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都不行。


    顏喬喬深深緩緩地吸氣,壓下諸多錯亂的念頭,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天光微明時,顏喬喬讓孟安晴替她告假,她徑直去了蓮藥台。


    最近她每日都來,看守禁製的執事們已經習慣,點點頭,便給她放行。


    顏喬喬繞過護心池,踏上東廂木廊,輕而迅捷地走到廂房前。


    正要抬手推門,隻見兩扇雕花木門向內側拉開,離霜站在門內,麵無表情地抬起眼睛。


    “有事?”離霜冷冰冰地問。


    “我想見見韓師兄。”


    離霜抿了下唇:“等。”


    她返身大步掠入內室。片刻之後,裏麵傳出窸窸窣窣的穿衣聲,以及用隔夜冷茶漱口的聲音。


    再過片刻,內簾一掀,離霜垂著雙眸,用輪椅將韓崢推了出來。


    韓崢臉上掛著一點不大自在的微笑,到了近前,他微微偏著頭,帶著些小心地問:“顏師妹一大早尋我,莫不是想起有什麽賬要與我清算?”


    顏喬喬不眨眼地盯著他。


    她站著,他坐著,便顯得居高臨下、咄咄逼人。


    韓崢生著一雙狹長的鳳眼,眼尾微微上挑,如今病弱,眸中沒了攻擊性,這般看著人,感覺就像……一隻孔雀露出討好的模樣。


    四目相對,顏喬喬未能看出任何異樣。


    她俯身湊近了些,不動聲色地嗅嗅。


    沒有熏香味道,一絲一縷也沒有。


    韓崢原本慣用濃香,醃製入味,即便在溫泉池子裏泡上幾個時辰,身上仍帶著那股味道。


    “你說你喜歡我?”顏喬喬冷漠地問。


    韓崢噗一下咳出了聲,眼睫顫了幾下,蒼白的臉頰浮起暈紅。


    “是啊,怎麽了?”


    “哦。”顏喬喬點點頭,“沒別的事,就是過來告訴你一聲,我不喜歡你,一根手指頭也不會碰你!”


    說罷,她驕傲地揚起臉,囂張跋扈地環視他與離霜。


    韓崢:“……”


    離霜:“……”


    說罷,顏喬喬揚長而去。


    *


    入夜,顏喬喬再一次等到了夢魘。


    濃鬱的龍涎香熏得她腦仁生疼,韓崢的大笑如魔音灌耳,響徹她的耳際、周身,像一個冰冷的大水泡,將她裹在其中。


    “夫人當真是一如既往地可愛!”他狂笑道,“怎麽,特意找這一世的韓師兄撂下這麽一句狠話,便是給自己下定決心,決定不照我的吩咐做事麽?”


    顏喬喬眼睫輕顫。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會是心疼這一世的我吧?嘖,真可惜,當初發現你的孽情時,我怎就沒能想到,你就是喜歡這個病弱的調調,而不是喜歡公良瑾那個人啊!”


    顏喬喬放緩呼吸,平定心緒。


    韓崢樂極:“別自我感動了夫人!你可別忘記,是誰把這一世的我害成那副模樣,怎麽,因為我的存在,對這一世的韓師兄更加愧疚了?那真是大可不必。他不需要你的愧疚,他需要的是真相!如今你將他蒙在鼓裏,惹得他更加淪陷,這樣很婊啊你知不知道?”


    “你倒不如給他個痛快,給他個明白,給他個堂堂正正與你清算恩怨的機會!”


    “別猶豫了,難不成你想拖到你的心上人回來,叫他不小心看到你與韓師兄嘴對嘴麽?還是說,你要先與他商量,兩個人一道掙紮糾結一番?嘖,我倒是不介意,不過這種狗血倒灶的情節十年前就已經不時興了。”


    “不是恨我入骨麽,我就在這裏啊,想清楚了,是要永遠和我的魂魄綁在一起,還是讓一切回到正軌,你我公平一戰,你殺了我,或者,我殺了你……嗯?”


    他不知想到了什麽,低低地笑了起來,一直笑,一直笑……


    *


    威武寨。


    寨中眾人七嘴八舌,很快就拚湊出了真相——死掉的那些人,都在數日之前從城主楊小盤那裏買了南越小媳婦。


    公良瑾頷首吩咐左右:“把南越女子都找出來。”


    “是!”士兵散向四周。


    人群裏傳出嚷鬧聲。


    片刻之後,一個年輕俊俏的後生站了出來,撓著頭,訥訥道:“我……我也和長貴哥他們一起買了媳婦,可我一直好好的啊!”


