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的肌膚沒料理好,若她的氣色容顏不好看,她身邊的侍女輕則被杖責,重則被發賣。


    薑姮被迫舍棄過許多愛好,漸漸的,拿起了曾經最不喜歡的聖賢書來讀。


    近來,她在讀《太平禦覽》,讀到祖逖別傳那一節,因字句晦澀,進展甚是艱難。梁瀟瞥見她又開始俯首抄寫,略了一眼,笑起來:“你但凡少年時長點心,也不至於連這麽淺顯的字句都不懂,謝夫子若是在這兒,非叫你氣得背過氣不可。”


    薑姮握筆的手輕顫,濃釅的墨汁滴落,在宣紙上暈染開,毀了一張快要寫好的字箋。


    她不寫了,將筆擱回筆洗,直勾勾盯著梁瀟。


    梁瀟拿起她的團扇把玩,“看我幹什麽?又不是我不讓你用功讀書的,誰叫你天生頑劣驕縱,半點讀書的苦都受不了。”


    薑姮時常遺憾,有人逼著念書時,她不肯用功,而當她想用功時,卻已無人可問。


    蓋因她年少時過得順遂無憂,父親姑姑將她一生都安排好,泡在蜜罐裏,覺得讀書實在枯燥無用。


    可當她慢慢長大,將日子過得一團糟,時常陷入窘迫無助的境地,才想起夫子曾經說過“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車馬多如簇”,想去書中解惑,才發覺學問並不是那麽好做。


    她想起最初,大約五六歲的時候,正是啟蒙的年紀。


    梁瀟長她四歲,本應早就開卷,但是姑姑不許,說他性子陰鷙,需得錘鑿磨礪,不如先習武。


    說是習武,找的卻是不入流的混混給他做師父,言語鄙俗,行止粗糙,常把梁瀟打得鼻青臉腫。


    許太夫人跑去老靖穆王麵前哭訴,反倒做實梁瀟浮躁懶惰,吃不得習武的苦。


    那時薑姮年紀小,單純,什麽都看不懂,還羨慕梁瀟,他不用做功課,不用背誦那些拗口枯燥的文字,可以天天玩,還能自己獨占一爿院子。


    終有一日,她耐不住功課的繁重,抱著書籍翻過那堵牆,找上了梁瀟。


    她讓他幫她抄寫幾篇《論語》和《說文解字》,梁瀟翻了幾頁書,抬頭瞧了瞧她,眼珠滴溜溜轉著,拿捏了許久,才說:“我可以幫你抄,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他要薑姮去問夫子要幾本他做過批注的書籍,他看完了會把不懂的地方抄下來,由薑姮拿著再去問夫子,並且一定要想辦法讓夫子把解答以淺顯的字句寫下來。


    幼時的薑姮嘴甜會撒嬌,哄得謝夫子團團轉,文人單純,不疑有他,隻當這孩子終於懂事要發憤圖強,盡可能滿足她的要求。


    如此一兩年,批複寫了無數,卻不見薑姮有長進,謝夫子終於生疑,悄悄跟著她,發現了住在偏院裏那個傳說中不學無術、粗鄙頑劣的王府庶長子。


    當時梁瀟偷偷苦讀許久,謝夫子問了他幾個問題,皆對答如流。


    謝夫子觀其容顏衣著,是個幹淨清秀的孩子,斯文有禮,並不像傳言那般不堪。心中明了幾分,找了靖穆王,也不知說了些什麽,總之後來靖穆王便允許梁瀟和薑姮他們一起讀書。


    謝夫子是燕趙名儒,學富五車,朝中文官武臣皆奉為上賓,說話是極有分量的,薑王妃就是心裏不快,也不好說什麽。


    薑姮曾經覺得梁瀟是運氣好,遇見了她這麽個善解人意又腦子少根筋的姑娘。


    可當她也陷入當年梁瀟的境地時,才明白,當年的梁瀟,能自四麵圍堵艱辛卓絕的環境裏孤身殺出一條通往錦繡前程的血路,是多麽不容易。


    要懂得忍耐蟄伏,還得有個好腦子。


    薑姮怔怔看了一會兒梁瀟,低下頭,重新抽出一張宣紙,提筆蘸墨。


    梁瀟把筆搶過來,“行了,別寫了。”他拿過那本《太平禦覽》,給薑姮諸字解說祖逖的生平,末了,總結:“不過是個赤膽忠心,卻沒什麽好下場的人。”


    薑姮歪著頭消化梁瀟的講解,突得生出些活絡心思,反複觀察他的臉色,試探道:“能不能給我請個女夫子?”


    梁瀟正要喝口茶潤潤嗓,聞言揚眉,笑問:“你說呢?”


