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治七年九月,重陽節,秋高氣爽,北京城瀰漫著菊花和茱萸的香氣。


    皇帝帶著皇後太子宗室群臣奉太上皇皇太後登萬歲山。


    戶部尚書王承裕也在其中,看著朝班中的很多新麵孔,想想自己中第,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日子真快。


    這三十年來,他進過翰林院,外放過永和省,父親去世,守滿起復後任太常寺卿、太僕寺卿、禮部左侍郎,直到四年前升了戶部尚書。


    到家已經不早,看著草木葳蕤,發出了一聲嘆息。


    妻子高氏已經去世多年,三個兒子都算出息,相繼出仕,遠赴地方,諾大的院子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空曠。


    次日是休浴日,難得休息,承裕騎馬去香山走走,看看紅葉。香山原來以杏花出名,弘治初年的一個秋天,汪太後來這裏,看到沒有楓樹,很是掃興,於是孝宗皇帝派人植樹。


    她老人家沒看到香山楓葉成片就去見了世宗皇帝,不過三十年來,這裏的楓林規模已經很不小,是海內頗有名氣的賞楓勝地,太上皇和皇帝每年都要前去。


    平時工作太忙,軍費、河工、俸祿、宗室宣慰使來京朝覲都是錢,好在進項也多,田賦、工商稅、國企紅利、鹽稅、茶稅、菸草特產稅,還有分封宗室和宣慰使的貢賦等等,好在太上皇和皇帝都還算節儉,沒有什麽大興土木修房子之類的額外支出,每年還是能夠結餘不少。


    因此工作雖然忙,壓力還不算大。


    不過前年打海盜,勞師動眾,用錢跟流水一般的;現在水軍改海軍,新設立衙門要不了幾個錢,但是船隻配備、修繕,武器的增加、人員配備都是錢;兵部一直吵著給兵士漲錢,現在外頭日子好過,軍士們月錢多年不漲,將士們確實有怨言;尤其前些年丟了開羅,南方各省土司都在蠢蠢欲動,還要準備打仗的銀子。


    承裕在心裏正在默默盤算著朝廷每年的收支,看能不能再漲一點——牽一髮而動全身,如果真給軍士們漲了錢;吏部估計會要求給官員漲錢,禮部要求給學生漲錢,工部——現在項目都是外包給公司的,倒是不用擔心,不過難免又要說這裏該修那裏改補,也是錢;宗人府到時候估計也要鬧。


    想想就頭疼。


    剛出門不遠,碰到幾個同僚,有都察院左督禦史馬中錫、禮部左侍郎李夢陽、翰林院學士康海、吏部員外郎何景明等人,都是如今有名的才子,互相招呼了一聲:「去哪裏?」


    馬中錫笑道:「難得秋高氣爽,準備去香山看看楓葉。」


    承裕正想說:「我也想去,要不咱們同行如何?」


    哪知道李夢陽壓低了聲音:「王公這是去倫府吧?」


    承裕一怔:「何出此言?」


    李夢陽笑道:「聽說倫夫人快不行了,您不去瞧瞧?」


    他的笑容很是曖昧,承裕喉嚨仿佛被堵住了,說不出話來。


    馬中錫皺了皺眉頭:「空同,莫要戲言。」


    承裕尷尬的一笑,就此別過。


    隻是再也沒有心情出遊,怏怏的回家了。


    次日不是常朝的日子,皇帝隻點了閣臣和九卿禦前議事,正說著話,突然內官來,附耳如此,皇帝點頭:「朕知道了,這便去。」


    他看了一眼承裕,似乎想說什麽,到底沒說,起駕走了,群臣也隻能散了。


    承裕走在中間,隱隱感覺到眾人曖昧的目光。


    回到部裏,聽外頭喧鬧紛紛,說是帝後起駕出宮了;果然,臨近午時,消息傳來:倫夫人去世。


    承裕正在寫字的手頓了一下。


    倫夫人的後事頗為隆重。


    建極以來,重臣陪葬配享,已成慣例。弘治初年,章綸去世後,當時的皇帝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深為痛惜,讓他陪葬,但是國朝以來,除非皇後先亡,否則帝王沒有身前營造陵寢,都是死後挖墳。為此,皇帝下令禮部和工部提前在聚寶山下為自己選定陵寢,稱作裕陵,修建了外羅城,然後選定陪葬墓的區域,以嬪妃重臣依次陪葬。


