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將山?用心?對我好?


    步練師快笑出聲了,他圖我什麽?


    圖我年齡大,圖我勤洗澡,圖我一槍能爆他頭?


    荒謬!


    步練師冷嗤一聲:


    薄將山隻不過是找到了趁手的玩具,戲耍她罷了!


    ·


    ·


    話說回來。


    步練師錯愕道:“你要跟著我?”


    “幼娘的命是令公救的,自然願意隨侍令公左右!”幼娘雙膝跪地,深深一拜,“幼娘出身低,但手腳勤快,還請令公收留我!”


    步練師眨了眨眼睛,幼娘這個年紀,遭此大難,無依無靠,跟著她步練師首尾還有一碗飯吃,也不失為一個好去處。


    但是——


    步練師抬手讓她起來:“你隨了我,那可要聽我的話。”


    幼娘眼神亮晶晶的,點頭如搗蒜。


    步練師看了她一眼,繼續低頭看書:“那就別和沈逾卿來往。”


    幼娘一愕:“誒?”


    “你方才臉色這麽紅,”步練師淡淡地翻了一頁,“別說是在想我。”


    幼娘被說中的心事,囁嚅道:“幼、幼娘……”


    “他是上京沈氏大公子。上京沈氏祖上出過三任宰相、一位皇後、兩位將軍,沈逾卿就是個足金足量的膏梁紈絝。這廝將來要娶誰,那肯定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


    步練師心裏歎息,生怕幼娘聽不明白,把話挑明了講:“你別對他有任何想法,好感也好愛慕也罷,通通不要有。若是他來招你,你就告訴我,我讓薄止去好好治他——”


    說到這裏,步練師一頓,話鋒突轉,直切命脈:


    “——這賤籍出身的姨娘,在沈府這種高門大戶,可連個貼身丫鬟都不如,誰都能踩上一腳。”


    幼娘臉色一白,徹底沒了念想,連連搖頭道:“不,不敢,幼娘不敢動歪心思,能一輩子伺候令公就心滿意足了!……”


    她越說越自卑,越想越難過,又怕步練師嫌她聒噪,隻能鉚足了勁憋著,悄悄用手背擦幹淨了眼角。


    “以後喚我聲小姐就行,令公令公把人都叫老了。”步練師心中不忍,歎了口氣,在幼娘手背上拍了拍,“別哭。天下男人千千萬萬,我給你尋個更襯心合意的。”


    幼娘懸了好久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囁嚅著小聲問道:


    “……小姐,你,你喜歡過人麽?”


    步練師被問得一愕:


    “——我?”


    ·


    ·


    薄將山平日裏穿得隨意。圓領袍,九環帶,六合靴,一身尋常公子打扮,硬是被他穿出了一身清貴顯赫來。


    他倒提著一把嶄新的長樂三年造,抬手屏退了走廊外的侍衛,本想屈指在那直欞描金博古紋隔扇門上叩一叩,就聽得廂房內的步練師笑了一聲:


    “我喜歡過我青梅竹馬,你敢不敢信?”


    薄將山動作一僵。


    “我明明知道不可能嫁給他,但還是瘋了一樣地喜歡他,蠢得無藥可救……他被封到關西做王爺,我還哭了整整一晚上,你說傻不傻?”


    薄將山默然片刻,扭頭便走,隨手把長樂三年造掛在了走廊闌幹上。


    蔻紅豆在回廊拐角處靜靜侯著,侍女形貌古豔,氣質幽詭,好似一剪紙人,懸在沉沉陰影裏:“老爺不進去?”


    ——親自送過來的長樂三年造,就擱在房門外邊麽?


    薄將山麵沉如水:“她愛要不要。”


    蔻紅豆低頭應和:“相國英明。”


    “……”薄將山無言半晌,“紅豆,恭維我也要看場合。”


    蔻紅豆低頭稱是:“相國英明。”


    薄將山:“……”


    “乖。”薄將山伸手撓了撓紅豆的下巴,動作像是主人逗弄自己的愛犬,“——滾。”


    蔻紅豆低頭退下:“相國英明。”


    ·


    ·


    半盞茶後,英明的薄相國改變了主意:“紅豆。”


    蔻紅豆悄無聲息地從薄將山身後的陰影中冒出:“相國英明。”


    薄將山揉著眉心:“請步大人來我書房一趟。”


    蔻紅豆低頭遵命:“相國英明。”


    ·


    ·


    “相——國——!!!”


