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人在我這。”


    ·


    ·


    蔻紅豆倏然一凜,認出了這道聲音,全船人等齊齊下拜,異口同聲:


    “相國千秋無期!”


    .


    .


    少頃之前。


    且說這廂步練師趁蔻紅豆心神一分,從桅杆上猱身一掠,整個人仿佛一道翻飛的紫燕,翩翩然落在了樓船的魚鱗瓦上——


    “步大人,你是真能鬧。”


    步練師頭皮一炸,心道不妙!


    ——晚了。


    一道刀尖寒光遍隱,凜凜生鋒,精準地貫越了長樂三年造的扳機,擦著步練師的食指涼涼掃過!


    步練師渾身一僵,她心知自己再動一分,自己的食指便會齊根而斷。


    這把刀為環首刀製式,曾為天衡軍的常用軍備,一度是大朔最凶悍的冷兵器。刀身纖長挺直,厚脊單刃,環首內龍飛雀舞,精美絕倫,華貴非常。


    這便是薄將山的佩刀,“永安八年造”。


    薄將山反手握著永安八年造,神情倒是淡淡的,他悠悠地傾過上身,佩刀仍架在步練師的扳機之上,臉上倒是笑得謙和恭敬:


    “——步大人,這麽怕啊?”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


    ·


    ·


    步練師被他笑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薄將山出身於河西地帶,母親是身份卑/賤的胡姬軍/妓——彼時的關西天衡軍,幾乎日夜都在與胡人廝殺;幼時的薄將山在沙場上討生活,神魂早就泡在了血與火的戰爭裏:


    此人心智,異於常人。


    步練師從未見過此人流露出什麽悲憫的情緒,也從未得知他可憐過、疼愛過、悲痛過誰。細細想來,薄將山既沒有父母也沒有親人,在上京倒像是隻孤魂野鬼。


    薄將山最像人的時候,竟然還是在步練師臨刑前夜,他們在那間小小天牢裏,如孩童一般幼稚的糾纏。


    ——當時難道是她快死了,薄將山特地過來戲耍她?


    步練師不否認這個可能,畢竟薄將山這個瘋子,就是這麽無聊的人。


    步練師眉尖一蹙,剛想說什麽,薄將山一指立於唇邊:“噓。步大人不說話的時候,更可愛些。”


    步練師聽不得這等輕浮言語,登即斥道:“放肆!”


    嚓!


    薄將山手腕輕輕一抖,刀刃切進了步練師的食指!


    十指連心,劇痛蟄來,步練師眼前一黑,人倒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薄將山是絕頂的高手,力道十分巧妙,永安八年造隻是在她食指留下一道口子,到沒有真正傷及筋骨。


    但就是這麽一道小小血口,疼痛竟甚過了之前弩/箭穿臂!


    步練師早就聽聞過薄將山是刑訊高手,今才得見,名不虛傳。


    步練師額上見汗,嘴角繃直,不肯令自己露出一絲怯相來:“薄、止!”


    “哎,在呢。”薄將山從容地接過她握不住的長樂三年造,“你愛念我名字,我也愛聽。”


    步練師聽出了其中的輕侮意,臉色猶如深秋寒霜。


    薄將山悠悠撩起眼皮,對上了她發紅的眼睛。


    “薄止,”步練師冷冷地覷著他,“侮/辱我,真有這麽好玩嗎?”


    第4章 瘋人院   相國英明


    ——她快哭了。


    薄將山眼神淡涼地覷著她,像是孤狼垂視爪下的黃羊。步練師確實是一等一的美人,如今這番倉皇狼狽,也照樣是嫵媚天成,麗色無疇。


    步練師緊繃著唇角,強忍著情緒,像是有一朵雪地紅梅,簪紅了她的眼角。


    薄將山慣會拿捏人心。他看透了步練師,她出身高貴,養尊處優,驕傲得又冷又硬,受不了這等輕慢。


    步練師也看透了薄將山的心思,所以她偏不要如他的意,強撐著也要擺出凜冽堅硬的姿態來。


    薄將山忍俊不禁,大笑出聲。


    “步大人,”他笑得放肆,笑得開懷,笑得瘋癲,“您怎地這般惹人憐愛?哈哈哈哈哈——!!!”


    步練師冷冷地抿著唇,用眼神無聲地鄙夷他:


    薄將山,你有病?


