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時,門外傳來內侍尖銳的通報聲:“趙王殿下到!”


    身著青袍的俊朗男子緩步走入堂中,後方還跟著一名容顏不俗的女子,女子約莫十八九歲,梳著婦人發式,不是顏舒棠還能有誰?


    看到許久未見的養女,聶父忍不住歎了口氣。最初他並不知曉住在清風樓的行商就是尊貴的趙王,直至孫澤生與顏舒棠起了爭執,落得癱瘓在床的下場後,他才聽到一些風聲。


    顏舒棠雖然跟在趙王身邊,也誕下一子,可她的身份卻不被趙王所承認,說的好聽些是王爺身邊的貼心人,要是說的難聽些,與無名無分的外室有何區別?


    聶父實在想不明白,顏舒棠為何放著好好的正妻不做,偏要自輕自賤跟在趙王身邊。


    此刻顏舒棠也看到了聶父和聶慈,她麵色微微一變,用力咬了下舌尖才恢複如常。


    趙王瞥了她一眼,狀似無意的問:“你的養父和姐姐都在廳堂,不去打聲招呼嗎?”


    顏舒棠輕咬下唇,姣美麵龐上刻意露出幾分黯然:“王爺有所不知,當初妾身的養父母和離時鬧得很不愉快,再加上孫家人肆無忌憚的汙蔑,妾身已經淪為聶家的汙點,實在無顏麵對養父和姐姐。”


    趙王指節摩挲著瓷盞邊緣,倒也沒有勉強。


    很快婢女魚貫而入,將鮮美至極的菜肴及香醇適口的酒水端上桌,顏舒棠餘光瞥見聶慈麵前的酒杯,唇角不禁揚了揚。


    杯中酒液淺綠而透明,輕輕一嗅便能聞到令人心馳神往的香氣,聶慈端起酒杯搖晃了下,眸光瞬間變得幽深。


    前世的她身為華國最頂尖的名廚,嗅覺與味覺遠超常人,這會兒不必刻意分辨,都能聞到那股苦澀的藥味。


    看來,問題就出在這杯酒上。


    聶慈陡然站起身,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趙王。準確的說,是走向趙王身邊的顏舒棠。


    “小女子恭賀王爺壽辰。”聶慈一雙手極穩當,即使做出行禮的動作,杯盞中盈滿的酒液也未曾灑出分毫。


    趙王與聶慈的接觸雖不多,卻能看出此女並非擅於拍馬逢迎之人,如今她主動來到自己麵前敬酒,隻怕有別的緣故。


    “王爺,小女子今日來府,除了給您賀壽以外,還想見一個人。”


    “見誰?”趙王忍不住問。


    聶慈的目光從趙王移至顏舒棠身上,她眼底蘊著淺淡的笑意,如同枝頭新綻的花蕾,可這副模樣看在顏舒棠眼裏,卻如同擇人而噬的野獸,讓她倉惶不安,恨不得立即逃離此處。


    “您身邊的棠夫人是我自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即便不是骨血至親,但那份情誼卻做不得假。”


    話落,聶慈再度往前行去,將手中的杯盞塞給顏舒棠,揚聲道:“好妹妹,這杯酒是姐姐親自給你倒的,咱們許久未見,你總不會拒絕吧?”


    顏舒棠腦袋嗡得一聲響,額間也滲出細密的冷汗。


    她知道,聶慈恐怕已經猜到了她的想法,否則也不會將這杯加了料的藥酒送到自己跟前。


    當著趙王以及諸位賓客的麵,顏舒棠無論如何都不能出言拒絕,她麵色煞白,指尖不斷顫抖,仿佛端不住小小的杯盞。


    “瞧我這記性,都忘了棠兒的腕骨受過傷,使不得力氣,這樣吧,姐姐扶著你,免得浪費了王府佳釀。”聶慈笑吟吟道。


    原本顏舒棠還想把杯盞扔出去,但聶慈的手仿佛鐵鉗一般,力氣大得驚人,她根本找不到機會將酒水傾倒在地。


    聶慈握住顏舒棠的手,將杯盞挪至女子麵前,可後者卻緊緊抿著唇瓣,半晌也沒有開口。


    “妹妹怎麽不喝?難道是覺得這杯酒有問題?”