    步練師甫一走進書房,便看見兩排大白牙,如饑似渴地朝著薄將山飛撲過去:


    “相國!我想你想得毛焦火辣——!吃莽莽都吃不下!”


    薄將山習以為常,表情和藹可親,摸了摸沈逾卿的猴頭:“我們晚飯還見過。”


    沈逾卿猴頭被摸,激動萬分,猴叫一聲竄上了房梁。


    步練師:“……”


    她之所以執意要掐了幼娘的初開情竇,就是因為這沈逾卿也不是什麽正常的猴兒。


    事實上,薄將山的左膀右臂集合,就是一整個瘋人院。他的心腹屬下,個個都神經,絕不要靠近,會變得不幸。


    沈逾卿以薄將山為準繩,以薄將山為標尺,就是花果山上最迷戀薄將山的那隻猴兒;


    蔻紅豆,貌美如花的複讀雞一隻,張口是“相國英明”,閉口是“相國有令”,紫微城裏那隻司職打更的雞都沒她專業;


    而麵前這個耄耋老者,白發鶴髯,慈眉善目,他便是整個薄家瘋人院裏,瘋得最有層次、病得最為嚴重的——


    一頭三朝老黃牛。


    饒是她步練師,也要麵容一肅,恭謹拱手一禮:


    “學生,見過老師。”


    三朝老臣表情沉痛地看著步練師。


    步練師:?


    三朝老臣深沉道:“老朽懂了。”


    “……”步練師莫名其妙,隻能請教,“……老師意下何如?”


    三朝老臣神神秘秘道:“其實,你是我爸!”


    步練師:“……”


    第5章 天下先   罪臣不甘


    皇天後土,實所共鑒,步練師真沒這麽大的兒子。


    連弘正,字雲青,號北岱老人。國子祭酒,三朝老臣,幾乎當朝所有的權臣,都曾是他的門生;長樂元年因“澹台案”獲罪下獄,同年十一月自盡,享年六十三歲。


    ——假的。


    這老頭不僅沒死,還生龍活虎,如今坐在步練師跟前,中氣十足地大喊道:“大爸!!!”


    認錯人了。這老人家年紀一高,神誌糊塗,把步練師認成了她爺爺——前朝名相步九巒——這個年紀的老權臣,偶像基本都是步九巒,跟文人都要崇拜一下陶淵明是一個道理;加之連弘正有狄人血統,見著偶像自然喊大爸。


    步練師麵無表情地乜了薄將山一眼:


    當年澹台案發,國子監落獄甚眾,彼時的步練師是知道薄將山那些小動作的——你花了這麽大心思,救出來個老年癡呆?


    薄相國人不可貌相,除了開這瘋人院,竟還有做慈善的好誌趣。


    薄將山扶額閉眼:


    “紅豆,讓他正常點。”


    蔻紅豆從陰影裏幽幽冒出來,這時步練師才注意到書房裏居然還有一個人。這紅豆姑娘腳步幽微,出手如電,連弘正的腦袋上立刻多了幾根金針,手法熟稔得好似容嬤嬤親傳;老人登即口吐白沫地暈了過去,看得步練師格外心驚肉跳:


    ——這是在幹什麽?


    沈逾卿猴叫道:“好耶!”


    步練師麵無表情地後仰:“……”


    麻了。


    她這輩子後悔的事情真不多,邁進眼前這個精神病濃度過高的書房,這個舉動起碼可以排進前三。


    “好孩子。”薄將山笑嗬嗬地誇獎,也不知道是在誇紅豆金針紮得狠,還是連弘正白沫吐得好,“既然人已到齊,那就切入正題。”


    正題?


    步練師心情複雜,這書房裏除了她自個兒,一共就塞了一隻好耶猴,一隻複讀雞,一個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的老人,還有一個最最最不正常的薄將山——


    談什麽正題?


    瘋人院今年的預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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