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上門,薑采微笑躬身:“大師,自焚火修羅界一別,又是一年未見了。大師身上的傷勢可好了?”


    阿羅大師睜目看她,溫和坦然:“當日多謝薑姑娘救命之恩。”


    薑采入座,笑著端詳他,又疑惑:“阿羅大師……一直以這副相貌示人嗎?”


    她指的是,他本相不是“妖僧”嗎?


    阿羅大師歎道:“世人受皮相所惑,多生妄念。貧僧若以真麵目示人,恐怕‘三河川’便不會是佛門聖地了。貧僧不想引起佛修們恐慌,世人希望貧僧如何模樣,貧僧便如何吧。”


    薑采道:“大師看得開。”


    阿羅大師不評價什麽,隻用眼掃一掃她的狀態。阿羅大師歎氣,道:“薑姑娘這般狀態,看著實在不好。便是貧僧,都不敢如姑娘這般以身侍萬魔。薑姑娘這樣神魂不穩,道心日日受挫,可如何修行成仙?”


    薑采道:“我不為成仙,身死道消也沒什麽關係。修行數千載,無愧於心,我沒什麽放不下的。”


    阿羅大師道:“姑娘若真如你說的那般看得開,便不會來三河川尋貧僧了。”


    薑采微默。


    她有些赧然,不自在地偏了下臉看屋外簷下的鈴鐺。她小聲:“這麽點兒小事,看不開也不影響什麽。”


    她轉眸看阿羅大師,見這位高僧麵露茫然,顯然沒聽懂她的小女兒情懷是什麽意思。


    薑采促狹,又不好捉弄大師。她一下子噗嗤笑,擺了擺手:“算了算了,不說那個了。”


    二人之間沉默一陣,阿羅大師問:“姑娘來尋貧僧,是要貧僧幫忙解決姑娘體內的魔疫之事嗎?”


    他欠她一個恩情,自是要還的。


    薑采雖然不是這個目的,但是阿羅大師這麽說,她也生了好奇:“阿羅大師有辦法解決?”


    阿羅大師平靜無比:“並無辦法。煉化魔疫,是貧僧也無能為力的。薑姑娘大德,天下蒼生都應該感激姑娘。”


    薑采微微笑,她就覺得不會有其他法子。若有其他法子,前世她在山門外求阿羅大師,那般淒慘,阿羅大師也不會任由她跪著了……這是個真正高僧啊。


    薑采思緒飄遠,阿羅大師倒一貫沉靜:“既然不是此事,薑姑娘是要貧僧做什麽?”


    薑采回神,恭敬道:“我其實沒什麽求助大師的。我知道大師欠我一個恩情,必然要還我。既然如此,我也不矯情,我必然要將大師欠我的這個恩情,用在最關鍵最重要的時候。眼下我自己這些許小事,都不麻煩大師。”


    阿羅大師恍然。


    他眸中忍不住帶了一絲笑:“是貧僧想多了。看來薑姑娘此次來三河川,不是為了見貧僧,當真隻是為了供佛燈。”


    薑采微窘,低頭借咳嗽掩飾。


    阿羅大師神色難得的輕快揶揄:“那敢問薑姑娘,今日的法會,薑姑娘聽懂了多少?”


    薑采誠實歎氣:“其實完全沒聽懂。”


    她扭頭看屋外鋪陳的星光,明熠閃耀,宛如銀色長河。她有些煩惱、有些懷念地撐臉笑:“不瞞大師,我自小喜歡打打殺殺,對這些道學、佛學,向來不怎麽聽。對我來說,劍是命,萬萬不能丟;其他的都是輔助而已,不要也罷。”


    她竟與一個和尚閑聊:


    “那時候門中一上課,聽說要在屋舍裏上,我就絞盡腦汁逃課;聽說要去演武堂上,我必然跑第一名。我的武藝課修行課有多好,文化道法科目就有多差。長老們日日抓著我補課,我轉頭就跑。師兄嘲笑我不斷,被我一揍後就不敢說了。我一直覺得,能打贏就好,附庸風雅,都是廢物們才學的。”


    她回過神,對阿羅大師抱歉一笑:“我扯遠了。”


    阿羅大師道:“薑姑娘很懷念劍元宮的生活。”


    薑采出神片刻,承認:“是啊,有些懷念,但是回不去了。也不知道這一世,算不算好好告別過了。”


    她不再提那些,不想多說傷感的話題。她轉話題說起今日的佛燈,又目染笑意,星華在眼中流轉:“我是聽說三河川的佛燈很靈,才來試試運氣的。大師不用管我。”


    阿羅大師問:“姑娘為自己供佛燈?”


