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聶慈畫完原稿後,錢教授便一直站在牆角,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手機屏幕,半晌都未曾挪動一下,仿佛心神都被裏麵的內容吸了進去。


    院長有些不明所以,湊上前細看才發現,錢教授點進了聶慈的直播間,正在觀看回放,錘影不斷揮動,鐵砧上的線條也在逐漸成型,最終化為精巧絕倫的圖案。


    錢教授猛然抬頭,望著館長道:“老胡,我記得博物館之前是配備紅爐和風箱的,那東西與其放在庫房落灰,還不如拿出來給聶小姐用一用。”


    很顯然,經曆了剛才的作畫,再加上在直播間內所見的一切,已經讓這位在藝術界頗有聲望的學者認可了聶慈鑄造鐵畫的水平。


    他甚至想看看,眼前這個年輕到青澀的姑娘,究竟能夠做到什麽程度。


    館長猶豫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堵不如疏,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一次解決反而是最好的處理方法,否則繼續拖延下去,他們博物館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名聲也不用要了。


    “成,我讓人把那一套老物件都給準備好,那都是幾十年前的好東西,希望聶慈不會辜負這些珍貴的器具。”


    錢教授拍了拍館長的肩膀,瞥見他滿臉肉痛之色,不由歎了口氣。


    那套紅爐風箱他是知道的,乃是近代華國最有名望的鐵畫大師親手鑄就而成,那位大師的作品被奉為國寶,他使用過的器具本身也極具收藏價值,老胡不舍實屬正常。


    不過像鐵畫這種被時光掩埋的國寶,若是真有人能讓它煥發生機,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值得。


    沒多久,工作人員將聶慈帶到存放紅爐風箱的房間。


    平時這裏沒什麽人來,四周積聚了不少灰塵,但聶慈卻並不在意,她將屋內的窗戶打開,熟練地拿起引子生火,再一鍬鍬往裏麵添煤。


    望著少女流暢嫻熟的動作,錢教授不免生出幾分期待,同時也不免有些擔憂——


    湯祖是鐵畫的開創者,自身才華橫溢,瀟灑不羈,體現在鐵畫線條中,便匯聚成風格驟變的細致紋理,有的細如毫毛,有的綿綿不絕,用電焊機雖然能複刻出類似的形態,卻缺少了當年的風骨和靈性。


    但紅爐是以熊熊火焰灼燒熟鐵,火隨風動,想要掌控更是不易。


    聶慈慢慢拉動風箱,神情中不帶分毫擔憂,甚至頗有底氣,仿佛曾經鍛造過無數次鐵畫。


    她將熟鐵燒紅,放在鐵砧上,而後以極快的速度鍛打,錘影紛飛,敲擊聲不絕於耳,叮叮當當十分明快。


    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蒼勁的藤蔓逐漸顯出形態,仔細看去,還有淺淺的溝壑,正是用鑿子一點點敲擊而成。


    那兩名拿著攝影機的記者瞠目結舌,用力揉了揉眼,忍不住小聲嘀咕:“聶慈手裏一直握著鐵錘,她力氣好大啊!”


    “可不是,怪力少女!就算換個成年男人來,要是沒經曆過長時間的鍛煉,恐怕也無法持續揮錘。”


    記者邊說邊暗自慶幸,從展廳內的爭執爆發那會兒,她就嗅到了大新聞的氣息,眼下已經用攝像機完完整整記錄了事情的經過,等回去後整理成新聞稿,估摸著怎麽也能上個頭條。


    製作鐵畫不能一蹴而就,因此聶慈也沒有著急,隻將枯藤的大致形狀打磨出來,便將爐中的灶火熄滅。


    少女不疾不徐地擦了擦臉上的汗,而後走到麵色蒼白的徐棟跟前,淡淡地看著他。


    “到了現在,你還不肯承認嗎?”


    “承認什麽?”


    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都被聶慈識破,徐棟心虛到了極點,偏偏他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隻能硬著頭皮反駁。


    “從頭到尾都沒有所謂的‘偷師’,而是你受到別人的指使,故意陷害我,對吧?徐棟,聽說你出身鐵畫世家,應該清楚鐵畫的發展傳承有多艱難,多一個人發揚,鐵畫就多一份生機,我相信徐老爺子也是這種想法。”


    聶慈的語氣尤為嚴肅尤為鄭重,她雖然不明白自己是在哪裏習得的鐵畫,卻想將這門技藝發揚光大。


    不為別的,隻是不願讓明珠蒙塵。


    徐棟連連往後退了幾步,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麽,卻對上了站在門口的聶雲念,女人的容貌如同沾著露水的嬌豔玫瑰,眼神卻似見血封喉的毒腺,讓徐棟心驚肉跳,到底也不敢多言。


