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販臉上微微有點失望,不過立即換上笑臉。多大的客兒都是主嘛。


    糖殼兒咬在嘴裏“咯吱咯吱”脆響,夾雜著圓丟丟囫圇一個山楂的酸澀。她滿意地點頭,還得是整個的好吃,拍扁的山楂就太過甜膩了。


    她之前也動過賣冰糖葫蘆的心思,其中精髓在於一個“蘸”字。大糖峰得是冰淩一樣透亮,可惜現在還是夏天,不然外麵裹的脆殼還能更厚一些。


    嚼完這串冰糖葫蘆,還有些意猶未盡。


    林繡推著破車往回走。她已經迫不及待想撲進小屋的溫暖與明亮,然後燒一盆熱熱的洗腳水,躺在小床上裹緊薄被,做個盛京連鎖大飯莊的美夢。


    快到巷子口了,前麵聚集起好多人議論紛紛。


    林繡戳戳一個胖胖的婦人,“阿嬸,前麵發生什麽事了。”


    那人歎一口氣,可惜道,“不知誰家房子塌了。”


    人生真是難測,她附和著點點頭,“這樣啊”


    突然間奇異的念頭浮上腦海,她聽見自己的上下牙齒“咯”的一聲碰撞,笑容僵硬在了臉上。


    推開人群衝出去,有個瘦小的身影正坐在斷壁殘垣前抹眼淚,抱著臂像隻受傷的小獸。


    林繡眼瞼顫了下,按住她的肩膀。上下左右都看了遍,並沒有外傷。


    “褚鈺呢,他有沒有事?”


    “哥哥去找你了。”阿蠻使勁搖頭,哭得一抽一抽。


    沒事就好,她努力牽了牽嘴角。看著一地的碎磚亂瓦,隻覺荒謬。中午時架在院子裏的那口大鐵鍋才剛烙完餅,還沒來得及洗,一院都飄著油脂的香。灶台邊的節瓜和圓茄早切好了大塊,隻等晚上炒了吃。


    褚鈺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的,悄然繞到她身邊。手臂上擦破塊皮,傷口灰青,隻差鮮血淋漓。


    “阿姐,我們好像沒有家了。”


    林繡抬起頭,他唇色蒼白,眼裏的光一點點灰暗下去。


    她想起從前看過的一個很新奇的比喻,寫人眼中的灰頹如幾十層高樓瞬間坍塌。原來並不是一瞬間,樓一層層塌下去,人隻能站在原地束手無策。


    林繡啞然。她別開臉,仰頭看著太陽緩慢墜沉下去,徒留破碎的霞光。


    手心裏攥著的一兜銅板還帶著濕熱的體溫,本來馬上就能攢夠錢好好修繕一下的。


    “林來福呢?”


    阿蠻抹一把淚,把身後的白貓抱給她。林來福乖乖縮著頭,躺在她臂彎裏,任由一下下地順著毛。


    天空明明極燥熱壓抑,卻似有潮濕的霧襲來,臉上摸起來一手濕。原來風雨欲來時,無處止歇,浮萍也無可回避。


    林繡默了一會,拍拍身上的灰站起來,“我們走吧。”


    阿蠻仰頭看她,用力地點點頭。阿姐的眼神在陽光下仍是平靜無波,那麽的可以信服。


    斜陽將墜,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更長,像個細瘦的“山”字。


    褚鈺緊抿著唇跟上去,悄悄問她,“阿姐,我們真的有地方可去嗎?”


