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從邸報上得到消息,月華的妹妹月仙被冊封為太子妃。


    太子雖然已經成年,顯然皇帝還不放心,想要給他加碼,確保將來親政之路順利,不僅沒有批準程敏政的辭呈,反而讓文敘去了詹事府任少詹事。


    程敏政的三個兒子不算出色,最優秀的次子程圻也不過是個舉人,在其他地方還可以稱一聲「老爺」,在公卿遍地走進士賤如狗的北京城,連隻小貓都說不上;李東陽膝下也隻有兆先一個兒子,雖然相當聰明,但對科舉沒什麽興趣,反而喜歡研究星星。


    這些都和承裕無關,他在四年後回京述職。剛到北京就得到消息,皇太子妃程氏誕下嫡子!


    承裕剛剛拿到太僕寺卿的任命,回家就得到父親王恕的訃告。


    王恕享年九十三歲,朝廷追贈太師,諡號「端毅」,陪葬裕陵。


    生榮死哀,沒什麽遺憾;此前承裕不是沒有擔心:父親一年年更老,自己卻不在身邊,怕是不能送終了。


    好在老天垂憐,終究讓自己送了父親最後一程。


    已經鬚髮全白的王恕,豪邁不減當年,吃飯比旁人都多,直到去世的那天才稍微少了一點;拉著兒子的手:「回來就好,就怕再也見不到你。」


    他嘆息了一聲:「我知道你還記著程家那個小妮子,她丈夫官居三品,妹妹又是太子妃,別想了。你媳婦去世這麽些年,你也敢續娶了,家裏總得有個管事的。」


    承裕墜下淚來:「父親不必擔心,兒子明白。」


    王恕點頭,瞑目而逝。


    辦完父親的後事,承裕老實在家守孝,輔導兒子功課。


    程敏政自呈老病,去了集賢院,同時主持《四庫全書》的編纂;李東陽接替了他的職位,文敘也升了詹事。


    守滿起復,先在太常寺幹了三年,又去太僕寺幹了兩年,然後去禮部擔任左侍郎,然後才擔任戶部尚書。


    期間程敏政、李東陽先後過世,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又開始了。


    在正三品的任上,除去守孝的三年,差不多十五年,比別人要長不少,按照他的考績,顯然是不同尋常的;早在太常寺任滿,吏部就推薦他作禮部尚書,彼時皇帝剛剛繼位,沒有同意。


    直到四年前弘義閣大學士倫文敘去世,臨終前推薦了王承裕。


    文敘不僅和皇帝有親,而且隨駕多年,深得信賴;入閣四年,雖然因為前麵員額已滿,沒能進位,但是其他能給的加封都給了;凡是文敘所提,皇帝無不欣然採納;如今去世,追諡文忠,極盡哀榮。


    在文敘的葬禮上,承裕見到了程月華,她身形憔悴,弱不禁風,早沒了昔日的風采。


    作為禮部侍郎,承裕奉旨送倫夫人前往永陵。倫家父母都已經去世,三個弟弟文敬、文敷、文徹原先在家務農,兄長及第後隨父母入京讀書,卻是一直踟躕科場;他的三個兒子卻是一個賽一個的靈秀,四個女兒也個個才貌雙全。以訓會試第一,殿試第二,一時朝野稱頌,當然也有不少指責皇帝徇私的聲音,直到賞花會後才稍微收斂。


