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水蒙,嗓子底蘊釀好的“不要”二字,在顧颯觸及她腳踝之時,硬生生被堵了回去,最終慘淡退去。


    她於緊緊摟著寧王叔叔脖子的空隙裏,低眉去瞧彎腰給她穿鞋的顧颯,少年老成,行事冷靜,劍眉上翹,薄唇微抿,不著溫度,寡淡而無情,白費了一副撩倒萬千女子的好皮囊。


    心水腦中頓時蹦出一個滑稽念頭,他給她穿鞋的動作,像極了將劍插.入劍鞘,心水揣度,或許他也就是這樣想的。


    “糙莽漢。”心水在心底暗罵一句,沒有惡意,卻又嫌棄至極。


    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鬱鬱不樂,卻無處發泄,總之一點都不美。


    心水別過頭,將臉埋入寧王脖底,獨自賭氣不願再去看顧颯。


    可她的負氣,僅僅隻憋了眨眼的功夫。


    她又忍不住側目去瞧,而後帶著些許難以抑製的小女兒家的懊惱,伸出手指給顧颯看。


    “女孩兒鞋邊的花邊兒要露在外麵,露在外麵才好看,這是我燦若蓮花般的玉足,粉粉嫩嫩,嬌滴滴,香噴噴,你要好好待它。”


    彼時的心水,麵上嬰兒肥還未完全褪去,嗓音清澈空靈,似鶯啼,似銀鈴……


    但顧颯無暇顧及她的美貌,他的心因失望而一點點回落,最終眼底的波瀾也恢複了平靜……


    眼前的心水公主,不會是他的那個心水。


    他的心水不會這樣嬌氣,更不會這樣自信,她從不挑剔他言行,無論他做什麽說什麽,她都覺得是最好的。


    在她眼底,他永遠帶著光環,或者確切地說,因為了她的喜歡,他才能帶有光環。


    所以眼前這個渾身上下皆嬌滴滴的心水公主,怎麽可能是他的心水。


    不,不是了。


    大千世界,人多如雲,她又在哪裏?


    顧颯微頓,長長地吞了一口氣,以獨自消化胸口處的沉悶。


    說不失望,那是假的,但多年孤獨等待、尋找練就出來的定力,仍使他保持著麵色無變,並不動聲色將心底逐漸蔓延開來的失落,控製在無人可察的範圍內。


    他順著小姑娘手指往上瞧,隻見玉指尖尖,細長白皙,猶如蔥根,再往上手腕處戴了一隻清色玉鐲,恰似碧水浮蓮花,順著春風吹向臂彎溫柔深處。


    他心下忽而如利箭穿透了一般,閃過一陣疼痛。他想起前世裏自己最心愛的姑娘,她的手臂也如這小公主一般,白皙,綿軟,柔弱無骨。她也常常以雙臂抱著他的脖子,將全身攀在他身上,對他撒嬌,與他求歡。


    思及故人,因著她與他的心水同名,愛屋及烏,顧颯對眼前的小公主便也多了分溫柔,包容了她因養尊處優養出來的嬌縱。


    他的停頓,同樣落在了心水眼底,她垂目看他,見他視線落在了自己手腕上,連忙將手縮回,藏於袖口。


    手腕處的那胎記,她不喜被人瞧見。


    顧颯也本沒有窺探公主的意思,見她如臨大敵般將手抽回,心內隻覺好笑,唯低頭毫不在意地笑笑,將小女兒家的嬌羞憨態納入心中,繼續為她穿鞋。


    這一次,他沒有忽略她方才說的鞋頂花邊兒。


    他仔細為心水穿鞋,翻花邊兒,完成後躬身後退,重立於寧王身後,有禮有節,神色如常,依舊是清風明月,萬物皆入眼,入眼皆看穿,視萬物為過眼雲煙。


    穿鞋小插曲一過,遠遠地便聽到東宣門處鬧了起來,心水與心誠俱是一驚,這才發覺原來吉時已到。


    隨即,皇帝爹爹與皇後娘娘一前一後踏了進來,麵上均掛著淺淡笑容,皇帝爹爹倒還能忍得住,皇後是心誠生母,此刻見女兒頭戴九翬四鳳冠準備出嫁,淚水瞬間就落了下來,泣不成聲,完全沒了平日裏的帝後端莊與威嚴。


