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父便挨家挨戶勸說。


    說孩子讀了書,日後才有機會走出葉城,還說他不要束脩錢,至於筆墨紙硯也用不上,讓孩子們先在沙地上寫。


    聽張父這麽說,大家立刻就同意了。


    畢竟張父收的是五六歲的孩子,這個年齡的孩子,幫家裏幹不了農活,有人不要錢上趕著教他們讀書識字,傻子才拒絕呢!


    一時,李家村但凡有五六歲孩子的,不管兒子女兒,全都往張家送了過去。


    張父也全都收了。


    “那時候,這個老畜生在李家村的名聲很好,兼之寨主打聽到,他們一直想再要個女兒,但他媳婦兒身體好像有問題,不能再生了。寨主覺得,這人不錯,便將阿翡交給他們撫養了,可誰想到,這人就是個老畜生!老畜生!”


    胡叔額頭青筋迸的老高,雙手握成拳,嘴裏反複念叨著‘老畜生’,三個字,後麵的話,他卻是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剛才胡叔死活不肯說時,沈琢便隱約有了猜想,如今瞧他這樣,還有什麽明白的呢!


    沈琢眼睫下垂,在眼窩處落下一片陰翳。


    “寨主雖然將阿翡交給他們撫養了,但他終歸還是不放心,過個十來天,他都要去看阿翡一次,每次我們一去,阿翡都會拽著我們,說她不要留在這裏,說她不想像那些姐姐一樣被教寫字,她想跟我們回山寨裏,那時候,我們以為,她是剛到張家不適應,便都沒放在心上。”


    說到這裏,胡叔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聲音裏帶著哽咽,卻不得不繼續說下去。


    “那時候,我跟寨主都沒察覺到不對,而且那老畜生說,阿翡是剛到他們家不適應,若我們再這般隔三差五去看她,她會一直不適應,與其這樣,還不如把阿翡重新帶回去算了。”


    寨裏自然不缺戚如翡一口吃的。


    但是寨主想讓戚如翡在正常的環境下長大,最終還是答應了張父的要求。


    屋內燈火嗶啵,照的沈琢眼底落滿了霜雪。


    胡叔還在說:“後來到了阿翡生日那天,寨主想著,張家肯定不知道,便想著去告訴他們,然後最後再給阿翡過一次生日,可我們去張家之後,卻看見,卻看見……”


    那天的場景,胡叔到現在都還記得。


    他和寨主帶著一堆山貨,剛到張家時,便聽到屋內傳來,張家那小子尖銳的哭聲。


    那是個午後。


    去張家學認字的孩子們,都被父母接回家了。


    他們聽到尖叫聲,立刻往屋內衝,一進去,就見戚如翡跌坐在地上,滿臉血汙,像一隻落入狼群的羔羊,漆黑的瞳仁裏全是恐懼,手上卻緊緊攥著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是寨主送給戚如翡的。


    戚如翡還在寨裏時,見所有人都有武器,便成日追在寨主身後說她也想要。


    寨主被纏的沒辦法了,便用一把斷刀給她磨了一個小匕首。


    他們誰都沒想到,戚如翡有一天,會用這把匕首殺人。


    不!那個老畜生不是人!他就是個披著人皮的畜生!畜生!


    沈琢沒有像胡叔那樣,用盡所有的髒話去罵張父。


    他隻是靜靜站著,被寬袖遮住的手已攥成了拳,但他聲音很穩:“後來呢?”


    “我們進去時,那個老畜生已經死了!”胡叔用袖子狠狠揩了一下眼睛:“我本來要殺了那個老畜生的妻兒!寨主不讓!他說禍不及妻兒,隻將他們趕出了葉城,然後把阿翡帶回了山寨!阿翡回去當天夜裏,便發了高燒,整整燒了三天三夜,再醒來後,她已經不記得在張家那段日子了。”


    這一刻,沈琢平日裏覺得的奇怪的地方,一下子全有了答案。


    就算忘了,但身體還會恐懼。


    他的阿翡,明明那麽聰明,卻不識字;他的阿翡,每次看到他坐在案幾後寫字時,便會下意識離的遠遠的;他的阿翡,不愛裙裝,練就了一身好武功!


    那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在這一刻化作無數根尖銳的針,一瞬間全紮在了沈琢心上,疼的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沈琢現在隻有一個念頭——


    他要去見阿翡!


    他要去見她!


    胡叔正抹著眼淚,突然見沈琢轉身外走,立刻道:“你幹什麽去?”


    沈琢卻不答,隻疾步朝外走,他的聲音都有些抖:“備車,我要去刑部。”


    去刑部?去見阿翡?!