    趙王自幼在深宮中長大,看到顏舒棠慌亂心虛的神情,已經猜到了幾分。


    男子俊朗麵龐露出不耐之色,打從第一次見顏舒棠時,他便看出此女心機深沉,卻沒想到她的手段如此蠢笨,竟然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動手腳,一旦生出岔子,丟的可是趙王府的臉麵。


    趙王強壓住心內的火氣,擺了擺手道:“舒棠身體不適,先讓她回房歇息,這杯酒稍後再飲也不遲。”


    聽到這話,顏舒棠不由鬆了口氣,她眼眶略有些泛紅,怯生生的望著尊貴無比的青年,本以為王爺會念在孩子的份上,斥責聶慈咄咄逼人的舉動,哪知道趙王非但沒有動怒,反而喚來侍女,讓她們將自己拖拽回了群玉閣。


    看著顏舒棠狼狽十足的背影,聶慈垂著頭,未曾言語。


    等生辰宴結束後,滿堂賓客盡數散去,趙王起身往外走,抬腳邁過門檻時,說道:“聶老爺,聶小姐,你二人隨本王去一趟群玉閣。”


    聶父忐忑不安地跟在趙王身後,不明白這位究竟是何用意,聶慈倒是隱隱猜到了趙王的想法。


    群玉閣與正堂間的距離不算太遠,走了約莫一刻鍾功夫,便瞧見了字跡娟秀的匾額。


    聶慈尚未踏入小院兒,就聽到女子低低的抽噎聲,她定睛一看,發現顏舒棠坐在院內的石凳上,兩個婆子分立左右按住她的肩膀,神情冷肅至極。


    看到迎麵而來的趙王,顏舒棠仿佛見到救星一般,她拚命掙紮起來,兩行清淚順著雪白香腮往下滑,說不出的可憐。


    “王爺,您是不是誤會了,妾身什麽也沒做,為何要被這起子奴仆折辱?”


    “究竟是不是誤會,隻需一試便知。”趙王嗓音疏離淡漠,冷眼端量著顏舒棠,其中沒有半點溫情。


    他屈指輕叩桌麵,有名侍衛走上前來,手裏端著紅木托盤,一隻小小的杯盞擺放在上麵,這幅畫麵看似尋常,卻讓顏舒棠嚇破了膽。


    “王爺……”


    顏舒棠掙紮的幅度更大,身子不住顫抖。


    “這是你親自給聶慈準備的酒水,裏麵摻了何物,本王也不得而知,隻能辛苦棠兒,讓你親自嚐試一番。”


    顏舒棠做夢也沒有想到,趙王居然狠心到這種地步,他明知道這杯酒有問題,仍逼著自己飲下,難道自己在他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分量嗎?


    “這酒喝不得。”女人嗓音幹澀異常。


    “為何不能喝?”趙王拉長了語調詢問。


    顏舒棠閉上雙眼,她明白自己已經走上了絕路,再無轉圜的機會。


    女子嬌柔美麗的麵龐爬滿了絕望,幽幽道:“我在裏麵加了一些催情藥酒,若是服用的話,便會當著眾人的麵,露出為人所不齒的醜態。”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鳳凰花又開和美杜莎夫人的營養液~


    第76章 奪得千峰翠色來(十九)


    說完這番話後,顏舒棠好似被抽幹了力氣,整個人癱軟在地。


    趙王冷眼看著神情絕望的女子,語氣平靜地道:“顏氏,你莫不是忘了,當年你被母親拋棄,是聶家人辛苦將你養大,如今你恩將仇報陷害聶慈,難道不覺得羞愧嗎?”


    顏舒棠抬起頭,對上聶父寫滿厭惡的麵龐,扯了扯唇道:“羞愧?妾身為何要羞愧?王爺有所不知,聶家人看似良善,滿嘴仁義道德,實際上最是虛偽不過。聶勳口口聲聲說待我如親女,卻任由老爺子將弄影的瓷方交給了聶慈,既然他們從來沒把我當成家人,我又何必以真心相待?”


    顏舒棠趴伏在地上,胸臆間翻湧著不甘與懊悔。


    她不後悔自己對聶慈動手,而是後悔低估了這個姐姐的心機,若是她能仔細籌謀,不選在趙王的生辰宴,就算聶慈有千般手段,也不可能像今日這般拆穿她的設計。


    聶慈緩步走到顏舒棠身畔,蹲下身子,輕聲開口:“弄影的瓷方確實在我手裏,當初祖父正是看出了你心術不正,才將瓷方藏在不起眼的胭脂盒中。”


    “我心術不正?若不是你們一再折辱,我又怎會做出這種事?我走到這一步都是因為你們這些假仁假義的陰險小人!”女子秀美的麵容變得扭曲,嗓音也透著絲絲沙啞。


    聶慈眼神冷了幾分,冷聲道:“你說我卑鄙,可孫澤生身中蛛毒時,是誰守在他床榻邊上?是你!是誰親自給他喂藥?是你!


    母親幾次三番向父親討要城內瓷窯,甚至不惜裝病,也想將瓷窯和瓷方交到你手,如若不是把你當成親生女兒看待,她怎會與父親和離?如今你把母親棄於昌州,卷走了她所有的財帛,此舉不僅卑鄙,而且狠毒!她養育了你整整十年,你卻連條活路都不願留給她!”


