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葉嚇了一跳,忙四顧張望,見侍女都規矩立在簷下,才敢回來壓著嗓子訓斥棣棠:“你是不是瘋了?根本逃不了,若是被發現,咱們兩個都得死,姑娘也絕沒有好日子過。”


    兩人都是從前國公府的舊人,亦是薑姮的陪嫁,人前總是恭敬喚薑姮“王妃”,私下裏則愛稱一聲“姑娘”。


    好似又回到了舊日閨閣中,那般無憂無慮,瀟灑自若。


    薑姮伏在棣棠肩頭不說話,誰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麽,直到日頭突破晨靄,明晃晃照在麵上,她才起來。


    **


    梁瀟被匆匆召進宮,隻因成州一帶有流民作亂,樞密院擬詔調遣隴右道駐軍平亂。


    榮安帝才十四歲,尚未親政。


    根據淳化帝的遺詔,梁瀟和王瑾同為輔政大臣,但梁瀟所執掌的中書省比王瑾的樞密院級別高,按照法度,朝廷但有政令,皆由中書省核議發布。換言之,樞密院的調軍詔令斷不該繞開梁瀟這個中書省長官。


    梁瀟入宮拜見崔太後,倒也未大動幹戈,隻是派人截下詔令,著令中書省另外草擬調軍詔書。


    不消一個時辰,王瑾就來了燕禧殿見崔太後。


    他出身琅琊王氏,乃淳化帝的親舅舅,當年幫著淳化帝對付梁辰羨和薑國公,可謂勞苦功高,風頭盛極一時。


    隻是這些年,梁瀟外有軍功赫赫,內有崔太後愛護扶持,後來者居上,處處都要壓王氏一頭。


    王瑾自然視梁瀟為眼中釘。


    他隔帳向崔太後鞠過禮,三言兩語切入正題:“照理,調遣隴右道駐軍的詔令該由靖穆王過目,隻是此事特殊,靖穆王怕是得回避。”


    梁瀟瞥了他一眼,他噙上幾分詭異冷譎的笑:“靖穆王的嶽父和內兄暫居成州,聽說與當地作亂的流民來往密切,甚至還幫助他們的家眷躲避官府鎖拿,此事有些說不得,靖穆王還是避嫌得好。”


    “王院使消息真是靈通。”梁瀟道:“不若你再下一道詔令,免去本王的中書令。”


    “殿下言重,那倒不至於,殿下隻需秉公……”


    梁瀟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既然不至於,還請王院使遵守朝廷法度,凡有詔令,先送來讓本王過目。”


    王瑾叫他一噎,登時臉漲紅。他長梁瀟二十多歲,曆來愛在梁瀟麵前擺前輩的譜,奈何梁瀟這些年恣肆獨斷,向來不把他放在眼裏,如此令其難堪已不是一兩回。


    王瑾看了眼綦文丹羅帳,上麵映出崔太後端莊的倩影,她自始至終沉默,似乎並沒有為老臣主持公道挽回尊嚴的意思。


    也罷,王瑾心裏清楚,這一對狗男女自淳化帝在世時便眉來眼去,而今他們一個掌內廷,一個執軍權,更加肆無忌憚,有甚理可講?


    他潦草朝崔太後揖禮,拂袖而去。


    大殿重歸於寂,緘默片刻,崔太後驀得挑簾而出,望著王瑾離去的方向,嗤笑:“酒囊飯袋。”


    梁瀟麵無表情道:“當年王氏何等顯赫,握著一手好牌愣是打出江河日下的局麵,王瑾也算當得起‘酒囊飯袋’這四個字了。”


    崔太後含笑看向梁瀟,眉梢眼角藏蘊著款款溫柔,道:“當年王氏勢盛,對你處處打壓,也是讓你受委屈了……”她說著,抬手摸向梁瀟的臉,梁瀟反應迅速,快步後退,崔太後的手撲了空,懸在半中。


    她雲鬢高挽,以珍珠釵綰發,著燈籠錦穿枝牡丹大紅裙,眼尾貼著梅花鈿,將本就豔麗的容顏點綴得妖冶魅惑。


    照理,她寡居深宮,是不該打扮得如此嬌媚的。隻是這一身衣裙簇新平整,倒像專為梁瀟而裝扮。


    她見梁瀟冷淡,也不惱,隻將手收回,淡淡道:“你的王妃可好嗎?”


    聽她問及薑姮,梁瀟不由得稟神,謹慎道:“一切如常,內宅婦人,不值得太後掛懷。”


    崔太後笑了笑:“如常?如常生不出孩子麽?”


