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徽是梁瀟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早先幾年出嫁,嫁的是知審官院事曹昀,夫妻不睦多年,終於在年前和離。


    和離後梁玉徽不願搬回靖穆王府住,自個兒在外頭置辦了宅邸,買了幾十個小廝侍女伺候自己,終日招貓逗狗,日子過得不亦樂乎。


    梁瀟太知道他這妹妹的德行,跟許太夫人商討完了壽宴的事,目光一轉,瞟向梁玉徽,道:“我這些日子耳邊總不得清閑,不是說你招惹了哪家郎君,就是說你打賞了兔兒院的男倌,你好歹是王府縣君,能不能要點臉麵。”


    梁玉徽搖著一把玉硝骨團扇,滿不在乎道:“你當那些男人真喜歡我啊,不過是想借我搭上兄長你,逢場作戲,各取所需罷了,什麽了不起的。”


    她見梁瀟還要再教訓,忙道:“你怎得不說那些男人不要臉?這種事情,你情我願,憑什麽隻說女人?”


    梁瀟叫她一噎,一口氣梗在胸口,半天沒上來。


    薑姮自是沒有心思觀賞兄妹鬥嘴的,她不住回想剛才枕席間的場景,昔日可怕疼痛的記憶悉數湧上心頭,恐懼交加,掌心暗蓄冷汗。


    梁玉徽清靈靈的目光掃過薑姮,唇畔綻開溫恬笑靨,複又看向梁瀟,道:“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有些荒唐,丟了兄長的臉,我也想正經再嫁個人,生兒育女,相夫教子,隻看兄長成不成全。”


    梁瀟抬手揉著腦側,道:“你說說看。”


    梁玉徽笑說:“我早就說過了,我鍾意的是薑家大公子,自幼一起長大的墨辭哥哥,從前羅敷有夫也便罷了,隻是如今我們都是自由身,何不湊成一對?他既是我嫂嫂的兄長,那麽也算親上加親。”


    薑姮恍然回神,手指不由得蜷起,抓住帕子,緊張地看向梁瀟。


    梁瀟麵帶嘲諷:“他如今可配不上你。”


    梁玉徽扶了扶鬢側的蝴蝶珠簪,眉眼含春,“我可不像他們薑家,曾經那般狗眼看人低,嫌我庶出看不上我。我允他高攀,若是窮的拿不出聘禮,我也不挑剔。”


    薑姮霍得站起來:“兄長有家室。”


    梁玉徽漫然道:“不過一個妾室,我過門前打發了就是。”


    “芝芝為兄長生兒育女,與他共患難同榮辱,憑什麽你一句話就要……”


    “那你們薑家為什麽不抬她做妻?”


    薑姮叫她問住了,躊躇難言。


    梁玉徽掀起眼皮仰看她,“因為她是罪臣之女,大燕律例,罪臣女可為婢、為妾,就是做不得妻。薑墨辭可沒有我兄長這般的權勢地位,他不敢。”


    薑姮這會兒反倒冷靜下來了,坐回去,道:“兄長曾經立誓,此生不娶妻。我們薑家重信諾,重情義,罪臣如何,權臣如何,情之一字最重兩廂情願,原本就跟權勢地位無關。”


    此言一落,花廳裏冰封般的死寂。


    梁玉徽還是那番嬉笑怒罵玩世不恭的儀態,帶了幾分憐憫地覷向梁瀟,果真見他臉色冷沉,薄唇緊抿成一條線,隨時會繃斷似的。


    她玩笑道:“兄長若是覺得薑墨辭配不上我,那不如下道命令,讓他入贅王府算了。左右你與嫂嫂成婚多年無子,將來我生的孩子也讓他姓梁,這不是兩全其美嘛。”


    許太夫人原本搞不懂他們究竟在鬧什麽,但這一句話倒是正中她下懷,她忙道:“這好……”被兒子厲眸一眄,她訕訕縮回腦袋,嘀咕:“就是好嘛。”


    梁瀟抿了口茶,將茶甌摔回桌上,站起身,甩下一句:“你們都這麽有主意,找我做什麽,自己看著辦吧。”


    他瞥了薑姮一眼,薑姮會意,連忙跟上他離開。


    春意雋濃的時節,風中參染微涼,帶著清馥花香迎麵撲來,掀動裙袂翩躚。


    薑姮在渠水邊快步追上梁瀟,揪住他的袖角,繞到他身前,道:“你不能由著玉徽胡鬧。”


    梁瀟冷漠攝人:“她不過是個傻孩子,從前傻,巴巴地往薑墨辭身上貼,隻道自己喜歡,卻不知人家嫌棄她不光庶出,還是歌姬之女。當眾一頓羞辱,從此性情大變,卻還不知道學乖。”


    薑姮耐著性子說:“你要講些道理,那時候兄長已與林家定親,玉徽鬧的動靜太大,已驚動林家,他不得不當眾回絕,才能給林家一個交代。至於羞辱,那不是兄長……”