    如今皇帝即位,也沿用了這種方式,提前在天壽山陽翠嶺南麓選定了陵區,稱作永陵,完成前期外圍建設。這些年來,很多大臣的家眷亡故,都暫時停靈僧房,就是指望丈夫陪葬,自己也能夠一起合葬。


    倫夫人的丈夫倫文敘生前是內閣學士,自然拿到了陪葬的資格;如今家屬和禮部官員送倫夫人去和丈夫合葬。


    帝後都出席了,自然各衙門的官員都露了個臉。


    倫夫人程月華,祖父程信官至刑部尚書,外祖父李賢是文華殿大學士,父親程敏政是建極殿大學士、集賢院大學士,母親李瑩則是文林館待詔,丈夫倫文敘是弘義閣大學士,自己又是國朝第一位女舉人、文林館待詔,三個兒子俱是才俊,長子以諒是今年進士,次子以訓三年前會試第一,殿試第二;三子以詵同樣才氣逼人,下筆數千言立就,賦詩一韻百餘首,號稱「三鳳」。


    山川靈秀,萃於一門。


    當然,倫夫人後事如此隆重,說到底還是因為有個做皇後的妹妹。程皇後與皇帝夫妻恩愛,專寵後宮,別無嬪妃;如今皇太子年將十三,朝野歸心,所以老爺死了,太太的棺材照樣壓斷路。


    承裕告了病假,沒有參加倫夫人的喪禮。


    隔天上朝的時候,難免被同僚問起:「怎麽昨兒沒見到你?」


    承裕打了個哈哈:「這幾日身體不適,告了病假。」


    李夢陽笑得有些曖昧:「前兒是倫夫人的喪禮,你不去送她最後一程?」


    承裕有點不是滋味:「我跟倫學士,交情不深。」


    李夢陽笑道:「我是說倫夫人,聽說你們交情不淺?」


    承裕道:「哪有此事?年輕的時候,有過數麵之緣。」


    李夢陽似乎有點不依不饒:「到底是幾麵之緣?」


    承裕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老了,記不清了。」


    他自嘲的一笑:「老來多健忘。」


    李夢陽哦了一聲,朝他笑:「老來多健忘,惟不忘相思。」


    承裕沒有說話。


    回到家,看著桌上放著的《飲水集》。


    承裕想到唐朝裴休那句:「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這是去年才刊印的倫夫人一部著述,大致是自己的生平經歷,重點是她和父母、姊妹、丈夫、兒女的唱和;其中又以和丈夫唱和、聯句、對聯最多,占據一大半。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書裏夾著一方素色絲帕。


    拿出絲帕,合上書,深深地嘆了口氣。


    不是沒有想過,如果當年的自己再勇敢一點,或許今天這書裏的很多聯句,就會出自自己。


    可惜,沒有回頭路可走。


    似乎,即便重來一次,也不會有什麽改變。


    除非,沒有相遇。


    和程月華,一共有四麵之緣。


    記得第一次見她,是在弘治元年的會試考場外。


    盡管早就知道本科會試,有兩個女人拿到了資格,參加會試的舉子們還是憤怒了:開科取士,乃是朝廷第一要緊事,怎麽能讓女人進來呢!


    牝雞司晨,國將不國!


    盡管兩個女子都穿著普通的儒服,但女人和男人仍然是不一樣的;尤其進考場之前要專門驗身,所以朝廷提前給她們安排了特殊的通道,讓穩婆進行驗身。


    等到兩個女子驗完正身出來,士子們終於憤怒了,大聲斥責她們。


    其中一個女子膽小,躲在後麵;前麵的女孩兒年紀不大,不施脂粉,但已經極為美貌。被這麽多人罵得狠了,顯然也怒了:「你輩詩書君子,怎可如此欺淩一個女子?朝廷允許婦女參考,乃是開門進賢之舉,不在考場爭個長短,卻如此以多欺少,這是哪位聖人的教誨?」


    然而這樣的斥責很快淹沒在眾人的口水中。


    承裕皺了皺眉頭,他也覺得女人進科場實在太荒唐,但這是朝廷的問題,應該去向皇帝進諫,欺負兩個女人也不算事;再說,都堵在門口進不去,耽擱了時辰怎麽辦?