    公良瑾與顏玉恒對視。


    “顏青,帶人跟他回去,將他買的人拿過來。”顏玉恒發號施令。


    顏青疾行幾步,揪住這俊俏後生的後脖領,推搡著他離開人群。


    長街上,陸陸續續便有將士來報,稱地窖中有所發現。


    很快,便見一具具年輕女子的屍體被搬運過來,一排一排,整整齊齊放置在街道上。


    屍身腳踝上扣著鐵鏈,因為找不到鑰匙,將士們直接用刀劍將鐵鏈斬斷。


    此刻,半截的鐵鏈垂落到地麵泥濘中,一行一行,觸目驚心。


    “那個……剛買來的小娘們不聽話,等生養過就好了,不會一直拴著。”常跟在楊小盤身邊的中年人解釋道。


    顏玉恒用看死人的目光冷冷盯了他一眼。


    屍身很快就勘驗完畢。


    這些南越巫族女子,皆是自盡。絕大部分是觸壁而死,也有咬舌的、摸到刀具自絕的……


    死狀與那幾十名青壯年受害者完全吻合。


    一個老人顫巍巍地走出來,指著那個用鈍刀把自己刺死的女子,倒抽著涼氣道:“柱良就是這麽死的,瘋了一樣紮自己,就好像也拿著個鈍刀一樣!”


    “所以是這些巫女下了蠱,她們怎麽死,她們的男人也會怎麽死!”有人顫著聲,驚恐地大喊。


    “這又是什麽新蠱術啊!殺千刀喲——”


    顏玉恒笑容冰冷:“第一個該死的就是你楊小盤!”


    街道盡頭,顏青也將那俊俏後生和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子押了過來。


    到了近前一看,隻見這巫族女子哀哀淒淒流著淚,望向那俊俏後生的眸光倒滿是柔情。


    後生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若不是被顏青拎著衣領的話,恐怕已經溜到了地上。


    “我也要死了,我也要死了……這些毒婦,毒婦,不能殺她啊,殺了她我也要死了……”


    他目光僵直,隻會渾渾噩噩地重複幾句話。


    巫族女子被押到公良瑾與顏玉恒麵前。


    看著遍地躺滿同伴的屍身,她也無意隱瞞,似哭非哭地用一口帶著濃濃南越腔的口音如實交待。


    “我們都是聖女挑選出來的人,在山中服用了鎖情蠱,然後被安排著賣到了這裏。隻要有人心甘情願地與我們親吻,便能將一半鎖情蠱渡入他的體內,從此生死相依,共存共亡。”


    一聽這話,俊俏後生更是抖成了篩糠。


    “阿郎,阿郎!”巫族女子哀哀地喚他,“你莫怕我啊,莫怕我,我若有心害你,你早已經和別人一樣死去!出發之前聖女告知我們,被賣進寨子之後將會麵對多麽可怕的事情。姐妹們會被鎖起來,被侮辱,被毒打……我們早有準備,已決定要和畜生們同歸於盡……”


    “可是阿郎你待我好啊!”她瘦削的臉龐上滑落淚水,“你那麽疼惜我,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好喜歡好喜歡,我怎麽舍得害你死啊!”


    聽著她斷斷續續的嗚咽哭訴,威武城中的人一個接一個低下了頭顱。


    巫族女子說的是實話。


    她們都是底層的人,生活在無人管的族寨,她們都有親人、姐妹曾被人販抓走,賣給那些老光棍,受非人的折磨。


    見事情水落石出,公良瑾頷首,把顏玉恒叫到一旁。


    “南山王自行清理身側,若我所料不錯,令妹恐怕尚在人間,多留意與她有舊之人——據目擊者稱,給令嬡下毒的主使,生著與令嬡相似的臉。”


    顏玉恒倒抽了一口涼氣,兩腮緊繃,瞳仁震顫:“好……我去查。”


    “後續事宜南山王自行處置,告辭。”


    不待顏玉恒回神,公良瑾已大步流星踏上備好的皇輦,飛一般離去。


    *


    次日,顏喬喬在蘊靈台門口遇上了韓崢。


    她昨夜被夢魘所困,清晨又迷迷糊糊睡過了頭,趕到蘊靈台時已經遲到。


    他坐著輪椅,停在上回他堵到她和蔣七八的地方。


    “顏師妹怎麽又遲到了。”他輕輕地笑。


    顏喬喬麵無表情,徑直繞過他。


    “師妹!”他在身後喊她,“隻是忽然記起上回你在這裏同我說話的模樣,你問我看你麵相是否覺得熟悉,仿若宿世有緣。當時隻差一點,我便道出心裏話惹你笑話了。師妹,從前我太自負,太驕傲,喜歡你,便以為你活該與我在一起,得知你心中有人,我氣急敗壞了些,如今想來十分汗顏。”


    顏喬喬抿唇不語。


    “顏師妹,我特意在此等你,隻為說聲抱歉。”


    顏喬喬回頭看他。


    山風吹著他的衣擺,不過月餘,青年便瘦得脫了形。


    “握手言和怎麽樣?”他微歪著頭,笑得雲淡風輕。


    韓崢生得漂亮,從前漂亮得淩厲,如今這副文弱模樣,倒有那麽幾分像某個人。


    韓崢笑起來其實挺好看,唇角彎彎,露出一點整齊雪白的牙。


    顏喬喬不覺恍惚了片刻。


    定定神,她輕聲道:“不必了。”


    *


    這兩日,她沒有再用秋收道意吸納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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