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就見乖乖站著的人身上還有一個活潑過頭的魂魄在原地轉圈,他收回視線,泰然自若道:“值夜班工資高,大旺他們輪流值夜時也拿高補貼,沒給你特殊待遇。”


    大旺在一旁沒走,聽到這話連忙點頭:“是哩,夜班錢多。不過錢再多我還是寧願上白班。”


    “哎喲,夜班是真的睡不著,每回都覺得有東西在窗戶外瞪我,我都不敢回頭看。”


    熊叔淡淡說道:“怕啥怕,講究科學啊。”


    “……”大旺憋了一會兒,說:“熊叔,就算講科學也是白班好哇,咱們這環境很影響睡眠的,我經常睡不安穩第二天就沒精神,次數多了身體就垮了,瞧,自從不上夜班後,我感覺自己年輕了好幾歲。”


    熊叔哼了聲,沒反駁他的話。


    大旺說著說著還來勁了,他摸著下巴操著一口方言:“不過小祁這心也忒大了啊,連續上了半個月夜班,氣色比誰都好,我記得她剛來時那臉色哦,慘白慘白的咧。你看現在,臉都開始有血色了,你這夜班上得跟吃了大補藥似的,奇葩,真的是奇葩!”


    真一抿嘴,沒有靈魂的笑了笑:“我睡覺最怕人吵吵了,值夜班好啊,特別安靜,睡得特別香。”


    大旺:!!!


    “老妹兒,這個牛吹得哥哥福氣,你贏了。”


    說著,還比了個大拇指。


    真一不跟他皮,將兩張布票遞過去:“一定要還啊。”


    “知道,知道,看你那小氣吧啦的樣兒。”


    大旺拿到票,美滋滋地回焚化間上班了,真一則將三個孩子和房子的事跟熊叔說了。


    熊叔聽完倒沒反對,相反,真一越露出“人性化”的一麵,他心裏越放心。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會透露你的消息。”


    真一點點頭,不放心地叮囑道:“那您回家跟熊輝和熊小朵交代一聲,免得說漏嘴了。”


    熊炳雲笑道:“成。”


    心裏盤算著要怎麽引導那三個可憐的孩子,免得走了歪路。


    ****


    離開火葬場,真一熟門熟路回到交子巷的盛景瑒家中。


    院子裏很安靜,盛景瑒已經出門了。


    真一在屋裏轉了幾圈,有些無聊。


    想著盛景瑒幫了她這麽多回,幫她收尾又幫她保存身體,哪件事都沒得挑,反倒是她自個兒,光占便宜一點不付出,實在有點狼心狗肺。


    她蹙著眉,看著堂屋裏西牆擺著的新櫃子。


    眼前一亮。


    她可以給盛景瑒收拾屋子啊。


    說幹就幹,真一立馬拎著水桶到院子裏接水。


    到了這時候,鄉下和城裏的差距就出來了。


    在鄉下,不是家家戶戶都打得起水井的,一口井少說得好幾百塊。


    通常來說,整個村子也就一兩口井,村裏人隻有吃喝才挑井水,洗衣服或是別的都到河邊,池塘。


    真一聽著嘩嘩的水聲,忍不住感慨,如果山裏也像城裏這樣家家戶戶有自來水就好了,這樣哥哥們就不用每天都去挑水了。


    感慨完又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怎麽就那麽犯賤呢?


    人家都不認你了,你還想他們做什麽??


    不許想,不許想。


    真一手在水桶裏浸了會兒,輕輕拍了拍臉頰,把自己拍清醒後,開始給盛景瑒的房子做大掃除。


    除了看得見的窗戶門板,院子裏的落葉……


    連屋簷下的蜘蛛網她都清幹淨了。


    盛景瑒回來時就見真一舉著長長的竹枝掃帚,吭哧吭哧擦房梁,邊擦邊哼著聽不清詞的曲調。


    他沒出聲喊她,而是轉身到院子裏又端了一盆水進屋。


    “你回來啦。”真一微微側首,視線在他手中的搪瓷盆掃過,理直氣壯地吩咐起人來:“我來弄堂屋,旁邊兩個臥室的橫梁我都擦過了,你去擦床和衣櫃吧。”


    “我本來把櫃子都擦過一遍了,結果抬頭就看見這橫梁上全是灰,不擦不行,盛景瑒你這日子過得太邋遢了。”


    盛景瑒端著盆兒往屋裏走,隨口道:“是是是,我邋遢,誰讓家裏少了女主人呢。”


    真一被這話噎得俏臉微紅。


    空氣凝滯,兩人頓時處於一微妙的沉默中。


    但赧然這詞就不會出現在真一身上,她定了定神,覺得自己被這句話哽得不還嘴的話,顯得她沒見過世麵似的。


    小嘴一撇,頂著一張桃花麵不改霸道作風。


    日常倒打一把:“這日子還過不過了,你不紮我兩刀你就不開心嗎?真是煩死人了。”


    “嗬,祈真一你的良心呢?”盛景瑒冷笑。


    真一邊將長掃把扔到院子裏,邊嘟囔:“被你吃了呀。”


    盛景瑒:……


    呀你個大頭鬼呀!