    於是,他站出來說了一句:「堂堂七尺男兒,難道不能在考場上勝過女流,隻能威脅恐嚇,令其不得入場嗎?」


    這話很不動聽,也有知道他身份的,嘀咕了幾句,這才魚貫而入。


    承裕的父親王恕是名滿天下的直臣,官居文淵閣大學士。


    看著前麵終於通了,承裕整頓衣冠,準備入場,聽見有人說:「多謝公子。」


    王承裕回頭一看,正是剛才被圍攻的女子。


    王承裕隻想著考試,無心多想,隨口說了句:「就事論事,當不得一個謝字。」便轉身走了。


    可惜他沒能金榜題名,沒法證明男人在考場上就一定勝過女人。


    好在,兩個女舉人同樣名落孫山。


    父母沒有怪罪他,畢竟才十七歲,能夠進考場就很不容易了;聽著母親跟他說著如今科考的不易,想到那天出了考場,正準備回家,突然聽見有人「誒」了一聲,回頭一看,正是那個女舉人。


    對方有點不好意思,低著頭:「我叫程月華。」


    承裕想起來,好像是聽說禮部程尚書的女兒也參加了本次會試。


    父親對程家父女確切地說程家三代人都極為不滿,沒少在家裏叫罵;但是此刻,麵對這個明眸善睞的少女,承裕心裏一動,終究拱手道:「在下王承裕,字天宇。」


    程月華哦了一聲,聽到不遠處有人喊「月華!」


    她舉起手:「娘,我在這裏!」


    她快步走過去,隻是經過承裕身邊時,突然回頭對他一笑,然後就跑了。


    一方絲帕從她手裏滑了下來。


    承裕撿起絲帕,上麵什麽都沒有,廢話,能進考場,肯定沒什麽字跡;抬頭往前看,正看到前麵馬車裏伸出一個頭來。


    程月華。


    那天晚上,承裕把《關雎》翻出來讀了一遍,然後就再也睡不著了。


    但他不敢向父母開口。


    父親的脾氣他知道,他一定不會允許自己娶「奸臣」之女,何況這個女孩兒在他眼裏和父親沆瀣一氣、同流合汙。


    但聽父母開始議論他的婚事,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我想娶程月華。」


    「你說什麽?誰?」


    父親倏地站起,目光灼灼,逼視著他。


    承裕能聽見自己的聲音:「我想娶程月華。」


    但是父親根本沒有聽他說完,就開始咆哮:「程敏政以破壞祖宗法度為事,和丘浚、李東陽、倪嶽結黨營私;他的老婆也不是盞省油的燈,不好好相夫教子居然寫什麽小說,下三濫的東西!女兒更是離經叛道,居然跑去考科舉!怎能入我家門!」


    這麽多年來,承裕從沒見過父親發這樣的大火,對著自己。


    承裕從小就有神童之譽,七歲就名滿京城,是父母的驕傲。


    但是王恕盛怒之下,居然操起板子,朝他身上打過來:「混帳東西!」


    多虧母親張夫人攔住,王恕下令把他關到書房,閉門思過。


    承裕敷了藥,趴在羅漢床上,聽著隔壁父親摔杯子的聲音。


    除了父親的叫罵,還有母親的眼淚,以及兄弟們的勸說。


    「父親和程尚書政見不和,又深恨程小姐離經叛道,即便勉強讓她進門,怕也不是什麽好姻緣;再說,聽說程尚書對這個小姐極為寵愛,人家未必願意把女兒嫁進我家。」


    「你不要冒失。程尚書是朝廷重臣,他豈不知道女人參加科舉,大悖倫常?聽說程小姐才貌雙全,怕是另有用意。你不要自作多情,以後上頭怪罪下來,反倒是你的不是。」


    「對吶,程敏政多年來被斥為名教罪人,如今聖上春秋正盛,他有這麽個女兒,怕不是想獻給聖上,圖謀後路。」


    承裕感覺眼睛有點澀,終究低了頭,閉了眼。


    父母含辛茹苦養育他這麽些年,一定不能讓父母失望。


    父慈子孝,身為聖人門徒,怎麽能因為一個女人,淪為自己最不恥的逆子?


