲聞言,點頭道:“那我喜歡她。”都說見字如見人,這樣說來,他就是喜歡她的。


    “可是人家都不知道這信是您寫的啊,而且您和那姑娘連麵也未曾見過,萬一沈小姐相貌並不出眾……”這也喜歡嗎?


    蘇小千歲蹙眉看著他,想說喜歡一個人同相貌有什麽關係,話到嘴邊,還是吊兒郎當地回了句:“若她不好看,那這信就是你寫的。”說完,他滿意地看到桂圓肥碩的大臉團結地僵硬成一團。


    每逢入冬,蘇月錦的身體都會變得很差,渾身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甚至一晚上也睡不上一個時辰。


    桂圓知道,這是蘇月錦兒時落下的病根。他是看著蘇月錦長大的,眼見著那個幼小的孩子疼得縮成一團,卻從不喊一聲疼。


    蘇小千歲對治療一直很配合,泡在滾燙的藥浴裏還會調侃桂圓兩句。


    但是他拒絕吃藥,偷偷把藥藏起來,或者哄著新來的小丫鬟喝下去,都是他常幹的事。


    到了後來,桂圓不得不嚴令禁止所有丫鬟進千歲爺的寢宮,更是將伺候他的人全部換成年長一些的嬤嬤。但是桂圓發現,他就是老少通吃,藥還是照樣進了別人的肚子。


    最後桂圓實在沒辦法了,隻得對送信的小廝說:“你去的時候記得告訴沈大姑娘,林公子生病了,但是不肯吃藥,讓她好好勸勸。”


    其實他對此也沒抱什麽希望,蘇月錦要是任性起來,陛下拿他都沒轍。


    可怪就怪在,千歲爺旁人的不聽,倒是肯聽那沈衡的。當晚當著桂圓的麵將藥喝完了不說,還破天荒地用了些平日不愛吃的甜點。


    他一臉嫌棄地說:“藥喝完了,不許你跟阿衡再打小報告。”


    桂圓點頭如搗蒜,覺得這個沈大小姐真的是這世間最神奇的存在。


    除夕前,太學要放假了。蘇小千歲坐在書房裏,發了一天的呆。


    他說:“桂圓,我現在越來越討厭寫‘林曦和’這三個字了。”


    桂圓抓亂了一腦袋的長發也不知道這話該怎麽回。本來就是一場鬧劇,任是誰也想不到千歲爺會生出這樣的情愫。


    太學放假那日,蘇月錦拉著桂圓站在高高的宮牆上,默默地看著遠處那個笑靨如花的少女。


    她長得很好看,一身香色繡木槿紋的裱花緞子,配上一件狐裘小襖,粉嫩粉嫩的。一雙杏眼顧盼之間全是靈透,一頭如瀑的青絲鬆鬆攏著一個發髻,隻簪了一支點翠銀簪。蹺起的小腳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正望著宮門所在的方向。


    桂圓耷拉著腦袋說:“主子,咱們回去吧,等下看到什麽不順心的,奴才擔心您會揍他。”


    蘇小千歲認同地點頭,腳下卻沒有動,直到林曦和出現,拉著沈衡一同離去,才淡淡地收回視線。


    “長得沒有我好看。”良久之後,他如是說,頗有幾分孩子氣。


    桂圓無奈地看著他,輕聲說:“您可以去對沈姑娘說,信是您寫的。”


    告訴她嗎?他略有些不自在地低喃:“不太好吧?我想直接去提親的。”


    “提……提親?”桂圓以為蘇月錦是說著玩的。


    可事實證明,蘇小千歲從不鬧著玩,因為他已經在琢磨著怎麽給林方知穿小鞋,如何讓沈括升官了。


    可惜天不遂人願,就在新年後的第二天,他就病倒了。


    皇後娘娘冷著臉將不願意離開上京的某千歲從被子裏裹起來,直接扔到了去奉蕪山的馬車上。


    他病怏怏地對桂圓說:“我想當孤兒。”沒娘的孩子才是幸福的。


    皇後娘娘聽到之後沒有什麽反應,隻是在熬藥的時候默默加了一大把黃連。


    得到沈衡要嫁給林曦和的消息時,蘇月錦正在書房看書,很簡單的一頁,他卻看了整整一天。


    所有人都知道千歲爺不開心了。


    皇後娘娘說:“初戀本來就是不盡完美的,但是林方知也不像是好相與的人。”沒想到她一語成讖,三天之後,他便收到了林家悔婚的消息。


    那天夜裏,母子倆興致勃勃地帶著一眾仆從,在奉蕪山上放了一夜的煙花。


    之後的事情,便如故事中敘述的一樣。蘇小千歲代聖上祭拜了泰山,但隨行的沈衡卻是他讓禮部尚書魏清暗示沈括帶來的。


    沈大姑娘稀裏糊塗地就跟在了隨行之列,趕巧就在禹城時溜達到了行宮。


    她拿著祭山石填“狗洞”的那天,千歲爺就站在不遠處看著。桂圓公公心疼得拍著心口直說:“主子,那可是咱們慶元朝的聖物啊,您就這麽由著她?”