    折騰了一整天,聶慈離開淮市博物館便直接回到了水灣鎮,絲毫不知網絡上因為她掀起了軒然大波。


    【老天鵝,聶慈貌似挺厲害的,畫的畫也太好看了吧!】


    【樓上是聶慈買的水軍吧,快別吹牛了,畫畫打鐵有什麽了不起的,還不是個沒考上大學的垃圾?】


    【youca


    youup,


    oca


    obb】


    【絕了絕了,我要收回我之前說過的話,也許聶慈真沒有偷師,她是鐵畫界數十年難得一見的天才,自身的美學造詣就很高,繪畫、構圖、鑄造無一不精,最關鍵的是,她今年才十九歲,未來如果一直浸淫在鐵畫創作中,不知道會取得怎樣的成就。】


    【我不像你們那麽高雅,我隻覺得妹妹好漂亮啊!妹妹一錘砸中我的心!】


    【以聶慈的力氣,一錘怕是能把樓上那位砸吐血……】


    還有許多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營銷號把聶家兩姐妹放在一起做比較。


    聶雲念自小錦衣玉食,繼承了母親的舞蹈天賦,還在娛樂圈內嶄露頭角,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女。


    而聶慈雖然同樣是聶家的孩子,卻從小被人販子拐走,好不容易遇上了善良的養父母,這對夫妻還在聶慈成年前雙雙去世。


    聶慈失去了自己的親人,被迫輟學後,靠販賣畫稿維持生計。


    這對姐妹年齡相差不多,卻擁有著迥乎不同的命運,自是足夠吸引眼球。


    看到網上的消息,聶雲念氣得眼圈發紅,她不明白聶慈為什麽非要和她過不去,如果這個同母異父的妹妹沒有回到淮市,沒有與她爭搶聶家的資源,自己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為什麽非要逼她?


    正當聶雲念心緒翻湧之際,包裏的手機不斷振動起來,正是經紀人耿莘打來的電話。


    她走到角落裏,確定四下無人後,才按下接聽鍵:“耿姐,怎麽了?”


    “雲念,之前不是跟你說了獻禮片的事情嗎?裏麵恰好有個鐵畫匠人,歐陽導演覺得聶慈挺適合這個角色的,你能不能幫忙聯係一下。”


    聶雲念用力咬住舌尖,一股腥甜的血腥味在唇齒間蔓延,直到耿莘連連催促,她才回過神來。


    “耿姐,您也知道,我跟小慈之間的矛盾很難化解,況且她又登報和聶家斷絕了關係,我就算使勁渾身解數也無法讓她點頭答應此事,您還是趁早跟歐陽導演說清楚吧,我真的無能為力。”


    耿莘也明白這個道理,倒是沒有多勸,輕聲歎息道:“要是能把聶慈帶進劇組,不僅對她來說是個機會,還能趁此機會給你加點戲份,可惜了。”


    聶雲念隻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響,她根本聽不進去耿莘的話,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接下來的幾天,聶慈每天天剛亮便會來到博物館,在攝像機的記錄下打造鐵畫,不斷將已經成型的枯藤加以雕琢,讓枝條的形態愈發生動。


    為了親眼見證湯祖鐵畫的複刻過程,錢教授特地請了幾天假,呆在那間悶熱狹小的工作室,目光灼灼地盯著鐵砧,那副專心致誌的模樣好似在看著無價之寶。


    聶慈絲毫不受外界的影響,此時的她早已將聶雲念、安時瀚等人拋在腦後,眼裏心裏都隻剩下正在錘製的鐵畫。


    她手上的動作又快又穩,握著鐵鑽,勾勒出精巧的花紋。


    工作室內足足站了六七個人,卻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生怕驚擾了聶慈。


    以前博物館剛收集到湯祖殘片時,他們也曾思考過完整的鐵畫究竟會是什麽模樣,是湖光山色,是花鳥魚蟲,亦或是名家書法,但由於殘片僅餘邊角,一切都隻是猜測。


    如今看到從聶慈手中誕生的鐵畫,風格構造與湯祖的手法如出一轍,經由紅爐灼燒的熟鐵色澤古樸沉重,頗具分量,也讓人頗為震撼。


    叮叮當當的敲擊聲驟然停歇,聶慈大口大口地喝著維生素飲料,以此補充能量。


    她原本白皙的臉蛋被火光映得通紅,雖粉黛未施,卻透著一種生機勃勃的美麗,像是盛開在懸崖峭壁間的花。


    倚靠在牆角的記者看的呆了,回過神後,趕忙抓拍了幾張。


    第13章 我以我手繪錦繡(十三)


    半月後,淮市博物館因為一幅複刻的鐵畫作品上了熱搜,這幅鐵畫不是名家大師所造,而是聶慈借助那塊巴掌大的湯祖殘片捶打而成。


    那兩名記者用鏡頭記錄了鐵畫誕生的過程,將其剪輯成長達半個鍾頭的視頻,發布在淮市日報的官方賬號上。


    華國的年輕人本就對傳統文化感興趣,鐵畫既富有難度又極具藝術性,再加上聶慈在網絡上具有一定的熱度,種種因素相疊加,當即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完蛋,我快被聶慈圈粉了,鬼知道我前幾天還在發微博嘲她,覺得這個小姑娘為了熱度,什麽下三濫的炒作手段都用的出來,哪知道小醜竟是我自己。】