    薑采咳嗽一聲,眼神微飄。


    她字正腔圓,一本正經:“為重明君供。”


    阿羅大師愕然一下,盯著女郎明亮沉靜的眼,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薑采和張也寧是未婚夫妻。隻是對於阿羅大師這種高僧來說,薑采墮魔,那二人的婚姻自然就算斷了。不過如今看,似乎他果真不懂這世間兒女情。


    阿羅大師幹幹說道:“薑姑娘有心了。”


    薑采笑眯眯擺手:“還好還好。我隻是修行的時候,聽到神識中魔疫們吵來吵去,突然想到我似乎又將他忘了很久。原本為了和魔疫對抗,我連神識都努力屏蔽——自然忽略了重明君給我留的話。


    “我到底心虛,也不敢聯係他。我一琢磨,幹脆來供佛燈吧。若是日後他不高興,跟我算賬,我就可以大搖大擺地說我為他供過佛燈,我心裏對他多好。


    “我就這麽問他——‘張也寧,我起碼還為你供過佛燈。你有給過我什麽?’他必然心虛,就不怪我了。”


    阿羅大師見這位女修這般玩笑,提起那位郎君就眉開眼笑,兀自說的高興。阿羅大師也不禁一笑,佛也願意看到世間男女有個好結局。


    阿羅大師順便問:“那姑娘為重明君乞的什麽願?”


    薑采脫口而出:“自然是成真仙啊。”


    她笑吟吟:“大師放心,我不會砸了你招牌的。他必然能成仙……這願望肯定會實現。我隻是求一重心理安慰罷了。”


    阿羅大師卻沉默。


    薑采麵色微頓。


    她何其敏銳,心神中魔疫的刺痛在這一時都好似空了一下,讓她感覺不到。她的心揪起來,高高懸起。她口上仍然無所謂地笑:“大師怎麽了?大師難道覺得,張也寧成不了仙?”


    阿羅大師沉吟片刻。


    薑采銳利的目光鎖著他,如電如劍,寒意陡生。大有一副他說個“不”,她就要動手的架勢。


    阿羅大師與她對視片刻,歎道:“並非如此。重明君得天獨厚,已是這世間最容易成仙的人了。若是連他都不能,恐怕幾千年內,再無人能成仙了。


    “貧僧遲疑的隻是,重明君恐怕很難成就真仙。”


    薑采一點就通。


    她蹙了眉,沉聲:“墮仙?”


    她冷冷道:“大師,我一貫敬你,你莫要信口雌黃的好。他心性高潔,從不作惡,一心修行,道心堅定。你卻覺得他很難成就真仙,隻能成墮仙?墮仙,可不是什麽好的結果。”


    阿羅大師道:“姑娘知道何謂墮仙?心有魔念難消難解,成仙後天道不認,便為墮仙。”


    薑采道:“張也寧並無心魔。”


    阿羅大師道:“他也許有心魔。”


    薑采脫口而出:“怎麽可能?”


    但她轉而遲疑,想到張也寧頻頻與自己說得那個墮仙夢。那個夢,就是他的心魔嗎?她心裏登時生亂,一時間舉棋不定。


    然而阿羅大師道:“當日‘三千念’,其實不應該開啟,讓你們進入的。”


    薑采反問:“大師為何這般說?”


    阿羅大師道:“尋常人進入‘三千念’,隻會碰到各種機緣,借此增加修為。然而隻有薑姑娘和張道友在三千念中,溯了前世。貧僧修為不夠高深,當時並未看出姑娘體內有不屬於這一天的道元……若是當日便知道,我便會阻止姑娘進入‘三千念’了。”


    薑采心沉下。


    她淡淡道:“我不懂。三千念本來不就有溯前世的作用嗎?”