    心誠瞧見,也是不忍,可知前路已被他人定,此生再無退路,便是心灰意冷,萬念俱灰。


    她輕輕替皇後拭去眼角淚水,隨後提裙在皇帝爹爹麵前跪下,皇帝以為她是跪別,忍淚受了。


    卻猛然聽到“咚”一聲,卻是心誠以額觸地,磕到了地上。


    嬌滴滴的女兒家,平日裏連掉根頭發絲兒都心疼,何曾有過如此激烈的舉動?如今如此決絕,必是心中悲憤欲絕。


    其聲響亮,嚇得皇帝爹爹忙一個快步向前,躬身想要拉心誠起身,誰知卻被心誠奮力一把推開。


    往日的父慈子孝,頓時被撕破。


    皇帝麵上俱是震驚,不敢置信地看著與自己怒目相對的女兒,連連後退,瞪紅了眼睛,顫聲道:“你恨我,你恨我……好……很好,愛比恨苦……我寧願你恨我,也不要愛我,更不要牽掛我……”


    那一瞬,他好像倏然老了許多。


    心誠苦笑,轉顧心水,回皇帝爹爹道:“爹爹錯了,事至如今,女兒無怨無恨,身為皇家女兒,理應為國效力,可是臨走,女兒卻以死相求爹爹一件事,女兒走後,請爹爹立即為心水相看合適人家,早定親事,隨她心,順她意,不要為難她……”


    “好,我答應你。”皇帝爹爹回複道,“從明日起,我便著手給她相看夫婿,必不讓她的婚事淪為平衡朝政的籌碼……”


    一絲血珠順著長姐額頭滾落,皇後早受不住,一把將心誠抱住,連呼:“我的兒啊……”


    梳頭夫人上前,忙用上好胭脂水粉並藥膏,替心誠掩飾她額頭磕傷。


    心誠於悲痛中轉顧心水,帶著全身的溫柔說道:“妹妹,我能為你做的,便隻有這些了……”


    心水大悲,連退兩步,於袖下握緊了手臂,向她應道:“長姐放心,若那倉央錯待你不好,我必殺回去,接你回來……”


    ……


    送嫁隊浩浩蕩蕩帶著長姐從城門出去,再一路延展,伸向遠方,直至看不見。


    心水最怕離別,怕自己會抑製不住心底的悲傷,故而不敢跟隨車輦,隻默默立於城樓,憑欄目送她遠去。


    騎馬慢行的顧颯與寧王一起,負責送嫁,他遠遠地跟在了車輦的後麵,經過城樓時,一眼便看到了那立在城樓上的俏麗身影。


    粉色衣裙,長白幃帽,一動不動,立在風中,俯視著樓下遠去的車馬。


    她太瘦了,像是一陣風就能將她吹跑,他看不見她的容顏,卻依然能感覺到她纖細身子下,爆發出來的堅毅決絕。


    也是一個性子剛烈的女子。


    那一瞬,不知是陽光閃到了眼睛,還是眼花了,顧颯仿佛看到了自己最心愛的女子。


    他垂首揉了揉眼睛,看清是心水公主,內心裏莫名出現了一絲惆悵,此心水非彼心水,同名不同人,他心愛的女子,無人可替啊……


    顧颯回神,再不看樓上之人,以靴觸馬,飛奔而去。


    春日裏,萬紫千紅,鶯飛草長,淺草沒過馬蹄,年輕男子騎於馬上,策馬奔騰,引來無數女眷的綣繾目光。


    ……


    是夜,大軍營帳,一個眉清目秀,身子靈巧的青年小兵哥兒,嘴角上揚,跳躍著腳步,鑽進了顧颯營帳。


    昏黃的燭光下,剛剛沐浴完的顧颯應聲而出,邊走邊係著腰間束帶,胸膛上尤掛著清新水珠。


    青年小兵哥兒歡快地湊到他身邊,在他結實的腹肌上掐了一把,圖了個手歡。


    顧颯利索轉身,避開了他的毛手毛腳。


    青年小哥兒假裝很誇張地大吼一句,“顧颯,你肌肉這麽結實,你未來媳婦兒定要愛死啦!”


    顧颯不理他,直奔主題,伸手到青年小哥兒麵前,挑眉問道:“我要的東西呢?”


    青年小哥兒卻是不慌不忙拍了拍胸脯,慢悠悠也伸出手,比劃了個要錢的手勢,“江湖道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顧颯無奈看著自己的這個發小,忍不住一腳踢向他的屁股,而後從案桌上隨手摸了幾粒碎銀扔給他,催促道:“徐耀,你給我快點……”


    徐耀得了銀子,心滿意足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扔給他。


    顧颯舉手接了,迫不及待就著昏黃燭光翻閱起來。


    徐耀邊嚼花生米,邊連連搖頭,在他麵前坐下,麵帶八卦,揶揄道:“兄弟,京師所有花樓姑娘的名字都在這冊子上了,為了你,我可是丟盡老臉,就差被人罵色狼了。”


    “嗯,辛苦……”顧颯頭不抬,隨手又扔了幾粒碎銀給他,“你走吧。”


    徐耀瞧出了他的敷衍,心下憤憤,又道:“顧颯,你是不是有特殊癖好啊?年紀輕輕,學什麽不好,學花花公子挑姑娘,要這麽多姑娘,你受得了嗎?”