    很快,父親為他定下了婚事,是同僚之女高氏,容貌端莊,性格賢淑。


    新娘子很快進門,確實秀外慧中,循規蹈矩,夫妻恩愛。


    但似乎覺得缺少一點什麽。


    已經考取了舉人,可以直接入監讀書。


    閑暇的時候聽人議論:「禮部程尚書的小姐要對聯招婿了。」


    「就是那個女待詔?」


    「是吶,那可真是天鵝肉一塊。她爹是朝廷重臣,模樣也不錯,還是個舉人,真要是娶到手,那可算揚名了。」


    聲音漸漸遠了。


    承裕看著上聯,確實不容易對。


    但也不是對不出來。


    可是,對出來又能怎樣?別說自己已經娶妻,程尚書怎麽肯把女兒許給自己為妾;便是沒有娶妻,父親難道會讓她進門?鬧開了,反倒是兩家都沒臉。


    很快,消息傳來,同窗倫文敘對出了下聯,並通過了程尚書的考教,成為尚書府的東床快婿。


    承裕認得倫文敘,雖然入監不久,但也算小有名氣。


    作為最高學府的國子監,從來是藏龍臥虎;尤其建極改革以來,從天潢貴胄到世家子弟,從富豪公子到清寒書生,從少年英俊到白髮老人,什麽樣出身的人都有,隻要有才,但倫文敘仍然頗有名氣:家窮,做過更夫,靠對對聯被舉薦到國子監。


    程尚書也擅長對聯,程小姐又以對聯招親,看來倫文敘真是趕上了,估計這一家子以後會很熱鬧。


    承裕想著,想到那個笑靨如花的少女,心裏有點淡淡的失落。


    現在,你應該對著他笑。


    時光如水流逝,一晃就是三年。


    皇帝終究按照汪太後規劃的道路走了下去,甚至走得更遠,這讓當年對他寄予厚望的一幫老臣格外失望。


    父親年滿七十,從內閣到集賢院,崗位變了,卻沒有角色變化的自覺,還是嘮嘮叨叨。


    倫文敘考取了探花,咦,我為什麽要格外關注他?


    博遠伯於承業回朝的那天,朝野歡呼,然而父親回到書房,一言不發。


    直到第二天從書房裏出來,似乎老了一大截。


    看著階下的幾個兒子:「我老了,準備辭官。」


    承裕兄弟吃驚的看著他。長兄承業說:「父親,怎麽突然想到這事?」


    次兄承安也勸:「您現在在集賢院,不就是因為年老嗎?又何必辭官?」


    王恕笑:「老了,老了。」


    他掃視了一下兒子們:「世道變了,變了。」


    皇帝到底沒有批準王恕的辭呈,雖然討厭他嘮叨,但王恕才德深孚眾望,再說集賢院本就是養老的部門,皇帝不希望自己被人說度量不如母親。


    到了王恕這個位置,除非發生重大的狀況,否則陪葬配享是水到渠成的事。


    但是王恕的狀態明顯不如從前,對於很多事,都不再輕易表態;甚至皇帝問起,也措辭謹慎;閑時在家,除了貓在書房,也種點紅薯土豆。


    不僅是王恕,昔日他的朋友們也一樣,仿佛被霜打過的茄子,一蹶不振。


    當年禮親王世子從美洲回來,還可以含混過去;但如今,博遠伯環繞地球航行,是怎麽也說不過去了。


    連天圓地方都可以顛覆,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發生的?