    林繡往前走著,沒有答話。


    第11章 火盆烤洋芋   火光紅軟,香氣紆鬱。洋芋


    耕者荷鋤歸家,走販挑擔而回,城內各家各戶都飄出了飯香。


    林繡思來想去,決定先去“老地方”湊合一晚,再做打算。


    三人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城郊泥土小道上,周圍寂籟無聲,偶有寒鴉驚起。


    “吱呀”推開門,城隍廟裏黑漆漆一片,隻有香爐裏燃著幽幽一苗火。林繡給自己壯膽,前幾天還在這施粥,不怕不怕。


    隻是走了幾步,總感覺前方夜色裏有悉悉索索的響動。林繡頭皮發麻,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褚鈺抄起根木棍緊趕幾步,走在她身前。


    “可是林姑娘和兩個娃娃?”黑暗裏傳來蒼老而緩和的聲音。


    林繡長舒了口氣。


    “嘿,老爺子。”褚鈺扔了木棍跑上前去,阿蠻也笑起來。


    “你們不是搬到移觀橋了嗎?難不成記掛我老頭子才跑回來?”算命的劉瞎子揉揉眼睛,一把攬過兩個小孩。


    許是常在廚房,林姑娘的身上有種類似熟稻的香氣,不消走近就能認出來。


    “去你的,”林繡笑著想往他身上擂一拳,隻是無處落手。怕把老頭捶散架了,她又悻悻收回手。


    一天緊繃的弦在此刻終於放鬆下來。


    “房子塌了,過來暫住幾日。”


    極沉重一件事,被她輕飄飄幾個字說出來,有種這是來郊外露營的錯覺。


    劉瞎子知道她的脾氣,隻低低地歎了口氣,摸索著劃亮油燈。


    微小的火苗上躥下跳,似乎不想拘於小小的燈盞,一下子將破廟照得亮堂而溫暖。


    他緩緩搖搖頭,收拾起算命的旗子和小桌,“我要回家吃飯啦,水壺和柴堆就給你們留下。”


    林繡有些羨慕。老頭在城南處有一居所,不大,但和老妻二人住也足夠。


    把老頭送出去,東西則很不客氣地全盤收下。


    她的銀錢隨身裝在荷包裏,這算是唯一的幸運了。把荷包交給褚鈺,細細囑咐一番。去找相熟的泥瓦匠,若還能剩下一點,就買幾個山芋回來。


    記憶裏後院有口老井,隻是不知現在還出不出水。林繡提了油燈摸到後院,雖然被草枝枯葉覆蓋著,揭開井窖,小心翼翼地避開雜草塵泥,倒也能汲上來桶水。


    不出一會,褚鈺就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了,背上負著滿筠籠洋芋,居然還有壺酒。


    行軍水壺一樣的酒囊裏裝了半壺,這種農家自釀的酒最便宜,度數卻很高。她仰頭飲了一口,隻覺辛辣刺激,氣味極大,身子都暖起來。


    筐裏的洋芋全部倒出來,鋪了一地。顆顆黃皮,隻是樣子難看些。有的大如蹲鴟,有的隻拳頭般大小,均是麻麻賴賴,裹著厚泥。


    林繡接了井水大致搓淨上麵的泥。鐵箸撥出帶著火星的炭灰,丟進洋芋去等著餘溫將其燜熟。


    洋芋皮薄,用明火燒一會就糊了,需得用暗火的熱氣慢烘。炭灰黑魆魆的,洋芋深藏其中,隻能勾勒出一個圓滾飽滿的形狀。


    明明烤得半生不熟,卻飄出些極香甜的味道,讓人很容易聯想到鐵皮汽油桶裏一字排開的烤紅薯。也是大小不一,不過個個都吱吱流蜜,析出的糖分被火烤的焦黑,分外勾人。


    火沒方才那麽旺了,林繡折兩捆樹枝丟進去,又撥了撥灰。


    照工匠所言,夯磚築房、壘石為牆怎麽也得半個月。而且重修費用不菲,這一荷包銀子估摸著都得添進去。一夜回到穿書前,她不免十分頭痛。接下來的日子就得重新盤算該怎麽過,開店計劃又要無限期推遲。


    阿蠻自告奮勇去拾些柴禾,林繡放心不過,讓褚鈺也跟了去。又囑咐著,“快些回來吃烤山芋。”


    月光鹹而涼,從小窗投進廟裏,像撒下把鹽霜。


    林繡往火堆旁坐得更近了些。沒想到郊外破廟夜晚這麽冷,她穿的還是白天的夏衣。風擠進破窗,吹得新糊的窗紙呼呼作響,讓她忍不住連打幾個噴嚏。


    這姿態實在不雅,還好沒有別人。


    從後院裏摘了把金銀花,她挑了嫩芽投進滾水中,等著水再次煮開。小壺裏散發出金銀花獨有的清香,甜中帶著點生澀。


    身後傳來推門聲。


    “你們怎麽這麽快?”林繡笑著回頭。


    江霽容被這笑晃了下眼,“林姑娘?”