    【嗚嗚嗚,我家裏收藏了不少鐵畫,聶慈在淮市博物館打造的作品,不管是否和湯祖殘片相吻合,都是難得的珍品,先前的《泛舟》聽說已經預定出去了,也不知道這幅畫作能不能拍下來。】


    【樓上別做夢了,暫且不提那些虎視眈眈的專家學者,單憑淮市博物館,也不會任由這種優秀作品流失,肯定會出錢購置。不得不說,聶慈雖然沒有繼承趙雨菲的舞蹈天賦,但她在傳統文化上做出的貢獻遠超她的母親。】


    【別提趙雨菲這個名字,我從來沒見過這麽惡毒的母親,為了籌謀長女的前程,不惜給次女p豔照,讓自己的女兒被全網蕩婦羞辱,就這種人還是國內知名的舞蹈家,她也配?我都快yue了!】


    經曆了先前的風波,趙雨菲的名聲徹底毀了,原本定下的數場演出紛紛取消,甚至還牽連到了聶雲念身上,若不是聶家花了大力氣降低熱度,事情必定不能善了。


    【龍生龍鳳生鳳,趙雨菲不是什麽好東西,難道聶慈就是了嗎?她從最開始就對自己的親姐姐抱有敵意,用盡各種方法引導陷害,若非如此,聶家也不會和這個女兒斷絕關係,希望大家不要被表象蒙蔽了雙眼。】


    網上的輿論無論是好是壞,都不在聶慈的關注範圍之內,早在鐵畫完成的第二日,博物館的館長便主動來到水灣鎮,親自登門拜訪。


    聶慈的性情雖然內斂,卻並非不通人情世故,當即將館長請到庭院中的藤編桌椅前落座,給人倒了杯茶。


    “館長今天過來,可是為了那幅鐵畫?”


    聶慈的外表還是一副少女模樣,但她心思卻格外縝密,稍一思索便猜出了胡館長的來意。


    胡館長抿了口茶,開門見山道:“我也不瞞你,淮市博物館想要收藏你那幅鐵畫,價格雖比市麵上低些,但可以長期合作,你的作品也能通過博物館的公開渠道送展、拍賣,對你日後的發展有很大的好處。”


    說這番話時,館長眼底透著濃濃的欣賞。


    他沒想到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真能將湯祖的作品複刻出來。昨天鐵畫剛裝裱好,就被錢教授盯上了,翻來覆去看了無數次,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那老家夥用放大鏡觀察許久,又結合湯祖過往的作品相對比,發現聶慈對各種事物的處理十分老道,譬如葉片上的脈絡,藤蔓的紋理,就連那隻小小的畫眉鳥也勾勒得頗具其神,這一點便超過了絕大部分鐵畫匠人。


    甚至比徐老爺子還要遊刃有餘,所謂“偷師”的謠言也就不攻自破。


    這樣的鑄造功底,已經可以用天才二字來形容,因此館長的語調顯得格外溫和。


    他人老成精,一眼便看出來這位聶小姐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隻要不是心存惡意,與她溝通並非難事。


    聶慈左手端著微微燙手的玻璃杯,蹙眉思索半晌,輕輕點了點頭。


    “既然聶小姐同意了,明天博物館就會派人來取鐵畫,到時候三十萬的現金也會直接打到你賬戶上。”


    是的,那場風波結束後,聶慈的作品拍出了六位數的高價,而其複刻湯祖的作品,更是叫價高達五十萬。


    可惜淮市博物館沒有那麽多的經費,三十萬已經是極限了。


    用來打造鐵畫的工具本就價格不菲,聶慈早已將原身遺留下來的存款消耗幹淨,因而她也沒有拒絕館長的出價。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聶慈的生活過得格外平靜,日日都會來到博物館的工作室內鑄造鐵畫。


    為了能將鐵畫這種傳統文化發揚光大,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每天都會錄製聶慈打鐵的視頻,雖然不是直播,聶慈也很少開口說話,安靜的房間裏除去規律的敲擊聲外,就是拉動風箱的呼呼聲,網友們卻百看不厭。


    隻因聶慈打鐵的動作一日比一日流暢,即便沒有那些華而不實且花哨無用的架子,但那種行雲流水般的鑄造能力卻可見一斑。


    如今的聶慈仍想不起自己是從何處學到的鐵畫技藝,但這些天的鑄造卻讓她的心靜了下來。


    她忘記了網友的唾罵,忘記了聶雲念,也忘記了聶家徐家,她腦海中隻有一個想法——盡自己所能打造鐵畫,將鐵畫的美麗展現在世人眼前。


    這樣的想法天真又執拗,偏偏聶慈一意孤行,從未生出分毫放棄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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