    但王恕不能說不對,有了土豆紅薯,不知道能多活多少人。


    他隻能慶幸,當年太後沒有聽自己的諫言;一邊埋怨,這世道變了,看不懂了。


    弘治七年,承裕考取了進士,不久通過選館,順利考取了庶吉士。


    父親很是欣慰:「芝蘭生庭,好吶。」


    建極以來的慣例,除了鼎甲和庶吉士直接留京,其他進士外放;但是前者也不是一直留在北京的,鼎甲可以外放四品,庶吉士外放五品;當然,因為在翰林院已經呆了十幾年,所以晉升速度會很快,最多不過十年,就會回京任九卿,小九卿、大九卿,然後準備入閣。


    因此,進入翰林院的年齡都不算太大,否則等不到外放的那一天。


    既然都是年輕人,自然共同話題比較多,其中也包括早三年及第的倫文敘。他自從得到名師指點,學業大進;尤其以對聯聞名,承裕都聽說過他們翁婿夫妻的幾個對子。


    在中央部門裏,相對來說翰林院清貴而且清閑。皇帝勤政,但並不是汪太後那樣的工作狂,雖然還是免不了加班,但一般來說,日落可以散值回家,休沐日能夠休息,估計不至於發生建極年間那種一個月累死三個閣臣的事件。


    既然有閑暇,自然會找樂子,沒事互相約請吃酒賞花,或者一起出去遊玩。


    重陽節後的休沐日,趁著秋高氣爽的好天氣,承裕帶著妻子,奉父母一起到潭柘寺秋遊,路上碰到幾個同僚,都是出來秋遊的,一路同行,聽路人說著皇帝又下旨修繕水利了,某作物高產幾何,前些天某人又發現星星了,最近有什麽新戲了。


    剛到大雄寶殿門前的時候,一對夫妻牽著兩個兒子出來。


    承裕還沒說話,倫文敘已經開口:「王學士,天宇兄。」


    承裕行禮:「伯疇兄也攜眷出來郊遊?」


    文敘比承裕年幼,但是更早及第,官場上稱作「寅長」。


    文敘向他們介紹:「這是拙荊程月華,這是兩個犬子。」


    程月華向他們行禮,兩個孩子跟著叫「王學士、王叔叔」。


    童音清脆,加上孩子生得實在好,承裕摸摸他們的腦袋。


    王恕重重的哼了一聲,程月華毫不膽怯的看著她。


    承裕看著眼前的女子。六年不見,曾經清麗的少女已經成為端莊的少婦,她挽了個飛天髻,前麵一支銜珠的金鳳,兩鬢斜插著幾支簪子,綠羅衫子馬麵裙,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卻是雪膚花貌,人比花嬌。


    王恕哼了一聲便走了,承裕告罪,倫文敘不明所以,程月華卻挽起他的胳膊:「夫君,天色不早了,咱們早點回去。」


    文敘說了聲好,就此別過。


    承裕目送他們走遠,程月華下台階的時候停頓了一下,側過臉來,卻沒有回頭,走了。


    承裕自嘲的一笑,匆忙跑去找父親。


    回到家,王恕似乎餘怒未消:「你還忘不了那個狐狸精?」


    承裕道:「爹,您別胡說,她如今已經是有主了。」


    王恕哼了一聲:「你知道便好。你記住,便是我死了,也不許程月華進我家門!」


    承裕稱是。


    隻是次日見到文敘的時候,他的表情似乎有點古怪;細細地看了他半天,卻轉過臉去,什麽都沒說。


    承裕看他欲言又止,料想必是程月華跟他說了什麽,但這麽些年,她會說些什麽呢?


    文敘到底什麽也沒說,不過程月華的文風倒是一變。


    當年落榜後,程月華曾經寫過《白蛇傳》和《嘆息橋》,前一個是取材自著名的「白蛇鬧許仙」;後一個是原創,重陽節開封城公子馮沅和閨秀黎雲娘到銀漢橋賞菊,彼此一見鍾情,卻因為兩家舊有嫌隙遭到父母反對。黎雲娘以死明誌,臨終前請求父母將她葬在銀漢橋邊,馮沅聞訊,前來祭拜,咳血而死,於是兩家合葬。百姓每從此處經過都難免發出一聲嘆息,於是稱作「嘆息橋」。


