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的君後是有一定實權的。登上那個位置,她便可以著手調查父兄之死,有仇報仇。


    顏喬喬的心髒在一片死灰中跳動起來,震蕩牽引到指尖,整個身軀微微發顫。


    許久,她壓抑住聲線,輕飄飄丟下一句:“哦,好驚喜。”


    她知道最開心的人是離霜。


    離霜早就盼著這一天。


    一位高階劍宗,本該領軍征戰沙場揚名立萬,卻和顏喬喬一樣被困在這小小的停雲殿,這些年不知多憋屈。


    大婚之後,君後按例要搬至太極殿與帝君同住,防衛事宜一並交給大統領江白忠。屆時,離霜便可申請外任做將軍去。


    人都是這樣的,心中高興時,不會吝嗇向周圍的可憐人釋放一點善意。


    *


    晃眼到了大婚之日。


    天光將明,金殿那邊便有清煙鼓樂伴著朝陽升騰而起,紅浪逐走冬日的寒霜,仿佛提前入了春。


    停雲殿仍是一片死寂深冬。


    離霜抱著劍,在雕花大木窗下眺了又眺,始終不見有人來送吉服華冠。她麵上不動聲色,其實雙腳已悄悄把長絨厚毯上的花團碾得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顏喬喬唇角勾起諷笑。


    她懶懶倚著象牙床,溫溫軟軟地道:“是我耽誤了副統領,害副統領修行落下,耳也背了,消息都聽不準。”


    “絕無可能。”離霜皺眉,語調和胸膛難得有了明確的起伏。


    “不然你去金殿那邊看看?”顏喬喬友好地提出建議。


    離霜無情拒絕:“屬下的職責是護衛夫人。”


    顏喬喬毫不意外:“那就把窗戶關好,冷風都進來了。”


    正說著話,宮門忽然吱呀大開。


    透過寒風凜凜的窗縫,隻見一隊宮人魚貫而入。


    領頭那人頭戴鑲珠朝冠,身著藏藍錦袍,腰係純黑絲帶,懸一柄烏黑的劍。身後跟著兩列侍者,垂著頭,腳步迅捷無聲。


    離霜眼睛一亮。


    “大統領來了。”


    話音猶在,人已掠過兩重殿幔,立在正殿門前的青玉石階下,向上峰行禮。


    “屬下參見大統領。”


    “副統領辛苦。”江白忠的聲音不緊不慢傳來,“本官奉帝君之命前來接管此處,副統領且去更沐,準備上金殿聽封吧。”


    顏喬喬聽著這話音似乎不太對,起身披上雪絨大氅,走到窗邊,伸手將雕花大木窗整扇推開,舉目望向殿前。


    隻見離霜訥訥抬頭,視線落向江白忠身後的侍者,雙眉漸漸蹙緊。


    她憋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帝君今日封夫人為後?”


    “不錯。”江白忠喜氣洋洋地笑開,“夫人纏綿病榻多年,如今總算大好,是該擔起國母重任了。”


    他邁開雙腳,繞過離霜身邊。


    兩列侍者疾步跟上。一個接一個,擦過離霜淡藍色的臂袖。


    顏喬喬看清了侍者們捧在手中的東西,不是吉服後冠,而是火炬、鬆脂、火油等物。


    她的心悶悶一震,直往下沉。


    寒風卷進一蓬亂雪,不祥的冷意沁透五髒六腑,凍得身體不自覺地打顫。


    這不是封她為後,而是送她上路。


    終於,韓崢要終止這個無聊的遊戲了嗎?


    一時之間,顏喬喬心口湧起的感受竟不知是恐懼還是解脫。


    她怔怔地想,離霜終究還是在今日達成了願望,雖然過程與想象中有些不同。


    眼看江白忠就要踏入正殿的門檻。


    刷——


    離霜忽然倒掠三丈,揚起雙臂攔住了人。


    “卑職尚未接到帝君諭令。”她用毫無起伏的聲音說道,“在此之前,需寸步不離,護衛夫人。”


    被攔下的侍者瞪起眼睛,開口說話之前被江白忠抬手製止。


    “副統領。”江白忠緩聲道,“帝君與君後在金殿,此地沒有什麽夫人。”


    錯愕之下,離霜的聲線微微拔高:“帝君昭告天下,君後乃是原配夫人、南山王嫡女顏氏!”