    他漫不經心地睨了桂圓一眼,道:“聖物怎麽了?”阿衡喜歡不就行了。


    如此一夢三年,歲月依舊靜好,他默默注視著那個在樹下躲雨的明眸善睞的女子,對桂圓說:“今天晚上我穿哪件衣服等她呢?”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卻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這次,他一定不會再錯過了。


    第二十一章


    番外


    沈衡知道自己懷孕,是在蘇漾家喝菠菜蛋花湯的時候。那樣清清淡淡的羹湯,她喝了之後卻吐得肝腸寸斷。


    趙晗抬手把著她的脈象,甚是平靜地說:“沒什麽大事,就是蘇月錦要當爹了。”


    沈衡怔怔地看著對方的神色,確定她不是在開玩笑之後,一路小跑就奔回了家。


    書房的大門正緊閉著,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朝臣在裏麵商議正事,便悄悄在窗外喊了聲:“月錦,你在忙嗎?”


    他輕輕應了一聲,手下朱筆未停,卻是極其溫柔地回道:“可能要再等一會兒,我打發了這些老匹夫就來陪你。”


    寧靜的書房內,正襟危坐的“老匹夫”不下十人,麵麵相覷間,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咱們不受待見”六個大字。


    沈大小姐正猶自興奮得緊,也沒注意他後半段話的意思,隻當屋裏隻有他一人,隔著一扇門窗,壓抑著內心的狂喜,道:“哦,不急。其實我就是想來告訴你,我懷孕了!”話畢就是一溜小跑離去的腳步聲。


    屋內的老臣乍聞喜事,紛紛看向上座主位的端小王爺。


    就見他依舊執筆而坐,骨節分明的手還握著筆杆,筆尖卻在不經意間點了一下,落下一顆大大的朱砂。


    他說:“方才的話,你們聽到了嗎?”


    朝臣們連連拱手稱是,說的什麽吉祥話他倒是沒心思去聽了,徑自站了起來,幾步走了出去。


    “聽到了就散了吧。”


    他這般吩咐著,神色如常,腳下的步子卻有些踉蹌。


    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次失態,卻完全顧及不上其他。


    沈衡沒想到蘇月錦會來得這樣快,剛剝下來的橘子皮就這麽“啪嗒”一聲落到了腳邊。


    他沒有直接進門,而是站在門邊凝視著她,像是要說些什麽,卻又什麽都沒說,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他曾對她說過,相愛是兩個人的事,他不喜歡有許多拖油瓶圍在身邊的感覺。那時的他找不到趙晗,所以用這樣的方式去寬慰她。


    可是當這個生命突然降臨時,他才發現,自己竟然也同她一樣,那麽迫切地想要擁有這個孩子。


    沈衡說:“傻站在那裏做什麽?進來。”


    他輕輕地搖頭,道:“我想冷靜一下。”


    他不知道怎樣形容這一刻的感覺,隻是出神地看著麵前那個巧笑嫣然的女子。


    她是他的妻子,她肚子裏正孕育著他的孩子,而他,就要做父親了。


    這種感覺是極其微妙的,微妙到控製了他所有的情緒。


    “那你就這麽站著?”她好笑地睨著他。


    他怔怔地抬眼,清澈的眸子中帶著孩子氣的呆傻。


    “我……隻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作為一名賢妻,沈衡也覺得嘲笑自己的夫君是不對的,可是麵前這張精致至極的小臉實在太過無辜,以至於她忍不住湊上前去,狠狠地捏了一把。


    “傻瓜,你什麽也不用做,陪著我就好。”


    身子被攏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他將頭埋在她的頸邊,良久才似緩過神來一般,輕喃道:“阿衡,我要進宮一趟。”


    進宮?!


    勤政殿禦書房內。


    蘇小千歲鮮少進宮,但凡要去必然是有了不得的大事。


    一封薄薄的折子,寥寥數字,氣得聖上又摔碎了好幾隻茶碗。


    北靖帝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次駁回他的折子了,反正拒絕之後,他都會在第二日靠在殿前等著。


    堂堂一位王爺,公然上書要在家陪妻待產,這話傳出去,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嗎?!


    但是這折子,不論你批是不批,它就在那裏,不遠不近。


    不管你願不願意,你兒子就在殿前,死皮賴臉。


    聖上咬牙切齒地說:“衡兒懷孕,你陪在家裏能幫什麽忙?”


    “剝橘子皮啊。”蘇小千歲慢條斯理地啜了口茶水,十分認真地說,“最近她喜歡吃酸的,一天就能吃掉一小筐。”氣得聖上差點兩眼一翻,直接暈過去。


    前朝雖說不算忙碌,但是蘇月錦身為儲君,也是時候接管政事了,這般不顧全大局,如何服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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