    一路無話,直到後事辦完,承裕鬆了口氣,趁著月色正好,出來走走。


    天壽山是帝王陵寢,建築高大,守衛森嚴,晚上走著也不會覺得害怕,隻是走到山頭,看到一個人影,白衣飄飄,在這夜裏顯得分外清冷。


    承裕本能的問了句:「什麽人?」


    那人轉過身來,是個女人。


    承裕退後兩步:「倫夫人?你怎麽在這裏?」


    程月華的嗓子有點沙啞:「明早就要走了,想過來再看看他。」


    承裕道:「逝者已逝,夫人節哀順變。」


    程月華點頭,準備回房;承裕到底問了句:「這些年,你還好嗎?」


    月華突然停住,回望永陵:「我很好,他對我很好,再沒有比他更好的了。」


    她擠出一個笑:「遇到他,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


    她看著王承裕:「今兒該是最後一麵了,以後都不會再見了。不怕說句實話,當年我嫁給他,其實是為報復你。」


    承裕一怔。


    在講究男女大防的時代,當承裕撿起了那方絲帕,程月華也就將一腔少女心交給了他,不顧沒有父母之命、甚至雙方並沒有海誓山盟的現實,一廂情願的認定了他。當承裕成婚的消息傳來,她毅然決然選擇了懸樑自盡。


    承裕並不知道有這一茬,睜大了眼睛。


    程月華垂下了眼瞼:「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這件事連他都不知道——得虧不知,否則又要惱了。」


    承裕問:「你們——還好嗎?」


    因為母親的斥責,月華沒有再輕生,但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於是以謾罵王家父子為事,一再撰文,含沙射影,肆意攻擊。


    京城是沒有什麽秘密的,即便有些是天知地知,也難保有心人捕風捉影,以訛傳訛。


    考場外,王承裕為程月華解圍並不是什麽秘密,在場的考生都看到了;王恕也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再說,女舉人實在太顯眼,大家都想整點新聞,於是很快傳出是程月華想嫁王家不得,因愛生恨,於是故意報復。


    因為和事實相差不遠,王夫人張氏也相信了,跑到程家勸母親李瑩早點讓女兒成婚。


    李瑩打發走了客人,卻要來勸女兒;甚至連祖母都驚動了。


    程月華知道,自己必須給個說法了。


    尚書府外並不缺求婚的人,但是月華向來以才貌自詡,如今又碰到這樣的事,不找個壓過王承裕的才子,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當滿城議論程小姐對聯招親的時候,月華不是沒有期待:如果承裕能來呢?


    沒有等到承裕,等來了倫文敘。


    文敘出身寒微,相貌也說不上英俊,月華對他說不上滿意,但他用才學通過了父親的考核,當父親吩咐晚膳的時候,月華知道,此生已定。


    李瑩對女兒說:「倫公子才學橫溢,並不亞於王承裕;再說,你父親有言在先。」


    月華很明白父母的意思,低了頭:「全憑父母安排。」


    但是直到步入洞房,月華也不是完全死心的;甚至在文敘踏進洞房準備揭蓋頭的時候,還冒出一句:「月朗晴空,今夜必然無雨;」


    那一刻,連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了考驗,還真就是這樣想的。


    好在文敘有急智,馬上對出了下聯:「風寒露冷,明早必定成霜。」


    但他往後退了兩步,似乎有點猶豫:「十七年前未謀麵;」


    月華聽出了他話裏的試探,摩挲著手指,擠出一個笑,對出下聯:「二三更後便知心。」


    眼睛有點澀,但是很快眼前一亮。


    喝過交杯酒,眾人退去,文敘這才試探著摸她的手。


    月華能感覺到,文敘的手抖得厲害。


    他小心翼翼,帶著討好:「我從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女子。」


    月華強迫自己露出微笑。


    新婚燕爾,月華不讓自己去想其他;尤其文敘幼年貧寒,和自己的生活習慣大不相同,她盡量避免自己流露出輕視和不滿。


    好在文敘已經入監,白天回監裏讀書,晚上才回家繼續攻讀,說不了一會兒話便歇下了;難得休沐日還被父親喚過去考察學問。


    閑的沒事,月華還是感覺到意難平,忍不住奮筆疾書,罵人。


    文敘不知道這些,隻會稱讚她的文筆,小心翼翼的說著你看這個情節是不是這樣更好,那個詞是不是可以考慮用另一個?