    “是薑王妃。”梁瀟道:“是我的嫡母,你的好姑姑。”


    從前這王府的女主人,便是出身閩南薑氏,是薑姮的親姑姑。她出生在薑家最鼎盛的時候,尊貴嬌養,心氣頗高,本看重先靖穆王後院幹淨才嫁,誰知嫁過來才知道夫君在外養了外室,秦淮歌姬,千嬌百媚,甚至還育有一子一女。


    自是奇恥大辱,天翻複地地鬧過一場,可那時朝廷忌憚閩南節度使轄製重軍,與皇室聯姻也是幹係萬千,為了家族,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


    饒是這樣,還是等過了幾年,自己的嫡子辰羨開蒙念書了,才鬆口準那母子三人進府。


    他們便是許太夫人、梁瀟和梁玉徽。


    薑姮幼年喪母,父親照顧不暇,將她送來靖穆王府長住,伴在姑姑身邊,被捧在手裏寵著,根本不知人間辛酸幾何。


    那時,梁瀟和辰羨都待她很好,會馱著她捉蝴蝶、爬牆,也一樣的眉目如畫,清華俊秀。


    唯一的不同,就是梁瀟性子略冷,總是沉默寡言。


    後來長大了,玉徽喜歡上了兄長墨辭,當眾提出要嫁他,兄長回絕,那之後,姑姑當眾甩了玉徽一耳光,冷笑:“歌姬之女,也配嫁我侄兒。”


    薑姮記得玉徽哭了一夜,把自己送給她的釵環脂粉全都扔了出來。


    她不知道那時的梁瀟心裏在想什麽,因為他一貫的神色冷淡,任由妹妹伏在他懷裏哭,目中曠闊無垠,似平靜,又似暗自醞釀狂濤怒浪。


    從那以後,薑姮和梁瀟就生疏了,梁瀟見著她不會再唇畔含笑地叫“妹妹”,不會從官衙回來順道給她帶果子糕餅,不會替她寫夫子布置的功課。


    隻會朝她輕輕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了。


    直到辰羨卷入謀逆之禍,連累整個靖穆王府和薑國公府麵臨滅頂之災,唯有梁瀟受皇帝庇護置身事外。


    那一日他對薑姮說:“若不想去教坊為妓,那還有一條路,嫁我。”


    那個時候,薑姮才恍然發現,其實兩人已經十分疏離、陌生。


    她突然感覺到一種深深的乏力,抬頭看梁瀟,目光幽戚,“那要如何才能放過我兄長?”


    第5章 .  子嗣   梁瀟對她的控製,偏執且瘋狂。……


    渠水泱泱,倒映著疏枝明燦的桃花,繽紛落英逐水流,橫貫一道白玉樨石橋,通連向八角蘭尖亭榭。


    那亭榭高高佇立,遮了大片陽光,在人臉上落下斑駁影絡,將彼此神情映得晦暗不明。


    梁瀟負袖而立,驀得笑了,頗為冷誚:“薑姮,你可真像個聖人。”


    薑姮被他這一笑鬧得遍體森涼,惴惴難安。她太了解梁瀟,若他能狂風驟雨地火氣全發出來,那反倒沒事,最怕他這般隱而不發、陰陽怪調,不定在心底盤算著什麽,卻一定是有人要倒黴。


    她攥緊他的袖角,直到攥出一手黏膩的冷汗珠,才低喃:“辰景哥哥,不要去為難我的兄長,他已經前途盡毀,不能再毀了他的家。”


    梁瀟看著她眼中淌著綿軟的流光,蘊少許脆弱,強忍著淚不讓它掉下,哀哀渴求地仰望他。


    他倏然想起了幼時,夫子嚴苛,她又過分驕縱不學無術,功課於她是負累。


    辰羨是世子,薑王妃望子成龍,日日盯他秉燭夜讀,他自然顧不上薑姮。


    薑姮便抱著成摞的書籍和筆硯跑來找梁瀟,扯著他的衣袖,踮腳笑眯眯求他:“辰景哥哥,你幫我看看這裏,我總覺得不通,若是交上去謝夫子非得訓我不可。”


    又或者,再不要臉一點:“辰景哥哥,你替我寫吧,我請你吃蜜煎櫻桃。”


    那時的她嬌憨可愛,白嫩的臉頰邊有一點蓬嘟嘟的軟肉,似初生的嬰孩,幹淨明澈,眼巴巴看著人,任誰都不忍拒絕。


    梁瀟時常想,她生來就是要被萬千寵愛的,凡是她喜歡的,她想要的,都該乖乖落到她手裏。


    他不禁撫上薑姮的臉頰,歎道:“你已經許多年沒有這樣叫過我了。”


    薑姮淚光瑩瑩看他,“我以後可以一直這樣叫你。”


    “隻要我別逼你的兄長娶我妹妹?”梁瀟嗤笑:“姮姮,你終究是長大了,知道與人討價還價,想得到什麽就要拿另一樣東西去換,再不是從前隻知索要等著照顧的小孩子了。”