    “不錯。貴人正在前朝受封。”江白忠偏頭,“這裏沒有夫人,讓路。”


    離霜緩緩重複:“卑職尚未接到帝君諭令。在此之前,需寸步不離,護衛夫人。”


    江白忠無奈地歎息:“你啊。”


    沉默片刻,大統領開口向這位死腦筋的同僚解釋:“帝君早年曾受過一位貴人的恩情。如今那位貴人來到帝君身邊,可是身份有所不便……為君分憂乃是旁人的本分,今日起,金殿那位君後便是帝君發妻顏夫人,明白了麽。”


    離霜沉默片刻,問:“貴人肖似夫人?”


    江白忠點頭:“對。回去複命吧,這裏我來處理。”


    “……”


    聽著這二人的對話,顏喬喬呼吸不禁變得急促,頭皮一陣陣發麻,寒意順著脊椎不斷攀到後腦。


    韓崢拿她當替身!


    所謂的“貴人”不在時,他折騰她這個替身,彌足思念空虛。那個人回來,他便奪她的姓名身份,為別人作嫁衣。


    從他將她困在後院不見天日開始,便是在為那個人鋪路了?


    徹骨的寒意凍進了骨縫。


    等等。


    即便關了她七年,世人早已不記得顏喬喬是什麽模樣,可是她的父兄不會忘,他們一眼就會認出那個是贗品。


    所以,父兄的死……


    顏氏一族世代鎮守青州,防範南越,每一年大大小小的交鋒不下百場,怎麽突然就被暗算了?一個小小的宗室遠親,真有這麽大能耐?


    倘若,是韓崢出手!


    顏喬喬捂住了唇,心跳重如巨象撞擊。


    她即將被殺死,待她死去,真相將永埋塵土。顏氏之仇無人來報,韓崢與那個贗品會扶持傀儡,將青州顏氏的勢力徹底納入掌中!


    短短幾息之內,她的心情由懼轉驚,由驚轉怒,由怒轉恨。


    江白忠是當今世上第一高手,唯一一位大劍宗。而她,當初在昆山院修習六年也不曾感悟道意,這些年喝著傷身的避子湯,身子骨早已廢了,更是摸不著那玄而又玄的入道門檻。


    她與江白忠之間,隔著入道門、先天境、宗師境、大宗師境這幾道不可跨越的天塹,猶如仙凡之別。


    顏喬喬抓住窗欞,環視這間華貴的大殿,發現根本無處藏身。


    她不能死,可是眼前已至絕路。


    “錚——”


    熟悉的劍鳴驟然響起。


    這些日子,顏喬喬已聽慣了這個聲音。


    是離霜的劍。


    “卑職尚未接到帝君諭令。在此之前,需寸步不離,護衛夫人。”


    冷麵女官的聲音依舊毫無波瀾。迂腐愚忠的語氣,與素日一般無二。


    劍鋒上晃過雪光,刺得江白忠眯了眯細長的眼。


    他不怒反笑:“對我拔劍?離霜,你是我的學生,境界低我一頭。在我手下,撐不過百息。”


    離霜沉默抿唇,腳步不動。


    這副姿態顏喬喬再熟悉不過。每次她想要逃離停雲殿,麵前就是這樣一張半步不讓的棺材臉。


    江白忠動手了。


    大劍宗已是非人的境界。倘若疆場對敵,敵方沒有修士的話,一位大劍宗深入百萬軍中取敵將首級,猶如探囊取物。


    到了這個境界,劍氣皆是實質。


    轉眼之間,雕梁畫棟劈裏啪啦砸得滿殿都是,金器玉架古玩字畫爆成了一蓬蓬富貴粉屑。


    離霜不敵江白忠。勉力抵抗之餘,她還要防著劍氣掠入內殿,如此一來,更是破綻百出,藍衣很快就洇上一道道深色血痕。


    “錚——”


    動靜停歇。


    一柄寒劍刺入離霜胸膛,氣浪將她的頭發和衣裳掀向身後。


    江白忠留了情,偏離心脈半寸。


    抽劍,離霜單膝跪倒。


    鮮血淌過劍身,黏稠墜向地麵。滴——噠。


    江白忠大步踏過殘破的簾幔。


    十丈。


    轉瞬便是五丈。


    “大統領。”顏喬喬捏住雙手,鎮定揚聲道,“我父兄之死,是否與韓崢有關?”


    江白忠沒有回答。


    他看她的眼神,猶如看一個死物。


    舉劍,平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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