    梁瀟眉宇微皺,麵露不虞:“此乃臣的家事。”


    “這怎麽能是家事呢?”崔太後道:“琅琊王氏子嗣興旺,那王瑾蓄養了十幾房小妾,給他生了二十幾個兒子,而你靖穆王正值壯年,卻膝下空空。眼看靖穆王府後繼無人,讓朝中那些尚觀望局麵的人如何安心歸順你?”


    崔太後出身清河崔氏,乃名門貴女,自小通曉經史,能言善辯,淳化帝在世時她便有女諸葛之稱,說出來的話往往條理清晰,極具說服力。


    饒是梁瀟,也一時無法反駁,過了良久,才道:“臣妻還年輕,未必不能為臣誕育子嗣。”


    崔太後凝睇他,眸色幽深,勾唇道:“改日你將她帶來,我要見一見。”


    梁瀟心中煩躁,敷衍地應下,躬身請辭。


    回王府的途中,路過琉璃瓦子的夜市,裏頭有老嫗在叫賣炙烤豬肉,一塊塊肥瘦相間,烤得焦黃冒油,現從油鍋裏夾起,放在荷葉上,以細繩仔細捆好,便是一頓好宵夜。


    梁瀟騎著黑鬃高駿,牽緊韁繩停在了攤子跟前。


    記憶中,薑姮很喜歡吃炙烤豬肉,她十幾歲時,根本不像一般的高門貴女,要端著架子守著規矩,筷子夾的都是清淡菜品,步子邁的是細碎貓步。


    相反,她極活潑恣意,喜歡吃肉,喜歡三步並作一步跑到辰羨身後,捂住他的眼怪聲怪氣地讓他猜是誰。


    有幾回遇上他和辰羨走在一起,還會朝他眨眼,示意他不要提醒辰羨。


    當時梁瀟就在想,傻不傻啊,除了她,這座暮氣沉沉的王府裏還有誰會這麽說話,難為辰羨每回還要故作遲鈍地猜錯幾個人,才笑著說“是姮姮啊。”


    “姮姮……”梁瀟低喃,從袖中摸出碎銀子,遞給老嫗,買回一包炙烤豬肉。


    他回到王府,生怕烤肉涼了,下馬一路小跑去後院,見燈燭還亮著,才舒了口氣,整理衫袖,正正經經地走進去。


    薑姮已經要睡了,剛換好寢衣,對著銅鏡梳頭,聽見侍女稟報“殿下來了”,握梳的手一抖,扯下幾根青絲。


    她摸不清梁瀟在想什麽,但她實在太累,接連兩日沒有睡好,實在沒有力氣再與他爭吵,她想息事寧人,萬事都順他,隻求他不要再鬧。


    因而,當梁瀟板著一張臉拿出荷葉包,緩慢攤開,遞給她筷子讓她吃裏麵的烤豬肉時,她隻猶豫了一下,便接過筷子。


    她以為她可以忍,可當那股油膩的味順著喉線滾下去,還是激起惡心,她火速放下筷子跑開,扶著牆角彎身嘔吐。


    吐得太厲害,整個身體都跟著顫抖。


    梁瀟茫然看著她,手甚至還懸在半空,維持著要攙扶她的動作。


    棣棠膽怯地抻頭,輕聲說:“姑娘……哦不,王妃,她早就不吃這個了。自打七年前去過大理寺的天牢,回來她就不吃了……”


    籮葉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她訕訕息聲。


    梁瀟隻略加思索,便明白了。


    那些刑罰他今夜剛用過,自然知道都是什麽名堂。當年按在辰羨頭上的罪名是謀逆,大理寺當然會對他用刑,像烤豬一樣烤人身上的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梁瀟瞧著蜷在牆角薑姮的背影,還在抖,卻好像與剛才不一樣,他悄然走近,聽見了一陣極壓抑極低微的嗚咽。


    剛才是吐,現下是在哭。


    可是哭也不敢暢快大聲地哭,得壓著嗓子小聲哭,生怕被他聽見。


    梁瀟覺得心像是被一隻手緊緊攥住,扭絞打旋,疼得無以複加,他從身後抱住薑姮,嗅著她發間的冷香,歎息:“如果當初,死的是我就好了。”


    他感覺到懷中的薑姮輕微顫了一下,繼續說:“可是我活下來了,天意選擇的人是我,你能不能……能不能愛我?”