    他慣常喜歡譏諷薑姮,但此刻垂首,卻有說不出的寥落。


    薑姮咬住下唇,對不上他的話,卻緊攥著他的袖角不肯鬆,那不是袖角,而是兄長的一線生機。


    梁瀟凝睇著她沉默許久,再開口時已恢複了公事公辦的平靜:“墨辭再不濟,終究還有一兒一女,這一點上,他倒比我強。”


    梁瀟抬起她的下頜,望入她的目中:“我今年二十七歲了,我需要有一個孩子,既安內宅,也安人心。”


    薑姮目光閃爍,掩過心虛。


    “我知道你不敢再藏藥,可也有別的法子,在浴房裏鼓搗些什麽,以為我不知道麽?”他隔著絲衣,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道:“這事也沒有多難,你隻需拿出當年要給辰羨留後的決心,總能懷上的。”


    薑姮癡怔半晌,啞聲說:“我和辰羨沒有……我們清清白白。”


    “好,你們清清白白。”梁瀟撫著她,溫柔說:“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將來,將來我要兒女繞膝,父慈子孝。而不是家裏家外,總有人盯著我後院這點事,要給我塞女人,我很煩,煩到透頂。”


    薑姮的唇顫了顫,一旦想到他們兩個會有孩子,就有一種徹骨森寒於體內蔓延。


    她心底抗拒至極,懨懨沉默時,梁瀟將袖角抽了出來,拍板落定:“你回去歇息,下午我讓太醫來給你診脈。”


    薑姮萬萬沒想到,玉徽鬧了這一通,最後竟會是這樣的結果。


    午時過後,太醫便來了王府。


    棣棠置海川螺屏風,太醫隔紅綢帕給薑姮診脈,起身衝坐在一旁的梁瀟鞠禮,道:“王妃身子並無大礙,先前滑胎落下的病根也都養回來了,溫補數月,遲早會有好消息的。”


    梁瀟微笑:“那就有勞太醫開藥了。”


    籮葉送太醫出去,回來時見棣棠退出了寢閣,一臉苦悶。


    清馥香霧自綠鯢銅爐的鏤隙悠悠上浮,芙蓉紗帳飄起,露出一角皎白如雪的寶簟牙床。


    梁瀟心情不錯,坐在床邊,道:“聽見太醫怎麽說的了嗎?你的身體並無大礙。”


    薑姮低下頭,不接話。


    “最遲半年,總要有消息。不然,我就應了玉徽所請,讓墨辭入贅王府,過繼他們的孩子為嗣。”


    薑姮深感疲倦,縱然有個尖銳聲音在嘶吼:絕不能生!可被梁瀟逼到絕路,隻能暫且佯裝妥協:“好,我生。”


    兩人算是達成一致,倒有了短暫的平和,鮮少爭吵,真如尋常夫妻那般,芙蓉帳暖軒窗梳妝,營造出些許恩愛靜好的氛圍。


    雖然兩人成婚七年,但其實在一起的時日寥寥。起初的幾年,梁瀟在外領兵,要對抗北狄侵襲,一年中有七八個月是在軍營疆場上度過。


    後來朝局漸穩,他又忙著爭權奪利,王府終日來客絡繹,時常關起門密談到半宿,他幹脆宿在書房。明明同一屋簷下,十天半月不碰一麵都是尋常。


    去年淳化帝駕崩,朝堂政局翻覆,風雲莫測,梁瀟忙著往要塞上安插自己的人,與琅琊王氏鬥智鬥法,幾乎忙得衣帶不解。


    錯綜混亂一年多,才終於步入正軌,諸事穩妥,能歇口氣。


    除去上朝理政的時間,梁瀟幾乎都膩在寢閣裏。他發現薑姮開始讀書,會將讀不懂的字句抄寫下來,鎖在一個綢匣子裏,積攢了許多,也不知要去問誰。


    這七年,薑姮有過不少喜好,如調香、丹青、製墨……皆用來消磨重簷紅牆之內的孤寂歲月。


    她按照古籍調出過已經失傳的敕貢杜若,鑽研得不分晝夜。梁瀟嘴上不說什麽,就找茬責打幫她研香的侍女,薑姮看這些小姑娘們渾身是傷哭得淒淒慘,於心不忍,就順梁瀟的意,不調了。


    丹青、製墨亦如是,但凡她將要做出些成果,梁瀟就會想盡辦法阻擾。


    他不許她出門,不許她去前院,不許她見生人。


    也不允許她有長久的、癡迷的、會占據她大量精力的愛好。


    梁瀟對她的控製,偏執且瘋癲。


    是以七年,她可以說是一事無成,唯一可長久做的事就是在榻上陪梁瀟尋歡。


    她的妝匣裏有價值連城的玉凝膏,每天沐浴後會有侍女給她塗抹全身,養出冰肌玉骨,香滑嫩膚,供梁瀟揉捏享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權臣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桑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桑狸並收藏權臣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