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可能?


    他聽老師說過,聶慈雖然是聶家的女兒,但她自小在鄉下長大,沒經曆過多少風浪,哪有勘破人心的本事?


    “空口無憑,場麵話誰不會說?鱗片紋路你怎麽解釋?”徐棟定了定神道。


    聶慈看也不看他,徑自望向眉宇緊鎖的錢教授和館長,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淮市博物館裏應該存放著湯祖的作品殘片,對不對?”


    此事普通人不知道,但經常與鐵畫打交道的專家學者卻不會不知,畢竟當年發掘到湯祖作品殘片時,學界圍著那塊鐵畫殘片研究了許久,卻無法複刻出完整的鐵畫,這一點委實可惜。


    錢教授有些疑惑,不明白聶慈為何會在此時提及那塊殘片。


    “我能複刻湯祖的鐵畫。”少女說話的音量雖不算大,卻仿佛一道驚雷在眾人耳畔炸響。


    “人要強一點沒錯,但認不清自己的能力,口出狂言,最終便會淪為笑柄。”從人群裏緩緩走出來的安時瀚,直接給聶慈下了評語。


    “湯祖鑄造的鐵畫風格多變,且每一部分都有獨特的紋理,極難模仿,也極難複原,再加上那塊殘片連整幅鐵畫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沒有原始畫稿的情況下,就算你在鐵畫一途上天賦頗高,也無法使之重見天日。”


    一邊說著,館長一邊搖頭,顯然沒把聶慈的話當真。


    方才將展廳內衝突搬到微博上的記者,此時偷偷摸摸掏出手機,開了一個直播間,聞訊而來的網友也看到了這一幕。


    【我去,聶慈都快把牛皮吹破了,她難道不知道羞恥二字怎麽寫嗎?】


    【那名悲憤控訴的青年是我同學,他家世代以鑄造鐵畫為生,每一件作品都能稱得上是華國的瑰寶,但因為鐵畫市場本就不大,懂行的人也不多,徐老爺子的作品賣不上高價,這麽多年完全是靠著滿腔熱血撐下來的,這樣的老人都不敢放言說自己能修複湯祖的鐵畫,聶慈她怎麽敢?】


    【不行,我快被聶慈氣死了,聽說這個賤人早就輟學了,像這種素質,哪有學校敢收?】


    【我家就在淮市,現在我要去博物館,好好教一教聶慈做人!】


    【樓上姐妹加油,我是念念的粉絲,因為這個上不得台麵的妹妹,念念沒少被黑,我就是不在淮市,不然的話肯定要跟你一起過去。】


    聶慈上前一步,言辭篤定,“不試試怎麽知道?”


    館長跟錢教授麵麵相覷,後者忍不住問:“聶小姐,你想怎麽試?”


    錘製一幅鐵畫,是要以星期為單位的,在場的人雖多,卻無法給聶慈這麽長時間。


    “我可以先畫出那幅鐵畫的原稿。”


    湯祖的鐵畫之所以很難複刻成功,缺失原稿便是其中最為關鍵的原因,聶慈隻是個不滿二十的小姑娘,甚至高中畢業就輟學了,沒有曆史功底,並非科班出身,哪有本事超過所有的專家,完成他們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呢?


    【woc!讓她畫,我就不信她能畫出來!到時候當著所有人的麵丟臉,我倒要看看她還能怎麽解釋?】


    【不是我看不起聶慈,她的畫水平也就那樣,否則也不至於混了這麽長時間還是個小網紅,現在的社會真是浮躁,網紅為了錢什麽大話都敢說,有這功夫不如去磨練自己的專業技能,否則像她這種人永遠都不知道何為敬畏。】


    望著聶慈的背影,聶雲念抿了抿唇,小跑著衝上前,挽住聶慈的胳膊,低聲勸道:“小慈,你快別胡鬧了,博物館不是能隨便開玩笑的地方,我會代你跟徐家道歉,咱們回家好不好?”


    說這話時,聶雲念眼圈泛紅,眸子裏隱隱有淚光閃爍,她五官本就生得十分美麗,這會兒淚珠要落不落的模樣,讓周圍的看客都覺得聶雲念可憐。


    畢竟她身為公眾人物,又沒在娛樂圈內站穩腳跟,還攤上這麽一個妹妹,堪稱倒黴到了極點。


    聶慈微一側身,掙脫了聶雲念的鉗製,語氣淡淡:“首先,我沒做錯任何事,不需要向徐家道歉;其次,你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你也不必代我道歉。”


    “小慈!”


    聶雲念抬手按住胸口,眼淚不住往下劃落,她緊咬住下唇,低垂眉目,遮住了眸底的精光。


    直播間裏的雲粉看到這一幕,心疼地無以複加,恨不得直接衝到博物館,好好替愛豆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好歹的妹妹。


    第11章 我以我手繪錦繡(十一)


    聶慈並沒有理會聶雲念,隻目光灼灼地望著館長。


    館長雖然對今天的鬧劇很是厭煩,但想著聶慈年紀不大,又在鑄造鐵畫方麵饒有天賦,也不願讓她當眾顏麵掃地。


    可還不等他開口回絕,周圍的觀眾鬧了起來。


    “館長,博物館不是設有筆會室嗎?就把聶慈帶到那裏,筆墨紙硯都備好,她還能翻出花來不成?”