    李瑩一再提醒她,月華也提醒自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隻有把日子過好,才能讓別人的笑話成為笑話。


    好在很快她懷孕生子,那段時間文敘一邊是讀書,一邊悉心照顧她。他還有三個弟弟,長兄如父,還是有點經驗的,隻是這點經驗在程小姐眼裏都不靠譜,隻是看著他忙前忙後左支右拙的樣子實在滑稽,月華笑出來:「傻氣。」


    但還是要給點鼓勵:「辛苦你了。這些事讓下人去做便了。」


    文敘握住她的手在臉上摩挲:「娘子懷胎十月,才是辛苦。」


    他摸摸月華的肚子:「兒子,你娘懷你很辛苦,一定要聽話。」


    月華笑:「這話說得,若是個女兒,便不辛苦、可以不聽話了?」


    文敘有點急眼:「娘子說什麽呢?不過男孩女孩,都是咱們的孩子,都好。」


    兒子出生次年,文敘高中探花,眾人都來道賀,月華在心裏悄悄說服自己當初的選擇沒有錯。


    酒盡人散,又說起家裏的事,從前夫妻倆寄居在程府東廂房,連婚禮倫家都沒能參加,彩禮什麽的也無從措辦。文敘托人寄了家書報喜,月華作為媳婦,從妝奩裏取了五十兩銀子寄給二老;文敘紅了眼睛:「娘子高義,學生感激不盡。」


    如今倫家父母年事已高,有這麽個出色的兒子,還在老家務農並不妥當;下麵三個弟弟,當大哥的也掛念。


    盡管知道生活習慣不同,月華還是表態:「既然如此,就把爹娘和弟弟們接到北京來,也好膝前盡孝;弟弟們也好讀書上進,謀個前程。」


    文敘大喜,起身深深一禮:「娘子高義,下官沒齒不忘。」


    這麽多人,不可能全寄居程府,也住不下;文敘的本意是出去租房子,好多同僚都是這樣做的,好在這麽些年來月華筆耕不輟,加上陪嫁,攢了三百多兩銀子,除去家人的路費,還可以買處三進的四合院子,當然地段不會太好。


    文敘激動地無以復加,抱著她又親又啃,賭天發誓。


    次年,倫家老小進京。對於程月華,二老自然是歡喜得緊,盡管口音不同,不大能夠聽懂他們的話,但是太孺人牽著她的手抹淚,倫顯也撚著鬍鬚笑,尤其抱著孫子,都是喜極而泣:「沒想到我家居然有今天!」


    程月華去廚房安排,留下他們一家老小說話;果然回來的時候,知道是月華出錢買了宅子,也是她一力贊成接家人到京,都是一臉感激,太孺人抹著眼淚說:「我家有福氣,娶了這麽好的媳婦。」


    因為心存感激,不止文敘,月華明顯能夠感到整個倫家都在圍著她轉。別說立規矩這些,倫家老小都是廣東人,她是河間人,倒是長在北京,口味不同,連口音都不同,但二老總是盡量遷就她;比如看家裏種滿了花花草草,尤其還有帶刺的,覺得不妥當,還是種些菜蔬瓜果更好,結果一聽,多是從宮裏出來的,有賞花會得的賞,也有親朋故舊家得的賞,扡插成功的,甚至還有一株以程月華的名字命名的月季,是文敘赴西苑賞花時憑藉詩文拿到的冠名權,結果皇帝一見他,就笑出來:「你媳婦是我朝第一個女舉人,就用她的名字吧。」


    二老恭恭敬敬的賞花,連施肥、澆水、除草都要親力親為。


    尤其很快她懷了老二,太孺人親自伺候月子,比起母親,似乎也不差。


    文敘的父親倫顯雖然撐過船、擺過渡,但其實會讀書,文敘進私塾前,是他教兒子念書。他對月華寫書其實不那麽贊成,更希望媳婦留在家裏相夫教子。但是聽兒子說月華的職務是皇帝和太後親自定的,立刻不說話了;太孺人也誇獎媳婦有才華,寫得好。