    胡叔立刻爬起來:“等等,我,我也要去。”


    他踉蹌去追沈琢,剛到門口,突然又聞到一股香氣。


    胡叔心裏暗道不好。


    他立刻屏住呼吸,卻還是遲了一步,隻罵了句,‘日你仙人板板’,便兩眼一翻,又暈了過去。


    孟辛匆匆備了馬車,等沈琢坐穩,便立刻朝刑部趕去。


    從沈家到刑部牢房,隻有一炷香的功夫。


    夜空似濃墨傾倒,刑部牢房門口掛著兩盞燈籠,在夜色中發出慘淡的白光。


    馬車剛停穩,沈琢便下來,徑自朝天牢裏走。


    獄卒哈欠連天過來,罵罵咧咧道:“夜裏不探監,改……”


    話沒說完,已被人一腳踹開:“滾!”


    其他獄卒見狀,立刻抽刀要湧上來時,孟辛厲喝一聲:“瞎了你們狗眼了,連大理寺少卿也敢攔!還不快帶我們公子去見夫人!”


    夫人被關在這裏的大理寺少卿!


    那就隻能是沈家那位不可說的公子了,獄卒立刻合了刀,低眉哈腰在前麵帶路。


    順著台階下去,便是一條幽暗冗長的甬道。


    因這裏是女牢,裏麵的犯人並不多,見獄卒領著沈琢經過,有人癡癡笑著,還有人在一旁求饒,“官爺,放了奴家吧,隻要您肯放了奴家,奴家什麽都依您呀。”


    獄卒一聽這話,迅速將腰上的鞭子抽過去:“老實點!”


    一時間,頓時無人敢說話了。


    戚如翡原本都打算睡了,聽到獄卒的腳步聲,立刻爬起來,眯眼打著哈欠道:“怎麽著?你們華京的牢裏夥食這麽好啊?晚上還管宵……”


    話說到一半,見獄卒領進來的人時,戚如翡瞬間杏眸撐圓。


    “沈琢,這大晚上的,你怎麽……”


    戚如翡話沒說完,獄卒打開牢門那一刻,沈琢已經撲過來,一把將她抱住。


    戚如翡懵了.


    大晚上的,這是鬧哪出?!


    “阿翡!”沈琢緊緊抱著她。


    戚如翡腦子一片空白,難不成是自己做夢啦?!


    一念至此,她默默伸手,狠狠掐了……沈琢一把。


    沈琢原本醞釀了好多話想告訴阿翡,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戚如翡突然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那些話瞬間全被疼的沒了蹤跡。


    戚如翡手還沒鬆,而是喃喃道:“難不成真的是在夢裏?”


    “阿阿阿翡,不不是在夢裏,”沈琢疼的臉色都變了,忙道:“真的是我來看你了,你你你先鬆手!”


    戚如翡哦了聲,又罵道:“你大半天晚上來發什麽神經?!”


    說著,便要將沈琢推開,可沈琢卻不鬆手。


    “沈琢,你……”


    沈琢不想鬆開戚如翡,情急之下,他瞎謅道:“阿翡,有人在偷聽。”


    戚如翡:“?!”


    不止有人在偷聽,還有人在偷看呢!


    銀霜趴在欄杆上,一臉呆滯看著他們。


    這讓戚如翡有一種,她和沈琢是兩隻猴子的感覺。


    “不是銀霜!”沈琢壓低聲音道:“六殿下一直派人在盯著這裏。”


    戚如翡立刻就要向四周查探,卻被沈琢將腦袋摁在他身上:“別亂動,我來是要同你說胡叔的事,不能讓他們聽見了。”


    一聽到事關胡叔,戚如翡立刻不動了。


    她也同樣壓低聲音問:“你找到胡叔了?怎麽樣?他說了什麽?”


    見麵前的兩人不動了,銀霜便懷疑,自己這是在做夢。


    像他們二當家那樣的人,沈琢那個病秧子要是敢抱她,她能立刻把他打進棺材裏!


    夢就沒什麽好看的了。


    銀霜打了個哈欠,眯著眼睛,又躺回了稻草垛子上,不一會兒,隔壁便傳來了打鼾聲。


    沈琢抱著戚如翡,輕輕嗯了聲:“胡叔說,你七歲那年下山時,中途遇見了張明禮的父親,欲對一個小姑娘不軌,你替那個小姑娘出頭時,失手殺死了他。”


    戚如翡沉默了。


    這聽著,確實像她能做出來的事,但是——


    她在沈琢懷裏,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問道:“那為什麽,我現在不記得這事了?”


    “傻姑娘,你當時隻有七歲,七歲的時候,就算再勇敢,你都還是個小孩子,殺了人,自然是會怕的。”沈琢將戚如翡抱得更緊了:“胡叔說,之後你病了一場,就把這事忘了。”


    是這樣嗎?!


    戚如翡完全不記得了,但是胡叔是看著她長大的,絕對不可能騙她的。


    他說是這樣,那一定是這樣。


    戚如翡也沒懷疑。


    不過胡叔現在被沈琢找到了,戚如翡覺得,有件事她得跟沈琢坦白了。


    “那個,沈琢,你鬆開點!我有話跟你說!”


    沈琢不:“阿翡就這樣說,我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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