    “對,就是這個眼神,就是這個……”


    薄將山眼神暗沉,笑容恍惚,他明明是俯視著步練師,神情卻像是從墳塚裏爬出的枯骸,抬頭膜拜著天邊高懸的冷月:


    “——你看垃圾一樣的眼神,真是……美極了。”


    我的簷邊月;我的巔上雪;我的頸中刀。


    失而複得,謝主隆恩。


    薄將山朗聲大笑起來。


    ·


    ·


    唰!


    步練師趁他神色恍惚,劈手奪過了長樂三年造,黑洞洞的銃口倏然對準了他:


    “——別動!”


    “啊……”薄將山靜了一靜,恍然大悟道,“步大人,對不住,我這般失態,嚇到你了?”


    他的語氣溫柔,眼神寵溺,右手慢悠悠地抬起來,露出了手指上夾著的銃機:


    “嗯?”


    步練師呼吸一窒,她這時才發現,手中的長樂三年造,關鍵的銃機居然不翼而飛——沒了銃機的火神銃,連根擀麵杖都不如。


    薄將山狀如瘋魔,卻神誌清明,他是世上最清醒的瘋子,在人間尋找著能夠取樂他的玩具。


    薄將山朝步練師彎了彎眉眼,笑容倒是有幾分寵溺的意思,隻是病氣森然,氣質陰鬱,叫人心生寒意:


    “……不好意思,步大人,明天定賠你一支更好的。”


    ·


    ·


    吱——。


    幼娘小心翼翼地推開了直棱描金博古紋隔扇門:“……令公,幼娘進來了。”


    沈逾卿雖然吼得挺凶,倒是真沒為難她。


    這廂幼娘聽說步練師被捉,心中擔憂至極,不肯獨自離開;沈逾卿會錯了幼娘的意,以為她是步練師的貼身婢女,便大大方方地一揮手:


    “來人給你換身幹淨衣裳,趕緊進屋伺候著去吧。”


    幼娘感激地道了個萬福:“多謝老爺!”


    沈逾卿記仇得很,哼哼唧唧的:“謝個鏟鏟,還扒不扒我褲子了?”


    幼娘眨巴眨巴眼睛,一時間沒理解沈逾卿的意思:“……呃,呃嗚,是扒還是不扒?”


    沈逾卿咆哮道:“你這瓜娃兒!當然是不扒!!我都不幹淨了——!!!”


    沈大人吼得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一個親兵憋著笑,走過來把哆哆嗦嗦的幼娘領走了。


    幼娘小聲問道:“老爺是不是恨我了啊?”


    親兵忍笑道:“姑娘,沈大人喜歡你呢。”


    ……


    喜、喜歡我?


    幼娘雙手捏了捏耳朵,在房間門口狠勁甩了甩腦袋,這才提著裳擺邁進了門檻。


    寶月卿雲瞻闕度,奇文妙墨炳其華。廂房內擺設高雅,華貴非常,卻又不落俗意,顯然是上過心的。


    薄將山就是個捉摸不透的瘋子,前腳還在魚鱗瓦上傷了步練師的手,後腳居然差人特地布置了最上等的廂房:二人爭鋒相對多年,早就成了彼此的知己,步練師挑剔地環視一周,居然挑不出半點不合心意的地方。


    ——大有賠不是的意思。


    如今步練師被繳了械,橫豎翻不起什麽浪來,隻能坐在這拔步床邊,冷冷地覷著周遭擺設:


    一記耳光再加一顆甜棗,這薄止還真是會玩弄人心。


    先前薄將山又不知抽了哪門子羊角風,又是叫人伺候她洗漱,又是命人給她看傷,不認識的還以為薄相國體恤自家媳婦——步練師終於意識到哪裏不對勁了,那些丫鬟婆子對她的態度,恭敬殷切得仿佛是在伺候薄家的當家主母。


    “姑娘是哪裏人?”伺候步練師洗浴的婆子樂嗬嗬地,她雖然不認識步練師,但嗅到了薄將山的八卦,“老爺對您,可是十二分的上心呢。”


    步練師一揚眉毛:“我素聞薄止對手下人不薄。”


    見她竟敢直呼薄將山名諱,婆子態度更加恭敬了幾分:


    “老爺對人好,和用心地對人好,那可是大不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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