    倫顯和程敏政談經論道說不了太多,確實水平有差距,但是對改革的感受很深,敏政也願意聽他說起從前。


    月華本來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隻是沒想到那年重陽節,兩家老人帶著去潭柘寺上香,他們夫妻先出來安排車馬,沒想到遇到了承裕父子。


    晚上歇息的時候,文敘注意到月華若有所思,笑著問她在想什麽,月華看著他,突然說了句:「其實,我曾經喜歡過他。」


    文敘一怔:「什麽?」


    他突然明白過來:「你是說王承裕?你是說那些傳言都是真的?」


    月華閉了眼睛,沒有說話。


    文敘在國子監,並不是聾子瞎子。即便沒有當場看到,士子們口耳相傳,其實多多少少都聽說了,隻是耳聽為虛,當時既然通過對聯成婚,妻子不說,他也就不問。


    不是沒有問過:「為什麽要寫白娘子?」


    但是月華說:「聽人家講了個故事,覺得有意思,就寫了。」


    「《嘆息橋》呢?」


    「當然來自《孔雀東南飛》,沒看出來啊?」


    他也就不說什麽了,隻是耳鬢廝磨:「月華,有你真好。」


    但是那天親耳聽到這話,他幾乎五雷轟頂:「你喜歡他?」


    月華沒有想到他的反應這麽大:「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過當時見了一麵,一時動心,我都快把他忘了。」


    文敘逼視著她:「你真的把他忘了嗎?你文裏的那些老夫子,是不是王學士,那些或是負心的、或是殉情的,是不是都是他?——你沒忘,你一直記著他!那我算什麽?孩子們算什麽?」


    宅子太小,怕吵到爹娘孩子,文敘壓低了聲音,眼淚掉了下來:「我真傻,我騙了自己這麽多年,我早該知道,你是不得已才嫁了我!這麽多年,卻還對他念念不忘。」


    月華感覺百口莫辯:「我跟他就一麵之緣。」


    文敘毫不退讓:「如果隻是一麵之緣,你至於這麽多年來一直對他父子口誅筆伐?——當時你對聯招婿,是不是也是為了招他?」


    「胡說什麽?當時他已經成婚了!」


    「嗬,你連這個都知道,如果不是他成婚,你也不會嫁給我是吧?」


    文敘從來沒有這樣咄咄逼人,成婚這麽些年,他們連臉都沒紅過——不管有什麽事,不管有理沒理,都是文敘讓步,哄著讓著,似乎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月華又羞又惱,到底知道是自己失言,抱住他的頭:「好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要是於心有愧,也就不會跟你說了;早知道你會怪我,就不跟你說了。」


    文敘仰起頭:「月華,我沒有怪你,我隻是…怪自己沒有早出現。」


    月華把他抱得更緊:「你已經出現了,不早不晚。」


    文敘問:「真的嗎?」


    月華點頭。


    月華本來以為,這隻是一場小小的爭執,很快會淡忘;沒想到一連幾天,文敘都振奮不起來精神,問他為什麽,他怏怏地說:「你為什麽要選我呢?你們才是真正的一對。」


    王承裕出身名門,又同樣在北京生活多年,自然生活習慣、飲食愛好甚至口音都相近,當初成婚後,月華經常聽不懂他說什麽,還得連蒙帶猜,最後以文敘學會一口流利的官話告終。


    月華有點不高興:「你怎麽又說這事?我不是跟你說過,早就過去了。」


    文敘抱著她,啃她的脖子:「我真希望過去了。」


    他的眼淚灼熱:「月華,不要寫他們了好不好?我每次看到那些,就會想起他們,就會想起喜歡過承裕,甚至現在還在喜歡他。」


    月華聽見自己說:「好,不寫了。」


    不寫是不可能的,上有老下有小,這麽一大家子都要吃飯,三個弟弟還等著娶媳婦,光靠倫文敘那點俸祿是遠遠不夠的,加上月華的俸祿也不行。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文敘捂著臉,不讓自己哭出來。


