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身影從側麵掠來,雙手橫起劍身,抵住了江白忠的劍。


    她的身軀微微佝僂,口中咳著血。


    “卑職尚未接到……帝君諭令,在……”


    話音未落,離霜的長劍寸寸崩碎,帶著血的劍尖穿透她的身體,自後心貫出。


    “……此之前,需寸步……不……”


    “不死找死。”江白忠抽劍,抬腳將離霜綿軟的身軀踢到一旁。


    顏喬喬眼前晃過筆直的劍光。


    她根本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映,便覺心口一僵,渾身麻痹。劍上帶著離霜滾燙的熱血,倒是不像書中所說的那般冰涼。


    在江白忠抽走長劍之後,方有鋪天蓋地的劇痛席卷而來。


    胸口濺出一片血花。


    顏喬喬試圖挺直脊梁,然而嬌弱的身軀根本沒有支撐的力量。


    她撲倒在地,聽見汩汩怪聲,看著絨毯上沁開大團的血。


    江白忠仿佛笑了下,輕嘲:“顏氏父子的骨頭倒是比你硬得多。”


    顏喬喬身軀一震,雙手死死抓緊了地毯上的軟絨。


    他認了!他承認了!


    她用盡全部力氣,抬頭望向這個韓崢座下的劊子手。


    她好恨,好不甘!


    韓崢!韓……崢!


    “燒幹淨。”江白忠一麵收劍向外走,一麵吩咐左右。


    顏喬喬的視線迅速模糊不清,但聽覺仍在。


    她聽到整齊的跑動聲、火折子點燃油脂的劈啪聲、四下潑灑火油的嘩嘩聲、幔帳燒起來的畢剝聲。


    雪片順著大開的花窗飄進殿中,落向顏喬喬僵冷的身軀。與往昔萬萬年一樣,冬雪忠實地、平靜地埋葬地表生機。


    春生夏長秋收冬…殺。


    顏喬喬的靈台清明了一瞬。多年感悟不到的道意,竟在瀕死一刻姍姍遲來!


    “四時”!


    手指微曲,寒毛般的銀光微微在指尖凝聚。隻一瞬,便如細雪消融。


    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用生命為代價,她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道意。


    好可惜……


    意識開始渙散時,忽然聽到一個匆忙慌亂的腳步聲,自外麵飛掠進來。


    “報——大統領!”


    來者氣息不勻,驚惶失措,“大事不好!當年失蹤的少皇未死,殺進來了,快,快救駕!”


    江白忠扶劍:“多少人馬?破了哪個門?五都尉是飯桶麽。”


    來者嗓音變了調:“兩江大營全滅!五都尉全滅!禦林全滅!金殿禦守傷亡已過半!”


    “什麽?!”江白忠大怒,疾步向外,“他哪來的兵馬!究竟來了多少人?”


    “一、一、一人!隻有一人!”來者顫聲高呼,惶恐無限,“少皇以殺證道,修羅道大成,殺生成聖!他已瘋了,見人就斬……”


    “鐺——”