    這聲音清亮而熟悉,林繡也愣住了。剛想問他為什麽在這兒,又覺得不太禮貌。


    江霽容倒是先開口解釋著。他從郊外回城,看這久無人住的破廟映著火光,怕是走水,才進來看一看。


    “三更半夜的,林姑娘怎獨自在外?”


    林繡笑笑,把那番說辭原原本本地又講了一遍。她的語氣不像在說房子塌了,倒像是出門走親戚般稀鬆平常的一件事。


    江霽容眼中閃過一絲錯愕。


    他向來不願也不必言出錦繡,現在想找出些安慰的漂亮話,一時卻覺得頭腦空空。


    “不過隻消半個月就能修好了,在這廟裏住幾天倒也有滋有味。”


    林姑娘一副冷靜的樣子不像逞強,聽她所說還有兩個同伴互相照拂。江霽容放下心來,正想告辭離開。


    一個灰不溜秋的東西由鐵箸夾著遞到他麵前。


    江霽容抬頭,她眼裏漾著笑意,露出齊生生的白牙,“江大人要吃吃看嗎?很香的。”


    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鬼使神差地成了個“好”字。


    火光亂舞,把他們倆的臉都映得亮堂。屋外水聲滴答,倒是應了那句屋漏偏逢連夜雨。


    氣氛有點冷淡,林繡努力打破這尷尬,開始沒話找話,“此情此景讓我想起句詩來,不知江大人能不能猜出來是什麽?”


    他自然是不知。江霽容四顧一望,破廟呼呼漏著風,窗外草叢裏蛩蟲鳴響,烏鴉驚掠而飛,叫聲滲人。


    她的聲音聽起來是輕鬆甚至愉悅的,“三徑鬆風常放鶴”


    “一簾穀雨自煎茶。”林繡端起茶壺倒了兩杯金銀花水,沒心沒肺地笑起來。


    江霽容順著她的眼神看去,目光一凝,一點兒覺不出好笑來。廟外水坑濺著泥,廟內除了這堆火再無溫暖的東西。


    “是不是很貼切?”


    他接過水,沉默著點點頭,不知說什麽好。


    ----


    火光紅軟,香氣紆鬱。


    林繡半倚在草墊子上,舒服地眯起眼。


    何如煨芋火,她從灰堆裏扒拉出這“燙手山芋”,早已迫不及待了。掀開烤焦的外皮,洋芋的香氣可和記憶裏的烤紅薯相提並論。


    “江大人,你不覺得烤出來的洋芋要比蒸或者煮的都好吃嗎?”林繡想起之前學過的,高溫下還原糖與氨基酸發生美拉德反應,獨有種豐富的香氣。


    過去連著的災年讓唯一的食物隻剩洋芋,甚至有人把洋芋葉子也煮熟,嚼不爛就囫圇吞下。如今京中但凡條件中等的人家,都對洋芋避之不及,更別提蒸著或煮了吃。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


    手中的烤洋芋涼了些,他撕開外皮,吹了幾口小心地咬下。洋芋燒得粉粉麵麵,並不是想象中寡而無味的。


    瓤軟稀爛,黃白細膩,有點淡淡的鹹。


    林繡拍拍炭灰,晾了一會仍是燙手,兩隻手來回倒騰著。她撕著皮,扣去焦黑的部分,很為自己的學識得意,連蘇東坡先生還吃玉糝羹呢。一邊吃又略有些遺憾,要是有辣椒麵就更美了。


    一個洋芋才吃了一半,已經滿手皆是。剛想往衣服上蹭蹭,麵前多了方白帕。江霽容吃得很快,除了捏著芋頭的手指外,手心仍很潔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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