    “+1,要是她真將湯祖的殘片補全,我就跪在地上叫爸爸!”


    “不過就算她能畫畫,也必須找幾個專家前來檢驗,否則很容易被她蒙混過關。”


    “你們別再往聶慈臉上貼金了,難道真以為她能畫出來嗎?最後要是拿出一幅小雞啄米圖就搞笑了。”


    各色嘲諷起起伏伏,許久都沒有停歇,聶慈仿佛沒聽見那般,脊背挺得筆直,宛如青鬆般站在原地。


    少女穿著簡單的長袖長褲,水洗藍的布料襯得她膚色雪白,配上秀挺的鼻梁,明澈的雙眸,比起旁邊的聶雲念也毫不遜色。


    可惜啊可惜,那張臉長得再好都沒用,根本挽救不了出問題的腦子。


    此時此刻,不少人心裏都抱著這樣的想法,不斷催促著館長。


    館長額間滲出一層細汗,微胖的臉龐漲得通紅,半晌才道:“既然聶小姐覺得自己沒錯,咱們就去筆會室吧。”


    說話間,館長在前方引路,聶慈和徐棟緊跟其後,聶雲念站在原地,深深望了她一眼,給安時瀚發了條消息:


    「不會有問題吧?」


    男人低笑著搖頭,打字回複:「能有什麽問題?聶慈去過徐氏鐵畫廠,她的《泛舟》與徐老爺子的《淮水》出現了同樣的魚鱗紋,她以前的房間裏還有徐老爺子另外一幅作品。前兩項證據的證明效力可能不算太強,第三項證據又是偽造的,但在文化界已經足夠用了,沒了一技之長,我倒要看看聶慈要怎麽翻身!」


    瞥見屏幕上的這行字,聶雲念緊張的情緒逐漸平複下來,也許是她太杞人憂天了,聶慈究竟有幾斤幾兩重,沒有人比她這個當姐姐的更清楚,又何必自尋煩惱?


    烏泱泱的一群人湧到筆會室前,由於空間有限,進入的人並不算多,除了聶慈以外,還有館長、錢教授、徐棟,以及用來確保真實性的幾名記者。


    筆會室的門窗沒有關閉,清風拂過,將墨綠色的窗簾卷起一角。


    聶慈把宣紙平鋪在桌麵上,不緊不慢地研墨。


    見她有了動作,記者們紛紛打開攝像機,將鏡頭調至畫紙的上方,不願錯過任何細節。


    原本的聶慈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鑄造鐵畫,但她偶然間看到網絡上湯祖殘片的截圖時,心底便隱隱有漣漪泛起。


    她不明白這種異樣的感覺因何而生,卻知曉自己鑄造鐵畫的方式與湯祖一脈相承,甚至對於那塊遺留下來的殘片,她也覺得無比熟悉,甚至能在腦海中補全它破損前的模樣。


    少女手裏拿著略硬的狼毫筆,先在紙上勾勒出殘片的形狀,無論是聶慈還是原身畫技都不算差,區別隻在於聶慈的技巧更為嫻熟,風格更加滄桑古樸罷了。


    今天來博物館拍攝的記者,大都專攻文藝版塊,不認識聶慈的居多,這會兒看到躍然於紙上的殘片,他們滿臉愕然的長大了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


    她、她居然不用照著殘片的複製品,就能勾勒出大致的輪廓,怎麽可能?


    肯定是她提前研究過湯祖殘片,所謂畫骨畫皮難畫虎,就算目前初具雛形又如何?如果聶慈畫不出殘片完整的模樣,依舊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早在聶慈用狼毫筆勾勒最細致的線條時,徐棟的臉色就從紅潤轉為蒼白,他雙手緊握成拳,額間滲出細密的汗珠兒,顯然是內心緊張所致。


    畢竟安時瀚並未進入筆會室,沒有他從旁指點,徐棟到底也隻是美院的一個普通學生,露出破綻也在常理之中。


    即使製作鐵畫的原稿無需上色,耗費的功夫依舊不少。


    時間一點點流逝,關注此事等待看熱鬧的網友們也如海水退潮般逐漸散去,但筆會室內的幾人依舊專注如初,錢教授甚至按捺不住內心激動的情緒站到了聶慈身後,就是為了看清她的筆觸。


    瞥見錢教授目瞪口呆的模樣,館長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頓時也愣在當場。


    “這、這難道就是殘片缺失的部分?經曆百年跌宕,殘片隻剩下巴掌大小,許多專家都推測這是以工筆畫為藍本鑄造的佳作,但底部的粗壯線條雖然具備湯祖的鑄造習慣,卻無法分辨出究竟為何物,聶慈真能將其複原?”