    承裕看過,確實人物鮮活,節奏明快,故事跌宕,唱詞也很優美。


    但是他不能承認,那個棒打鴛鴦的法海、逼死兒女的老爺,影射的是自己最敬愛的父親。


    他和程月華,不過是對方生命裏的過客,匆匆一瞥之後,便是各自的人生。


    沒有開始,也無所謂結束。


    此後數年,程月華相繼有幾部作品發表,都還算有影響。


    其中共同點就是,罵老頭子,那種看上去德高望重、清高自詡但是偏偏剛愎自用的老頭,尤其新發表的《老夫子》中,虛構了一個處處恪守名教綱常、恐懼改變的老夫子,侄女被酒色之徒家暴怒而改嫁罵人家怎麽不知道三從四德,未過門的女婿死了讓女兒死節鎖了門把人餓死,喜歡研究醫學的兒子被逼著讀四書五經因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同鄉的女孩兒被人侵害讓人家自殺全節,張口閉口「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滿口都是仁義道德的大道理,吃飯都是憂國憂民的一腔苦衷,但就是讓人喜歡不起來。


    這齣戲一上演,前去看戲的很多重臣都是黑著臉出來的,包括父親。


    沒有點到誰的名字罵,既沒有說你道貌岸然卻男盜女娼,也沒又說你兩麵三刀皮裏陽秋,不和誰的生平事跡對應,就是當前的主流觀念,甚至連台詞都是你們說老了的,但就是讓你難受。


    如今,程月華終於也寫了一出《花燭錯》。書生因貧娶醜妻,醜漢因富娶嬌娘,哪知道迎親當日天降大雨,新娘避雨時上錯花轎,最後鬧到官府將錯就錯的事。情節簡單,故事新鮮,大家都很樂嗬。


    接著一出《玉奴》,鄉紳胡員外看秀才李誌奇年少才高,將女兒怡娘許給他。怡娘卻嫌棄誌奇家貧,不肯上轎,無奈隻能由丫鬟玉奴替嫁,誌奇無可奈何。好在玉奴賢淑,將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於是誌奇心無旁騖的讀書,高中狀元,接妻子進京團聚。


    「昔日你對我愛理不理,如今讓你高攀不起」的戲碼,哪怕情節老套,群眾還是喜聞樂見,隻是略微有點遺憾,怡娘那個嫌貧愛富的女人沒有得到報應,哼!她就應該嫁個紈絝子弟家財散盡後到李家門前乞討!


    此後幾部小說,大抵是這種將錯就錯上錯花轎嫁對郎的戲碼,輕鬆詼諧,朝臣們都暗暗搽了把汗。


    承裕不知道程月華到底是自己放下了,還是文敘說話了,但她變了,終於可以不用惴惴不安,倒也鬆了口氣。


    隻是從此以後,和文敘似乎生疏了,再也不會暢所欲言無話不談,平時除了必要的公務,連話也不會多說。


    十年後,文敘外放仁壽省,程月華隨夫南下。當時前去送行的人不少,承裕沒有去;六年後自己外放永和省。當時朝廷在南方設省已經多年,但是實力還是相當有限,隻能占據沿海平原或者重要關隘。


    次年,文敘攜妻回京,路過永和省。畢竟在海外,能說話的少,能互相唱和的更少,因此哪怕昔日在朝中不和的,到了這裏,都會聚聚。


    承裕也不例外,邀請他兩人做客,設宴招待。


    這麽多年不見,文敘鬚髮半白,程月華也已經徐娘半老,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三個小姑娘都是唇紅齒白,能看到其母的風采。