    江白忠的劍連著劍鞘墜落在地。


    紛亂的腳步漸漸遠去,顏喬喬遲緩的思緒後知後覺落向某一個記憶深處的人影。


    少皇,公良瑾。


    記憶中,那是一位光風霽月,絕世無雙的真君子。


    他,來誅殺亂臣賊子了。


    破碎的心髒激烈跳動,山呼海嘯般的情緒隨著鮮血噴薄而出。


    疼痛離開身體,顏喬喬感覺自己變得很輕,浮到了一片熊熊火場之上。


    她感知到金殿崩塌,烈焰焚天,到處都是火。


    茫茫火海中隱約可見一道清瘦身影,周身環著幽冥般的暗焰,手上提著兩枚首級,一男一女。


    顏喬喬的思緒已經極度遲緩。


    她怔怔地想,少皇該不會以為那個女人是她吧,那,可真是太失禮了啊。


    第2章 對她無禮


    昆山下,碧心台。


    蓮池邊上立著十丈高的竹樓,竹木若玉,泛著青色暖光,竹壁通體透亮,隱隱沁出樓閣內燦爛的燈火。


    木橋與廊道暗嵌著蓮花燈,侍女經過時,白色紗裙映上明明暗暗的青色蓮影,宛如途經仙境瑤池。


    清越琴音拂過蓮池,蕩起一圈圈翡翠漣漪。


    樓中在設宴。


    廣闊宴廳中垂滿輕盈青紗,隨著樂音微微搖晃,紗帳下放置了一張張精致竹席,風華正茂的青年男女身著製式長袍,跪坐於席上,手執青玉杯,相互敬飲美酒。


    嫋嫋清煙升騰,香暖的氣息送至每一個角落,薰得人飄然欲醉。


    距離宴廳不遠處設有廂房,方便不勝酒力的客人歇息醒神。


    *


    顏喬喬怔怔低頭看著自己。


    胸前沒有貫穿傷,小臂沒有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跡,身上未著綾羅紗裳,而是昆山院學子的製式白袍。


    她的心口仍然交織著濃烈的愛恨,皇城焚天的烈焰仍在灼痛她的魂魄,然而周遭的一切卻是暖暖的、懶懶的、輕佻而歡快的。


    她坐在一間雅致的廂房中。案上燃著暖香,燈火折射出重重光影,從三樓的窗戶望出去,隻見蓮池漾著清波,一盞盞蓮花燈鋪滿亭台樓閣,光華漫卷到視線盡頭。


    被困在停雲殿多年,顏喬喬有些不適應這般絢爛開闊的景象。


    這是……昆山院底下的碧心台。


    宴廳方向飄過來的琴曲很有辨識度,刻意壓慢拖長一個節拍,以顯得端莊沉穩。


    聽著這半死不活的調子,顏喬喬心中開始焦慮躁鬱,恨不得拽住琴弦往前跑上幾大步。


    會這樣彈琴的人,唯有京陵皇都第一大才女秦妙有。


    ……秦妙有,不是死了麽。


    顏喬喬記得,在韓崢登基之後,這位京都才女曾主動倒貼,入宮為妃,結果不到一年時間就被其他嬪妃給鬥死了。


    不知出於什麽心理,韓崢總愛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地提這個秦妙有——大才女如何爭寵獻媚,如何鬥得醜態畢露,如何被人抓住痛腳,如何向他痛哭哀求。


    當時顏喬喬心中膩歪厭煩極了,感覺就像此刻,被迫聽著秦妙有彈奏這黏黏糊糊、牽絲拉線的琴曲。


    當真是見鬼的琴藝,不接地氣,卻通地府。


    顏喬喬煩躁不已,想要拍桌起身,卻發現身軀綿軟無力,身上熱浪一陣高過一陣,仿佛有無數帶著火花閃電的螞蟻在噬啃她的骨頭,帶起一陣陣令她頭皮發麻的細密觸感。


    呼吸驀然停滯。


    她不是不諳世事的少女,和韓崢糾纏了那麽多年,她知道這種異樣意味著什麽。


    她睜大了眼睛,再一次疾疾環顧周遭的一切。


    秦妙有的琴音、完好的肌膚、製式的白袍、遠近的蓮燈……


    她的腦海裏漸漸浮起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她似乎回到了過去。


    一曲終了,續上的仍是與春日相關的琴曲。


    春日。


    顏喬喬陡然睜大了眼睛。


    當初,她正是在一場春日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意外失身於韓崢,然後嫁給了他。


    而此刻,身上種種異狀告訴她,她並非醉酒,而是被人下了藥。


    韓!崢!


    心髒停跳了好一會兒,倏而,胸腔傳來第一聲悶痛。然後是第二聲、第三聲……越痛越疾!


    “怦!怦怦!怦怦怦!”


    她回來了。回到一切開始之前。


    爹爹和大哥,尚在人世!


    顏喬喬驀然起身。


    眼前一陣昏花,雙腿發軟,跌回窗下的軟榻中。


    身軀輕輕發著顫,暖閣的空氣因她而甜膩了幾分。


    這藥……很烈。


    她不能繼續待在這裏。


    韓崢隨時可能出現,她必須立刻離開。


    顏喬喬用顫抖的雙手抓住案桌一角,拚盡全力撐起了身體。


    每一腳踏下,都像是踩在深淺不一的雲團上,周圍的空氣變得稀薄,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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