    兩人邊鬥嘴邊拾掇房子,又弄了一個多小時,整個院子煥然一新,連牆角那棵棗樹都顯得格外精神。


    真一站在門口,雙手叉腰:“總算不是狗窩了。”


    瞧瞧,她多麽心靈手巧啊,難怪盛景瑒這家夥惦記她這麽多年!


    盛景瑒抬眸看著她眉眼彎彎的樣子,暗暗哂笑。


    複而低頭,得咧,狗窩就狗窩。


    真一:“我今天發工資了,八十多塊唷。”


    盛景瑒:“嗯,很厲害。”


    真一蹙眉,態度這麽平淡?


    她斂起得意,走到盛景瑒麵前蹲下,半嬌嗔半控訴道:“盛景瑒,你好冷淡啊。”


    “不然?”盛景瑒將抹布搓幹淨,晾在院子右側的竹竿上,嗓音柔和:“祈真一,你不能隻享受我的好卻一點都不思考咱們的未來,嫌我冷淡啊,那就給我一個能對你熱情的名分。”


    他說完這話後,真一遲遲沒有作答,盛景瑒也沒催。


    就這樣,一個靠著竹竿站著,一個蹲著,四目相對。簌簌的風吹過,棗樹葉子落下,飄散在兩人周圍。


    真一率先躲開他熾熱逼人的眼神:“……我不敢想,你別逼我。”


    盛景瑒清淺透亮的眸色裏透出一點不可窺探的幽深。


    一開始他確實沒想逼她。


    但時間一長,心儀的姑娘天天在自己眼前晃,有很多事情他不能不想,他想無所顧忌地親近她,而不是遮遮掩掩,時刻擔心她跑得沒影。


    “祈真一,我們來算一筆賬。”


    真一:???


    “你消失七年,我也沒有移情別戀,我算不算對你忠貞不渝?”


    真一不明白他要跟自己算什麽賬,但這個問題她也不能昧著良心說不是,隻能答道:“……算。”


    “你非常有把握還陽,對不對?”


    確實是。


    “除了我以外,你有別的喜歡的男人,還陽後也打算跟他在一起?”


    真一迅速搖頭,覺得怪委屈的。


    盛景瑒怎麽能這樣說她呢?她又不是朝秦暮楚的人,怎麽就喜歡別人了。


    “那好,我問你,撇開目前的困難,等所有事情塵埃落定後你還願意繼續跟我處對象嗎?”


    真一兩眼茫然,愣了愣,話題到底是怎麽說到這裏的呢?


    “願意,或者不願意,很難回答嗎?”


    真一扁著嘴,有點不甘心:“……願意的。”


    她想跟盛景瑒談對象,想和他結婚的想法從來沒變過。


    如果一段感情正兒八經走到盡頭,好好地說過分手,時間長了即使還懷念著,也隻是留下些許惆悵。


    但她跟盛景瑒的感情是在最濃烈的時候被外來力量終止。


    沒來得及給對方一個交代,更不知對方是死是活……


    這未知的遺憾隨著時間不僅沒有淡化,反倒更加濃鬱深刻。


    不僅盛景瑒放不下,真一其實也沒放下。


    這麽多年,她每天都回憶跟家人,還有和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他們說的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表情,真一都記得清清楚楚,支撐著她回家的動力除了爸媽兄弟,也有他。


    是這些回憶讓她熬過了近百年的孤單。


    回來後,她滿心想著家裏,沒想到爹明明認出她了卻那樣對她。


    她確實是十裏八村都知道的好性子,很少跟人紅臉,但長久堅持的信念在一瞬間崩塌,帶給她的是毀滅性的打擊,無異於天崩地裂。


    她不斷懷疑——


    是她不夠好嗎?


    是爹娘從來都沒有她以為的那樣愛她嗎?


    是不是她對那個家而言,一點都不重要?


    那晚,真一心裏充斥著自我厭棄感,甚至把所有人毀滅的衝動。


    這情緒在跟老柳樹聊過後被她狠狠壓了回去,但並未完全消除,隻是蟄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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