    “不是的……”顏舒棠不斷搖頭,淚水撲簌簌往下落。


    來到京中的這段時日,顏舒棠每到午夜夢回之際,都會想起聶母。


    她知道,背叛了養母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將她擺在首位,事事以她為先。


    這樣的事實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顏舒棠,讓她痛苦不堪。


    趙王對顏舒棠本就沒有絲毫情意,之所以將其帶回京城,一是因為此女懂瓷器,平日放在身邊有些趣味,二是因為她腹中懷有自己的骨血,現下孩子已然出世,這種陰險毒辣的生母也不必留在王府。


    “顏氏,念在你是宇兒生母的份上,本王不追究你的罪責。從今以後,你再不許踏入王府半步,否則休怪本王不客氣。”趙王掃也不掃顏舒棠半眼。


    “王爺,您不能這麽做!妾身是宇兒的生母,又待您一片癡心,為何不能留在王府?”


    顏舒棠膝行至青年麵前,費力扯住他的袍角,她心底湧起無盡的恐懼,這份恐懼並非源於骨肉分離,而是對權勢的貪戀與不舍。


    以往王府中隻有她一名姬妾,隻要趙王一日沒有成婚,她就是這裏的女主人,幼子也有請封世子的可能。


    但若是被驅逐出府,就算宇兒成為了趙王世子,也與她這個母親沒有半點瓜葛,屆時潑天富貴便離她而去。


    趙王拂開顏舒棠的手,命令侍衛將她趕出府。


    直到女子的哭求聲徹底消失,趙王才看向聶慈,好奇的道:“聶小姐,墨青瓷的釉水究竟是用何種原料配製而成的?本王琢磨了許久,仍沒有找到答案,還請聶小姐解惑。”


    與原料的種類相比,色料的用法用量更為重要,因此聶慈也沒有隱瞞,溫聲作答:“不知王爺可曾聽過蘇麻離青?”


    “蘇麻離青?”趙王眉宇緊鎖,思量許久才想起來,“此物應該是波斯商人帶進我朝的,沒想到竟能用來配製釉水,確實不錯。”


    趙王雖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卻對擅於燒瓷的匠人格外優容,他也沒有為難聶慈,大致問詢幾句便讓聶家父女離開。


    與聶慈相比,顏舒棠的日子委實稱不上好。


    趙王毫不留情的將她驅逐出府,不僅來往於王府門前的百姓看得一清二楚,就連坐在馬車上的於厲也不例外。


    眼見著心愛女子跌坐在地上怔怔出神,於厲心疼得無以複加,他再也顧不上隱瞞身份,直接衝到顏舒棠麵前,握住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將人扶起來。


    顏舒棠麵如死灰,無聲的掉著淚,她瞥了眼身側的青年,啞聲道:“於大哥,勞煩你將我送到禮部尚書府,我母親就在洪家。”


    聞言,於厲沒有猶豫,直接將女子打橫抱起,安置在馬車中,一路往尚書府的方向趕去。


    尚書府與王府間的距離並不算遠,過了不到一炷香功夫,於厲攙扶著顏舒棠來到府前,抬手叩門。


    守門的侍衛不知顏舒棠的身份,自然不會將他們放進去。


    女子指尖顫抖,取下東珠製成的耳璫交給侍衛,輕聲道:“這是洪夫人親手所贈,你拿著此物前去通報,她肯定會見我。”


    侍衛將耳璫收好,將信將疑的奔向正堂,甫一見到洪夫人,便道:“夫人,有名女子此刻就在府門外等候,她說這枚耳璫就是信物。”


    說話間,侍衛將耳璫放在桌前,婦人接過一看,保養得宜麵龐劃過驚詫之色,隱隱還透著幾分擔憂。


    即使跟女兒重逢的時日尚短,但洪夫人卻格外了解顏舒棠的秉性,知曉她恨極了自己當年的拋棄之舉,若不是生出了什麽大事,她根本不會來見自己。


    心裏轉過這種想法,洪夫人疾步走到府門前,將顏舒棠滿身泥汙、形容狼狽的模樣收入眼底,她忙不迭地將女子擁入懷中,哽咽著問:“棠兒,你不是待在王府嗎?這是怎麽回事?”


    顏舒棠唇瓣緊抿成線,顯然沒有開口的意思,還是於厲代為解釋。


    “夫人,趙王已經將舒棠趕出府邸,也不知何時才能回心轉意。”


    顏舒棠身子顫了顫,仿佛受到了驚嚇那般,於厲也不敢多言,生怕傷了她的心,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洪夫人將前者帶進府中。


    他站在原處逗留片刻,最終還是選擇駕車回到先前的位置等候。


    於厲折返王府時,聶家父女剛邁出門檻,聶慈行至馬車跟前,抬手輕輕撫摸馬匹的脖頸,感受到其激蕩的氣息,眸底閃過一絲了然。


    “你等了多長時間?”


    於厲恭聲作答:“約莫快兩個時辰。”


    聶父倒是未發現任何不妥之處,徑自上了馬車,麵上顯出幾分鬱鬱。


    “慈兒,舒棠小時候那麽乖巧,為何會變成如今這副德行,貪婪自私、狠辣下作、卑鄙無恥,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


    聶父脊背倚靠著車壁,半晌也沒有想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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