    這是不可能的。梁瀟給她立下的規矩裏有一條:不許見生人。


    薑姮不免失望,鬱鬱寡歡地垂目。


    梁瀟將茶甌一推,站起身,“時辰不早了,安歇吧。”


    薑姮隻有乖乖上前,為他寬衣解帶。


    烹油著錦的,梁瀟手法暴戾陰狠,卻總是對薑姮不滿意,想喂她藥,又記起太醫極隱晦地囑咐過,那藥用多了會對子嗣有損,便忍住,湊到薑姮耳邊嗬氣:“這般敷衍我,是想我在你身上玩出些花樣麽?”


    第6章 .  故人   折斷她的羽翼,她才能屬於他


    薑姮正頭暈目眩,聽到這句話,霎時冷汗淋漓,撲進他懷裏,勾纏住他。


    梁瀟這才滿意。


    他並不需要一個多麽聰明、多麽有主意、多麽善詩做賦的女人,隻要她聽話,服從他,心裏眼裏隻有他就夠了。


    **


    梁瀟終究全了許太夫人的心願,給她大肆操辦壽宴。


    邀客的帖子頭一個月就散出去,到壽宴當日,門庭熱鬧鞍馬不絕。


    起先梁瀟還能耐著性子應對,當那一套諂媚奉承的車軲轆話聽多了,實在不耐煩,留下妹妹玉徽自己招呼賓客,躲進內室,說等開宴再叫他。


    這種場合,薑姮不得不露麵,卻也不能離開梁瀟獨自行動,梁瀟要去內室歇息,她得跟著進去。


    梁瀟穿了一襲墨色暗花綾宗彝章服,十分繁複的禮服,闊袖寬袍,搭上配綬香囊玉玦,走一小步就叮當作響。


    他煩躁,想把外裳脫了,可低頭一看腰間十幾股絲絛係的結扣,連拆都無從下手。


    他隻得老實躺在榻上,指揮薑姮給他端茶倒水。


    薑姮也好不到哪裏去,衣裙繁瑣,頭上還戴著簪花鈿冠,瞧著沉甸甸的。可她行動靈巧,能撥弄裙擺,一隻手喂梁瀟喝水,一隻手端著茶甌自己喝,遊刃有餘,兩相不耽誤。


    梁瀟看得納罕,目光隨著她的動作遊移,正想研究她是如何做到的,姬無劍進來稟,說薑墨辭和羽織縣君一起到了,想先向許太夫人拜壽,而後便走,宴席就不參加了。


    薑墨辭想在走之前見見妹妹,羽織縣君也想在走之前見見嫂子。


    梁羽織是薑王妃的嫡女,是辰羨的胞妹。


    梁瀟意味深長地笑:“都想見你,你人緣倒是真不錯。”


    薑姮低頭不語。


    梁瀟衝姬無劍吩咐:“你帶王妃去吧,記住,寸步不離。”


    姬無劍應喏。


    他是王府舊人,自梁瀟被接進王府就跟在他身邊,年愈不惑,做事很穩妥。他帶著薑姮走了一條辟溪的隱蔽小徑,終於在後院見到剛給許太夫人拜過壽的兄長和羽織。


    兄長還是老樣子,月白緇衣,斜襟素領,規矩整齊的庶人裝扮,頭發梳得紋絲不亂,整個人幹淨清爽。


    而羽織梳著簡單的九貞髻,半舊衫裙,腕上一隻白玉鐲,除此之外再無配飾。


    兩人本在交談,見薑姮來了都很高興,齊齊迎上來,拉著她噓寒問暖。


    羽織是在靖穆王府出事後匆忙出嫁的,當時眾人唯恐避之不及,隻有昔年辰羨的一個寒族好友上門提親,她便嫁了。


    大燕律例,若罪犯謀逆,家中出嫁的女兒可不必受株連,當時是抱著能逃出去一個是一個的期望。


    後來辰羨死了,謀逆罪行被撤銷,隻以陰交黨羽、受其蠱惑論罪,羽織可以和離回家,可她沒有,守著終生不仕的夫君一心一意過日子,洗手做羹湯,甘於貧賤。


    薑姮料到羽織今日會來,準備了幾張銀票,從袖中掏出來,先問姬無劍:“可以嗎?”