    月華本來以為,換一種文風,文敘或許就不那麽計較了,但是笑過之後,他突然問自己:「你當初會不會也想著能上錯花轎?最好我和承裕一同娶妻?」


    月華惱了,不理他;文敘果然舔著臉過來:「月華,你別生氣,我就是隨便說說。」


    月華道:「我看你不是隨便說說,就是真想找我的茬子。我知道,你考上了探花,如今做了翰林院編修,今非昔比了,覺得我礙眼了,於是揪住這事不放,想把我休了,是不是?」


    文敘忙指天發誓:「沒有,絕無此事。娘子,我絕對沒有這樣的念頭。」


    月華道:「你嘴上說著沒有,心裏頭早就這樣想了!——我是什麽人,你真不清楚嗎?要我一遍一遍的跟你解釋?」


    她走到書桌前,拿起筆遞給他:「你不是要寫休書嗎?馬上就寫,房子歸你,孩子歸我,我馬上捲鋪蓋滾蛋,不耽誤你倫編修另娶新歡!」


    文敘慌忙抱住她:「月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心裏難過。」


    月華掙脫了他:「你難過什麽?你難過沒有娶到皇帝的公主王爺的郡主!我一個女待詔,配不上你了是吧?你寫,寫了我就收,絕不把拉著你不放!」


    她叉著腰:「為什麽一直扒拉著不放,你真當我不知道?——你自己說,是看上了哪家小姐,還是外頭哪個狐狸精把你迷住了要踹了我上位?你說,你有幾個相好的,養了幾房外室?好啊,你從前跟我說的那些,都是騙我的!我真傻,偏就信了你的話!」


    一哭二鬧,文敘真的急了:「月華,我真的錯了,你別說了。」


    從此以後,文敘果然不再提起此事,夫妻倆都不再提起此事。


    他們還是會一起吟詩作對,一起談詩論畫,月華會到處宣揚最近又有什麽新作;文敘也會狀似無意的在翰林院說起老婆昨天又給他出難題了,什麽對子,想了大半夜才對出來。


    隻是兩人都知道,回不到從前。


    期間月華寫過一部《梨花落》,才女玉梨嫁給士子李文謙,兩家門戶相當,李父是個老監生,文謙也是有名的才子,年少就考中了秀才。本以為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沒想到李父是個老古板,看不慣兒媳婦舞文弄墨,李母也時常給媳婦立規矩,文謙性格軟弱,開頭還能為媳婦說話,後來也漸漸不管了,甚至妒忌媳婦才華,時常奚落她,玉梨憂憤交加,死了。


    月華沒有說,承裕很明白,這是為了安撫文敘寫出來的:如果月華嫁進了王家,恐怕未必好過;但是文敘會怎麽想呢?那個沒事刁難媳婦的老兩口是誰?那個妒忌妻子才華總是疑神疑鬼動輒冷言冷語的又是誰?


    直到倫文敘外放,他希望月華留在北京,一來照看父母孩子,二來前方實在太過偏遠,怕出事。


    但是月華堅持隨他南下,說「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這輩子別想丟下我」;二老也贊成她南下,讓他們不必擔心家裏。


    文敘感動得淚如雨下。


    從北京出發,一路上他們談天論地,詩文唱和,恩愛更勝從前;到了仁壽,文敘公務之餘,也盡量陪著她到處遊山玩水,把當地的名勝吟詠了個遍;月華也會拿著他的案子寫戲文,教化百姓,順便吹捧丈夫的政績。


    那應該是一生最美的回憶。


    盡管氣候炎熱、人地兩生,但他們都有彼此。


    隻是沒想到在回程路上,居然碰到了王承裕。


    月華有過猶豫:「還是不要去了,趕路要緊。」


    文敘看著她:「難得天宇一番盛情,去坐坐吧。」


    但直到那天承裕走進館驛,文敘拉起他們的手,月華才知道,原來這麽些年,他一直沒有放下。


    好在前嫌盡釋,踏上歸程,夫妻倆又可以像從前一樣,恩愛不疑。


    程月華沒有再說下去,承裕知道,她語多保留。


    有的事,已經在心裏紮根,不是想忘就能忘的,隻是大家都不提,裝作已經忘卻了。


    那部著名的《南遊記》,那個「女兒國」,到底是不是衝著倫文敘發火呢?——「我一個婦道人家,倒是也想寫金戈鐵馬封侯拜相呢,也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呢,我也得寫出來!」


    女兒國,陰陽顛倒,男女倒置,不過就是把女人受的罪還給男人罷了。


    當時朝野上下千夫所指,不知道倫學士是否也曾經跳腳呢?