    薑姮任由他抱著,目光空洞,不言不語。


    梁瀟得不到回答,束著薑姮的手上移,抵住她的脖頸,在她耳畔輕幽道:“既然這樣,我便送你去見辰羨吧,既成全了你,也解脫了我。”


    第4章 .  舊情   既然錯了,那我要罰你。


    薑姮仍舊沒什麽反應。


    從很久以前,她就是一副看淡生死漠視榮辱心如止水的模樣,年少時那些喜好、恐懼……所有會擊泛起心池漣漪的東西,如今於她而言也都變得索然無味。


    世間萬千色彩皆遊而遠去,隻剩下茫茫無盡的枯燥歲月,點滴鑿琢著人心。


    梁瀟說得對,有時候死並不可怕,反倒意味著成全、解脫。


    薑姮沉默地閉上眼,等著他來成全她。


    她沒等到,棣棠和籮葉先衝了上來。


    兩人雖然聽不清梁瀟說了什麽,但眼見他掐薑姮的脖子,麵上帶著凜然恨意,像是想把薑姮連皮帶骨拆了一樣。


    便再顧不上別的,紛紛跪在梁瀟腳邊,扯著他的袍裾,戚戚哀求:“殿下,您不要殺王妃,她這些年一直都很聽話的。您不讓她出門,她就不出;您不讓她見生人,她就不見。”


    梁瀟漠然低睨了她們一眼,衝薑姮道:“看見了嗎?這才是懼怕時該有的表現。人都該如此,喜歡時笑,悲傷時哭,恐懼時求饒,軟弱時求助。再看看你,一天到晚死氣沉沉的,像個活人嗎?”


    說罷,他把薑姮甩開。


    那股力道於梁瀟是尋常,但薑姮卻受不住,身體重重撞上牆,極悶頓的一聲響,撞得生疼。


    薑姮抬手捂住胸口,麵頰猶帶淚痕,濡濕了幾縷發絲,緊貼在鬢邊,襯得一張素麵愈發蒼白。


    棣棠和籮葉想上來扶她,被梁瀟厲聲喝退。


    他上前將薑姮打橫抱起,輕輕擱在床上,凝目端詳她的臉。


    一壁燭光幽惑閃爍,粼粼光芒映在麵上,將麵容照得如白紙墨畫般素寡冷清。


    明明還是一樣的眉眼,瓊鼻丹唇,雪膚皓齒,可記憶裏是那麽燦爛明媚,絕不是這副疏涼的樣子。


    梁瀟心中難受,低頭吻上她的唇。


    晨起,薑姮是被一陣低低的回話聲吵醒的。


    她還枕在梁瀟的胳膊上,被他攏在懷裏,依稀聽見帳外傳入姬無劍的聲音,說道:“宮裏傳來話,說崔太後憂心國事,夜間盜汗難眠,請靖穆王入宮探望。”


    薑姮感覺到有滾燙的吻落於頰邊,梁瀟邊親她,邊帶著鼻音漫不經心道:“你回,若是鳳體有恙,宜請太醫診治,本王不諳岐黃之術,就不去攪擾太後安歇了。”


    姬無劍為難:“傳旨的都監道,太後說了,若殿下不去,她便親來府中。”


    梁瀟聲音裏含了些不耐煩:“本王知道了,你回,本王過幾日會去看她的。”


    姬無劍稱喏,退了出去。


    薑姮留意聽著,因不知前情,聽得沒頭沒尾,雲裏霧繞。但是姬無劍口中的崔太後,薑姮卻是如雷貫耳的。


    她是淳化帝的皇後。


    七年前的那場禍事,禍起宮闈傾軋,黨派征伐,辰羨因此喪命,薑家亦險些覆滅。坊間有傳言,便是崔太後在帷後設計,既為帝王除患,也是為她自己的母族清河崔氏鏟除異己。


    她想得累了,又稀裏糊塗睡過去。


    日上三竿,兩人起身,梁瀟心情甚好,興致起來非拉著薑姮要給她畫眉。


    一雙遠山眉,清雅澹靜,如墨暈染般嵌在雙眸之上,為本就絕美的容顏添彩。


    但梁瀟的筆法實在生疏,螺黛描了擦,擦了描,總也畫不好。


    直到薛皋院許太夫人那邊來人催,薑姮實在無法,握著梁瀟的手匆匆描好眉。


    許太夫人向來心寬,不過一日光景,已忘了曾與兒子鬧過一場,眼下正拿著管家送來的禮單,喜滋滋地張羅自己的五十大壽。


    去年淳化帝駕崩時不曾大辦,太夫人就覺得萬分委屈,好容易熬過國喪,隻等著大擺筵席,好好享受眾人的追捧奉承。


    兒子如今是輔政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她做母親的自然與有榮焉。


    她生怕兒子不肯如意,特將親生女兒梁玉徽叫來幫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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