    此時錢教授根本舍不得眨眼,生怕自己錯過了底稿成型的任何細節,他低聲喃喃:


    “妙啊!太妙了!最開始我還以為那些線條是山勢起伏,誰知道竟然是蒼勁有力的枯藤,上麵停留著兩隻畫眉鳥,生機與寂滅,鮮豔與黯淡,相互融合交織在一處,不過用毛筆能勾勒出畫眉的羽毛並非難事,但對於熟鐵來說,想要描繪出如此細節,隻怕不太容易。”


    將這些誇讚的言辭收入耳中,徐棟緊咬牙關,心內也充斥著濃到化不開的忐忑。


    他怕聶慈真能複刻出湯祖的作品,這樣一來,那個女人鐵畫鑄造方麵的技藝將遠遠超過徐家,不僅偷師的罪名成了無稽之談,日後在鐵畫界享有盛譽的徐家也會淪為聶慈的墊腳石。


    想到這一幕,徐棟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著了什麽魔,竟然真聽從老師的吩咐,跟聶慈對上,分明是個不滿二十的少女,年紀比他還小,但她卻像個怪物一樣,簡直快把自己逼死了。


    在外人眼裏,無論聶慈的風評如何,她的天賦都是毋庸置疑的,但她自己清楚,她之所以能夠完成別人無法完成的事情,靠的唯有專心二字。


    她全心全意投入到手頭的工作當中,不受外界影響,不帶一絲雜念,這樣做出的成品才能近乎完美。


    完整的畫作尺寸並不算大,聶慈隻用墨汁勾勒出基本的線條輪廓,就耗費了整整兩個小時。


    等她終於放下毛筆,靜待墨汁晾幹時,錢教授忍不住開口了。


    “聶小姐,你怎麽知道湯祖繪製的枯藤呢?在線條不全的情況下,很難分辨物體的性狀及特征。”


    錢教授是個和藹有禮的老人,聶慈也能看出他對自己沒有絲毫惡意,便輕聲細語地開口解釋:


    “湯祖留存於世間的作品不多,從前鐵畫界認定湯祖作品時,通常是依照鐵畫線條上遺留的特殊紋路分辨,紋路繁複,難以模仿,因此這成了最有力的防偽標識。但大家遺漏了一點,湯祖鑄造鐵畫的紋路雖獨樹一幟,但其繪製原稿的風格勢必受到當時畫壇的影響。


    仔細觀察湯祖同時代的畫師可知,藤蔓邊緣雖有起伏,但卻格外光滑,且中部均有年輪狀的鏤空,四周也有看似散亂的枝條,種種細節可以推出殘片是枯藤而非山巒,再加上植被長勢雖不近相同,卻有共通之處,配合鐵畫發展的趨勢,才能推演出殘片完整的模樣。”


    徐棟用手背抹了把額間的冷汗,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縮,畢竟淮市博物館發生的一切早就通過直播的形式傳到網上。


    如果他此刻說是一場誤會,不僅會惹惱了安時瀚,還會把自己推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他定了定神,色厲內荏道:“聶慈,你說的天花亂墜,實際上沒有任何用處,隻有一比一將殘片複原成鐵畫,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聶慈看了他一眼,淡聲道:“你放心,我說到做到。”


    博物館內有專門用來鑄造鐵畫的工作室,偶爾來人參觀時,工作人員便會將他們帶到室內,觀看鐵畫成型的過程。


    這會兒館長在前方帶路,聶慈緊跟其後,幾名記者落在最後,時不時調試角度,爭取將聶慈所有的神態表情都給記錄下來。


    館長將工作室的大門打開,聶慈還沒等邁入其中,便搖了搖頭。


    “這間工作室我用不了。”


    聞言,徐棟和聞訊趕來的聶雲念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這間工作室設施完備,鐵砧、電焊機、錘、鑿、鑽以及熟鐵等材料一應俱全,周遭還有幾扇大窗戶,透氣通風,條件堪稱適宜到極點,偏偏聶慈還不滿意,該不會是在拖延時間吧?


    聶雲念眼神連閃,走到少女跟前,親熱地按住她的肩膀,狀似疑惑地問:“小慈,這裏的工具不合你心意嗎?”


    “不合心意?我看分明是她膽怯了,不敢在博物館內鑄造鐵畫,生怕自己丟人現眼,不過先前折騰了那麽一通,她早就成了嘩眾取寵的小醜,又何必害怕這最後一步?”徐棟嗤笑道。


    感受到眾人懷疑的目光,聶慈也不著急,她先是擺脫了聶雲念,而後緩步走到工作室內,抬手撫摸著嶄新的電焊機。


    “我習慣了紅爐和風箱,電焊機用不太慣,所以不便在這裏鑄造。”


    第12章 我以我手繪錦繡(十二)


    恍惚間,聶雲念想起了自己曾在直播間看到的畫麵。


    聶慈呆在她那間簡陋的工作室裏,一手揮錘,一手拉動風箱,被烈火帶來的高溫不斷炙烤,汗流浹背的模樣看起來尤為狼狽。


    但此時,對上少女堪稱堅定的眸光,聶雲念猛地閉上雙眼,竭力遏製住那種失去控製的恐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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