    果然,程月華若有所思,幽幽的說:「不管怎樣,我很感激伯疇,如果不是遇見他,恐怕我自己都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


    文敘是正人君子,雖然有不滿、有不甘、有不安,雖然有時自怨自艾、杯弓蛇影,到底對月華一片癡心,沒生出其他的事來;否則以程大小姐的脾氣,會發生什麽事,恐怕連她自己都說不好。


    程大小姐寫過一部《梅弄影》:鄉紳之女梅弄影才貌雙全,自幼與表兄元沖之相戀,沖之卻背負前盟,另娶高門;弄影於是另嫁清寒秀才白明德,勉勵他讀書上進,指望有朝一日夫貴妻榮,能夠一雪前恥。哪知道明德高中之後,卻嫌棄弄影年老色衰,另納新歡,甚至當著她的麵打情罵俏。元沖之登門求前程,丈夫配合她秀恩愛順便將他數落一番;等到他離去,又故態復萌。明德患病,弄影偷偷調換藥裏的何首烏,明德毒發身亡。弄影打發走了明德姬妾,在葬禮上痛哭流涕,撞棺而亡,留下了朝野上下一片讚頌。


    當時朝野上下議論紛紛,不知道倫學士心中是何感想。


    承裕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月華笑:「是啊,我唯一慶幸的,沒有變成自己都不齒的人。」


    她眺望著遠方,目光空靈:「都結束了。」


    該啟程了,程月華在丈夫墓前跪著凝視了很久,兒女們勸她起身,月華摸著墓碑,笑道:「生前未曾別離,泉下尚須安排,為置桑麻數畝,你且先歸去; 死別隻此一回,身旁已無牽掛,整頓文集兩卷,我隨後就來。」


    王承裕看著她若不勝衣的樣子,有種不好的預感:「倫夫人,請節哀。」


    月華看了一眼他,嫣然一笑。


    回到北京,聖旨下來,承裕升任戶部尚書。


    一時間朝野上下議論紛紛,承裕全當沒有聽見,安心辦事。


    好在倫夫人整理丈夫遺稿,深居簡出,在除孝後即刊行了丈夫的《迂岡集》。


    那天商量完政事,皇帝突然留下了承裕。他沉默了很久,才問:「聽說愛卿喪偶多年,尚未續娶?」


    承裕稱是。


    皇帝道:「倫夫人也該除孝了。」


    承裕一怔,沒有說話;皇帝道:「聽皇後說倫夫人這幾年傷心過度,精神很不好;朕想著她還年輕,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們原是故人,如今男鰥女寡,雖是不幸,也是緣分。你以為如何?」


    承裕沉默了很久,才道:「謝聖上厚愛,隻是微臣當年答應過先父,不會娶程家小姐。」


    皇帝笑道:「王端毅如何這般記仇?政見不同乃是公事,何必因此耽擱子女婚事?」


    他的笑裏帶著不容置疑:「難道朕的皇命還不能蓋過端毅的父命?」


    承裕忙跪在地上,口稱不敢,又說:「臣知道倫夫人和倫學士夫妻恩愛,恐怕不會答應。」


    皇帝笑道:「這不是你該考慮的事。」


    然而程月華到底沒有同意這個提議;據說皇後跟她說的時候,她態度堅決:「妾此生能配得文忠,死無恨矣,更復何求?」


    皇帝很是感嘆:「倫夫人也是奇女子。」


    後麵的話不必說了,承裕隻是默默聽著。


    忙碌的間隙,聽說倫夫人又出了一部《飲水集》。


    下朝的時候命家人買了一部,翻開一看,是自述平生的,想來外頭的閑言碎語對她也造成了不小的影響,否則也不會以冰心女史自號。


    洛陽故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把書放進櫥櫃裏,裏麵有個小小的格子,除了《迂岡集》,還有《白蛇傳》《廊橋夢》等各種戲文小說。