    顧颯抬頭瞥徐耀一眼,目光犀利,猶如餓狼。


    徐耀太了解他脾氣了,知道他若是再廢話,準得挨有著“鐵麵玉郎”之稱的顧颯揍,於是很是識趣兒地提著銀子滾出了營帳。


    夜色籠罩,風吹千裏麥田,蛙聲一片。


    營帳燈燭下,顧颯卻是眉頭緊蹙,他翻遍了名冊,都沒有找到和心水名字一樣的,哪怕是接近的,都沒有。


    茫茫人海,尋一個人是那樣的困難,可是再難也要找下去。


    顧颯提筆,又從名冊裏將比他大三歲之人一一選出。


    他揣摩,上一世她死後三年,他追隨她而去,若是重新再世為人,她理應比他大三歲才對。


    他想定了,待送嫁後再回京師,他便按著名冊,一個個去見見。


    天大,地大,他不信找不到她。


    第8章 夢蝶   公子折腰


    大紅紗帳層層疊疊,映得滿室的迷離旖旎。


    金鴨香爐裏燃著的動人合歡花香,伴著徐徐而來的清風,將曖昧吹散在每一個角落。


    明媚光束在燥熱的空氣中起起伏伏,與五彩珠簾一起,終將那曖昧與迷離構造出了世上最動人的溫柔處。


    顧颯隻覺身子輕飄飄地,不由自主跌落其中,並且越陷越深。


    他昏昏沉沉,身子燥熱無比,一時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不,他慢慢地認出來了,此情此景,太過熟悉,是與她初遇初識的百花樓裏的她的閨房。


    是夢回前世了嗎?罷了,夢裏不識愁滋味,而今獨走艱難,尋她更是茫茫然沒有方向,索性就偷得浮生半日閑,做做夢,起碼夢裏還有她,以及她給予的溫柔鄉。


    他跌跌撞撞似喝醉了一般,一頭撞在那紗帳上,這一撞使他微微低了頭,卻瞥見了落了一地的男子與女子衣物,自進門而起,一直通向紗帳深處。


    “太放.浪了。”顧颯癡笑著,不過轉念一想,不對,自己此刻是在夢中,他這是在笑自己呀,那落地的男人衣物,可不就是他的官服嘛。


    “假模假樣的如玉公子,麵上清冷禁欲,可私下裏,床幃上,卻又是這幅饕餮模樣,也隻有他的甜心兒能受得了吧。”顧颯自己嘲笑著自己,卻忽而聽得一陣細細碎碎女子穿行的聲音,以及一陣淡淡的女兒香。


    “顧哥哥,你來啦?”女子銀鈴般的笑聲從紗帳後傳來,清脆,歡快,是情人相見時難以抑製的喜悅。


    “甜心兒......我的甜心兒......是的,是我,你在哪裏?”


    顧颯心頭突突,連忙應答,明知是夢中夢,卻又沉耽著不願醒來,直接墜入其中,如癡如醉。他想見她,太想了,日日夜夜,坐立行走,無論何時何地都有她的影子。


    年少識得相思味,才起相思,便陷相思。


    “來了就來追我呀。”夢中心水又笑著與他說了他一句,語氣軟糯,亦如兩人初墜愛河時一般,帶著小兒女的赤誠,對著他撒嬌。


    那時候的愛情,真的是純粹極了,隻是喜歡,隻有眷念,恨不得朝朝暮暮,長長久久,日夜廝守,永不分離。


    “好,我這就來,你等我。”顧颯迫不及待,以手去摸紗帳後的人,誰知卻一手摸了個空,他著急,更快一步去尋找,他在紗帳裏穿行,大紅紗帳迷了他的眼,他急得滿頭是汗。


    “是,是了,我在等你,情哥哥你快來,你來尋我,找到了我就給你個獎勵,大的,超級超級甜,保管你喜歡的不得了。”


    就在他遍尋她而不得時,夢裏女子終於露了臉,果然是他的心水,麵容嬌俏,唇紅齒白,素手卷珠簾,目中含情,半探著身子,在對他微笑,與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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