    姬無劍點了點頭,她才塞給羽織。


    羽織推脫不要,薑姮說:“這是我的嫁妝,並非王府之財。”她才收下。


    薑墨辭在一旁看著,頹然低下頭。


    羽織提出想去後院見見母親。


    薑王妃還活著,隻是自辰羨死後便終日瘋癲,薑家曾提出想將她接回娘家,但被梁瀟一口回絕。


    她被安置在後院一間小院裏,幾個守院娘子伺候,薑姮偶爾去看望。


    安排好羽織,隻剩下兄妹兩人,薑墨辭拉著妹妹敘舊:“父親腿疾好了許多,他囑咐你不要擔心。家中日子尚可,官府歸還了一部分從前薑國公府的資財,足夠用了。我找了個營生,是教鄉裏小孩子習武,鄉下日子艱難,都想從軍,隻要能教出來一個,也算我功德圓滿。”


    兄長是個極溫柔的人,語調也永遠輕緩,薑姮心情平和,唇畔勾起一抹恬靜笑意,眉宇舒展,露出了久違的輕鬆神色。


    薑墨辭道:“芝芝又懷孕了,郎中說應當是個女孩兒,她說你若遲遲未有孕,便將這孩子送你,讓她陪著你。”


    “不!”薑姮收斂笑意,斷然拒絕。


    拒絕得太猛,語調扭曲尖嘯,薑墨辭詫異地看向薑姮,她覺出失態,忙道:“王府規矩太多,我……我無暇照料孩子……太醫來看過我,說我可以生,兄長和嫂嫂不必憂心。”


    這話吞吐斷續,前後矛盾,薑墨辭怎能聽不出。他目中染上憂色,看向妹妹。


    妝容精致,華服美裙,看上去過得不錯,雖然身邊跟著姬無劍,但料想是梁瀟不放心他和羽織,而且來時他打聽過,這些年梁瀟並未納妾蓄養通房,他應當是對姮姮有感情的。


    可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薑姮兩扇鴉青睫羽忽閃了幾下,刻意避開兄長的注視,輕聲道:“我得走了,今日我婆母過壽,我得去招待賓客,不能離開太久。”


    她走了幾步,想起什麽,回身道:“玉徽也在,你避著她些,不要惹她。”


    回去時她跑得太快,姬無劍隻能跟著,兩人走到辟雍亭附近,蜿蜒山石上築有通往廊屋的棧道,周圍修築彩檻,幾個官家女子在草地上撲蝴蝶,有個靈巧的遠遠瞧見薑姮,識得她身上穿的禮服規製,笑著招呼姐妹:“靖穆王妃,真是美極了,皮膚真白,我要去問問她,如何保養的。”


    薑姮低頭快步走,正在出神想心事,忽然被一群青春鮮妍的女子圍上,姬無劍想攔,攔住了兩三個,剩下的像漏網的魚,曳著尾巴遊向薑姮。


    為首的女子明眸善睞,笑靨燦爛,朝薑姮拂禮,簡要介紹過自己,笑說:“王妃,您瞧瞧,我這些日子隨兄長出去狩獵,把臉都曬黑了,您能不能教教我,如何讓皮膚像您這麽雪白剔透。”


    薑姮許久未見生人,許久未有人這樣跟她說過話,她一時反應不過來,瞧著一張張陌生明豔的臉靠近自己,緊張恐懼驟然襲來,趔趄後退幾步,險些被裙擺絆倒。


    姬無劍是個機敏的,見攔不住,便揚聲喊叫護衛。


    女子詫異不解:“為何如此?我們隻是想與王妃說說話,都是閨閣女子,並無外男,姬都監何必這麽大驚小怪?”


    姬無劍不理會她,招呼護衛將人送回前廳她們的父母身邊,回來招呼薑姮,恭敬道:“王妃,可以走了,殿下怕是等得急了。”


    薑姮失魂落魄地要走,踩住裙擺,身子搖晃幾下,跌坐在地上。


    姬無劍想將她扶起來,她不肯起,仰頭看他,可憐兮兮的:“阿翁,我不想去,我害怕他。”


    姬無劍是王府舊人,而薑姮五歲起便住進王府,他也算是看著薑姮長大的。


    他略有些不忍,放柔聲音哄薑姮:“今日賓客很多,殿下不會為難王妃的。”


    薑姮臉上流轉著澄淨的憂患,無邪的煩惱:“可等賓客走了呢?他怎麽會變得這麽閑,天天在家裏?”


    姬無劍嚴肅道:“您不可以亂說話,殿下知道會不高興的。”


    薑姮呢喃:“他不高興,他總是不高興……”


    姬無劍總覺得這樣下去要出事,想上來拉她,誰知有人先他一步。


    梁玉徽攙著薑姮的胳膊,待她站穩後卻沒鬆手,嘲笑:“至於嘛?不過幾個小姑娘,也能將你嚇成這個樣兒?你怕什麽?你像她們這麽大的時候,可比她們玩得瘋多了,簡直是脫韁野馬,十個侍女都看不住。”


    薑姮和薑墨辭自幼時便客居王府,孩子們在一起讀書,三個姑娘中雖然薑姮最小,但她卻是頭頭兒,玉徽和羽織就是她的跟班兒。


    薑姮一時興起,會偷偷翻牆出王府去買桂花糕,下課時大咧咧地招呼大家來吃。


    玉徽和羽織自是屁顛顛的,辰羨和薑墨辭寵她,也會含笑來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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