    阿羅大師解釋:“薑姑娘以為,世人為何從不知‘三天’的存在?一是因世間隻有永秋君一人為仙,若他不說,世人便不知‘三天’存在。二是修士修行易生妄念,若知前方有一坎,極大可能通不過;若是不知,反而容易通過。幸好當日進入三千念的修士隻是聽貧僧講本源,並未親見。隻有薑姑娘和張道友親見了另一天。貧僧當日開講,也是為了平複二者的心魔,希望早早化解,不留妄念。”


    阿羅大師道:“尋常人也許還好,但是張道友修為已經逼近成仙,他見到另一天,心中所生雜念,便會影響他的成仙。貧僧後來又聽說,張道友為姑娘煉化蒲淶海,和姑娘一起去無極之棄……貧僧便心生憂慮,恐怕張道友心魔已生,在成仙機緣到時若都不能化解,那便難了。”


    薑采大腦轟地一下空白。


    她喃喃自語:“是因為我執意在‘三千念’中亂走,我要溯前世,他來找我,才看到另一天的。他的雜念,若真的生出了,那就是我引起的。”


    阿羅大師溫聲:“一切皆是巧合,姑娘不必自責。”


    薑采搖頭。


    她腦中混亂,想到了很多事情。她腦中第一浮現的,是當日北荒之淵上,她醒來時,張也寧看她的那一眼。那一眼很奇怪,不像情深,不像動容。


    他平平靜靜地看著她,用很複雜很古怪的態度觀察她……薑采喃喃自語:“他當時就知道自己生了心魔?”


    所以他才問“如果我不想成仙呢”。


    她以為他說的是他不想斷情,但也許他說的是他的狀態很難成就真仙。他與她說前世,說前世張也寧如何救她,如何在背後看著她。她當時覺得這些盡是猜測,盡是他安慰她,現在想來、現在想來……


    他和前世的張也寧,糾葛其實已經很深了吧?


    薑采驀地手撐在案上,目露慌亂。她緊繃無比地傾身,碰翻桌上的茶盞,弄濕了一袖子。她顫聲問:


    “大師,若是他一直能夠夢到另一天發生的事,是不是也不好?”


    阿羅大師驚訝,然後回答:“想來應該是不好的。心中雜念叢生,無法斷絕,無法釋懷,才會一直試圖與另一天的自己聯係。但是……貧僧很好奇,另一天中,張道友是已經成了真仙嗎?不然他何以能夠與此天聯係?”


    薑采低著頭,沒有再回答阿羅。


    她勉強說了幾句話,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的什麽。她抱歉地告辭,跌跌撞撞地離開。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上,大腦一派混亂……


    明明春日到了,她心裏卻浮了一重雪,清薄孤寂。


    她趔趄間被雪覆蓋的石頭絆倒,跌坐在雪水消融中,半天爬不起來。她用手蓋住眼,擋住眼中水光。麵容是緊繃的,淚水是不肯掉的,然而肩膀已經顫抖——


    他若生心魔。


    他的心魔必是她。


    是她阻他大道,對麽?


    她重生一世,難道就是來阻他大道的?她的自私,其實妨礙到了他的成仙路?可他為何不說?為何從來不說他有心魔?她每次笑著說希望他成仙時,他心裏都在想些什麽……


    她開始後悔,她也許不該幫他渡情劫,不該總對他動手動腳。她因自己的自私而與他結為未婚夫妻……永秋君當日想殺她,一切皆有緣故。


    雪地中,薑采摟著肩,咬牙顫抖:“張也寧……張也寧!”


    ——她要拿他怎麽辦?


    --


    人間蒲淶海邊,一素衣青年背著竹簍,立在船頭,風采翩翩。雖然衣著普通,但他相貌俊俏討喜,讓海邊打魚的人看了又看。忽然間,船被一個風浪卷翻,青年跟著船翻下去,漁夫們愕然著急。


    一會兒,再一道波浪卷過海灘,一身濕漉的白衣青年拖遝著爬上岸,睫毛沾水,麵若桃花,狼狽也有狼狽的美法。他好不容易上了岸,氣急敗壞地振振衣上的水,再甩甩臉上的濕發,隻一瞬間,岸邊的紅臉姑娘們多了一倍。


    漁夫們睜大眼,一身水的青年望過去,彎眼一笑,熱情無比:


    “幾位,要算卦麽?”


    幾人當即“嗤”一聲,三三兩兩地散開:“又是一個想求仙問道的狂徒。恐怕是想渡過這海去找修真界,又被打回來了。”


    有漁女小聲:“公子這麽英俊,想成仙,想長生不老也是正常的……”


    她話沒說完,男聲在就耳邊笑嘻嘻響起:“姑娘這可說錯了,我可不是求長生不老的。人間這麽熱鬧,逍遙活過就罷,想什麽長生呢?長生不老未必是福氣。”


    他自來熟地介紹:“我叫謝春山。剛從海那邊過來的。”


    漁女臉紅,漁夫嘲笑:“你還能是從修真界來的?別開玩笑了,修士都是天上飛來飛去的,誰像你這麽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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