    承裕讚嘆:「真是好相貌。」又加了句:「像尊閫。」


    文敘的笑容突然斂住,尬笑了兩聲:「過獎了。」


    席間聽說高淑人已經去世三年,文敘明顯頓了一下。


    本來隻是一頓飯的事,沒想到天公不作美,突降暴雨,海上風高浪大,不便啟程;承裕於是留他夫妻暫住,怕他們不肯留在府中,專門收拾了館驛。


    沒想到文敘受了風寒,臥床不起;承裕找了本地最好的郎中,卻收效甚微。


    那日承裕正在書房批閱公文,突然家丁來報說:「倫布政有請。」


    當下到館驛,裏麵彌散著一股藥味,看來真是病得不輕。


    家丁前去通稟:「布政,淑人,王參政來了。」


    文敘的聲音很是低沉沙啞:「請他進來。」


    屋子裏還算敞亮,隻有程月華坐在床邊;見他來了,似乎有些詫異,到底起身行禮。


    承裕到床前喊了一聲「伯疇兄?」


    被子裏伸出一隻手來:「天宇,你來了。」


    他掙紮著想要坐起來,身邊的程月華忙扶著他。


    文敘靠在程月華肩上,拉著承裕的手,沉默了很久,終於露出一個笑:「天宇,我這回怕是不行了;如今,有一事相求。」


    承裕道:「伯疇兄說哪裏話?你還年輕,不會有事。」


    確實年輕,還不到四十。


    文敘擠出一個笑:「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這一回怕是熬不過去了。我如今放心不下的,除了北京的老父,就是拙荊和幾個孩子。」


    他說話有些艱難:「我知道你和拙荊有交情,這麽些年來都沒有忘了對方。」


    承裕張嘴,說不出話來;程月華打斷了丈夫的話:「夫君,你說什麽話?哪有此事?」


    文敘握住她的手:「娘子,你不必解釋,我都知道,你已經盡力了,我也盡力了。我隻恨沒有早在他之前認識你。」


    程月華泣道:「你說什麽傻話?那都是從前的事了,我跟你說過,早就忘了,從嫁給你的那一天起,就隻有你。你不要胡思亂想。」


    文敘道:「真的忘了嗎?真的忘了,就一笑而過,再也不會提起;而不是在文裏一直念叨著,變著花的罵他。你還是放不下。」


    程月華哭著握住丈夫的手:「我沒有——我隻是,隻是習慣了,再說,我早就不寫那些了。」


    文敘道:「你不寫,但是心裏沒有忘。月華,我沒有怪你。這麽些年,我不說,但是心裏明白,其實你們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我不過是占了個便宜。月華,能娶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可是這麽些年,我也累了,如今更加沒有機會了;你還年輕,不必為我耽誤了。天宇是個正人君子,你跟了他,我也放心。」


    程月華哭道:「不是,我沒有,你胡說。」


    文敘沒有再理會她,隻是牽著妻子和承裕的手,疊在一起:「我走了,希望你們能過得好,還有孩子們,煩勞你們照顧了。」


    他似乎長長的舒了口氣,臥在床上;程月華抱住丈夫大哭:「夫君,你不要這樣,從來就沒有別人,從來就隻有你,真的。我寫那些東西,不是為了報當年之仇,隻是因為我父親和他們政見不和,他們要圍攻我父親,我自然要為他出頭;再說,太後於我有知遇之恩。都是公仇,沒有私怨。」


    她哭得泣不成聲,文敘似乎有所觸動,伸手摸了摸她的臉:「不哭,不哭。」


    程月華倒在丈夫身上,哭的更厲害了。


    承裕看不下去:「伯疇兄,多謝你的好意,不過你恐怕真的誤會了,我和尊閫不過萍水相逢,數麵之緣;再說當年我曾經跟家父發誓,這輩子不會娶程家小姐。」


    空氣一時安靜了。


    程月華猛然回頭看著他,文敘也定定的看著他。


    承裕聽見程月華說了個「滾」,隨後收了眼淚,換了副表情,吩咐管家:「送客。」


    承裕出門的時候,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道是誰在安撫誰。


    可能真是文敘心思太重,月華話說開了,他就痊癒了。


    當時雨過天晴,海上風平浪靜,夫妻倆前來辭行。


    文敘精神不錯,臉上帶著笑;程月華扶著丈夫,眼睛一時不離他,嘴角也噙著笑。


    文敘謝過承裕的關照,又為前日的冒失請罪,這便告辭。


    上船前,文敘讓程月華先上船,回過頭對承裕說:「天宇,那天我說的真心話,我是真的…」


    到底是「成全你們」還是「放不下她」,他張了張嘴,到底說不出來。


    承裕也擠出一個笑:「伯疇兄不必說,我明白。」


    文敘一笑,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承裕在岸邊朝他們招手,夫妻倆也在船上招手。


    直到風帆消失在天盡頭,承裕放下手,突然想起李商隱的那句詩: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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