    想了想,從懷裏取出那方絲帕;那天在永陵,想過還給她,隻是手摸到胸口,到底沒有取出來。


    窗外吹著風,絲帕隨風舞動,拂過他的麵頰,那個陽光溫熱的春日,那個少女笑盈盈的出現在他麵前,然後轉身離去。


    承裕笑著嘆了口氣,把絲帕壓進書裏。


    如今伊人已逝,所有的相思、怨恨、不甘也將長眠地下。


    王承裕沒有參加程月華的喪禮。帝後在場,前去的公侯官員臉上陰著,心裏恐怕樂得開了花。


    從程月華的訃告傳出的那一刻,京城的鞭炮聲此起彼伏。


    別問,問就是家裏有喜事。


    一個誥命夫人、七品待詔辦喪事,就不許人家辦喜事嗎?


    這一天,大家已經等得太久,如今總算可以鬆口氣了。


    三年後,承裕升弘義閣大學士。


    其時倫以詵整理母親遺著,發現一本多年前著述卻未完稿的《子君傳》,顯然是對「女兒國」章節的再發揮:才貌雙全的少女李子君遭遇騙婚,怒而手撕人渣,然後獨自登程南下。在非洲東海岸一個頗為富庶的華人城邦福城遭遇綁架,恰好被路過的宣慰使劉澄所救。劉澄也是個女人,自幼喪母,家中無人照看,隻好隨父親出海,父親死後沒有男丁,於是趕鴨子上架接任宣慰使。


    子君感激劉澄的救命之恩,既是同鄉,又同是天涯淪落人,於是決定做一番事業:擺在她們麵前有兩條路,要麽做普通的商人,繼續在海上漂泊;要麽就在這裏占山為王。憑藉福城優越的地理環境,兩人排除萬難,利用劉父留下的火器和人馬,鎮壓了想要取而代之的下屬,趕走了當地想要復辟的亂黨和劫掠的海盜,穩住了局勢,然後大量招徠中國商人,發展貿易。


    幾年後,劉澄決定入京朝覲,並扶父親靈柩還鄉祭祖,完成亡父夙願;身為宰相的子君也陪她回國。劉澄帶著自己的一後二妃和兩個兒子回國,卻遭遇了世俗的冷眼。等到了北京朝覲,請求誥命,朝廷上下爭執不休,甚至當麵質問她這幾個男人是怎麽回事,孩子到底是誰的;但到底還是給了誥命。


    子君錦衣回鄉,卻沒想到父母兄弟不關心她這些年的遭遇,隻逼著她成婚;劉澄更是成為家族的恥辱,三姑六婆七窩八代認識不認識的都跑出來質問她怎麽如此不守婦道。


    劉澄差點被憤怒的鄉鄰綁起來沉塘,虧得子君帶著下屬及時趕到,一撥人倉皇逃到港口。


    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故事到此為止。


    以詵顯然是猶豫了很久才把這篇文放進母親的《冰心集》,還親自動筆刪改了不少過於露骨的,但即便如此,也已經石破天驚。朝野上下罵聲一片,無數朝臣在皇帝麵前聲淚俱下的申討,要求禁書;如果不是作者身份顯貴,估計挖墳鞭屍的心都有了。


    王承裕把書看了兩遍,笑著墜下淚來。


    天下多少有情事,世間滿眼無奈人。


    借問聖賢何能爾,不過生前酒一樽。


    承裕後來官至文華殿大學士,紹治十七年卒於任,享年六十七歲,追贈太師,諡號文僖,陪葬永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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