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陽紅(下)


    有時候,翊錐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曾經不齒的門客。


    當然也有長輩關心他的婚事,說王妃娘家有妹妹侄女才貌雙全,還沒有出閣的,翊錐笑笑,淡淡的說:「功業未就,不敢談成家。」


    對方還在勸說「先成家,後立業。」


    翊錐終究沒有接口。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馮保因為受賄被殺,徐太後退居深宮,皇帝親政。


    也就是在那年宗室的酒宴上,翊錐驚訝的發現王喜姐已經成了安王翊銘夫人,而他曾經最討厭的王恭妃,居然成了端親王世子妃!


    翊錐覺得心口悶得慌,但旋即釋然了:反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以後都不會和自己有什麽交集了。


    隻是當他看到順親王夫人鄭氏時,還是不可抑製的激動了,甚至墜下淚來。


    鄭氏莫名其妙,順親王則哼了一聲,走了。


    眾人麵麵相覷。


    翊錐的名聲就這樣傳開了。


    翊錐不介意,隻想多看兩眼鄭氏。


    但是順親王沒給他太多的機會,很快收拾行囊啟程了。


    送別宴上,翊錐不請自來,唱起《送別》,左右為之潸然;順親王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沒有下令亂棍打出這個混小子。


    回到床上躺下,翊錐覺得臉上一片冰冷。


    心痛到無法呼吸。


    但人已遠,總還是要麵對現實的。


    六月二十日,翊錐又到張府,門房認得他是公子的朋友,也就讓他進來了。


    這天是張居正逝世的日子。


    因為是休浴日,敬修等都在家,聽說他來了,出來迎接,到書房奉茶相待。


    但他到底沒有等到張居正的死訊,反倒是傍晚時分,張居正從宮裏回來了。


    敬修兄弟聽說父親回來,慌忙前來請安;翊錐也跟著來了。


    張居正看到其中一個生人,聽說是翊錐,皺了皺眉頭,看他一臉憔悴,衣衫也舊了,嘆息了一聲:「你如今已經是舉人,前程遠大,正該愛惜名聲,發奮讀書,不要沉溺於兒女情長。」


    他想到懋修曾經提過翊錐人才難得,妹妹尚未許人的話,讓夫人先瞧,結果夫人搖頭,說他無意結親,倒也罷了;沒想到後來傳出這人對幾位王妃無禮的事,頗有點識人不明的懊惱,難免心中不平。


    於是讓人送了兩匹錦緞,十兩紋銀,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翊錐知道他誤會了,到底沒有收下,隻是說了句「先生為國操勞,也要保重身體。」


    說完,轉頭走了。


    想了想,又回頭看著張居正:「昔日霍光輔佐漢帝,可謂忠矣;然卒不能庇其宗,何也?夫威福者,人君之器也。人臣執之,久而不歸,鮮不及矣。《尚書》雲:『臣罔以寵利居成功』,望先生查之。」


    張居正愕然,敬修兄弟麵麵相覷。


    翊錐沒有再回國子監進學。


    即便來年考中狀元,也不過先在翰林院苦熬歲月,然後發配邊疆熬資歷,然後回朝,入六部、進內閣,對別人來說,是康莊大道;然而對自己來說,又有什麽意思?


    這樣漫長的歲月,要和三教九流的各種人等打交道,要處理各種亂七八糟雞毛蒜皮的小事,要學會看人臉色、要學會揣摩上意,還要學會隱忍。


    難,太難了。


    況且,他很清楚,這條康莊也不是那麽好踏上的。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難如登天。


    即便是身為皇帝,都有太多的無可奈何。甚至想立自己心愛的女人為皇後、寵愛的兒子做太子都不行。那麽,即便作了首輔就能稱心如意了?


    癡人說夢!


    既然如此,不如迷途知返,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拿著剩餘的錢,翊錐在城外買了處田宅。京城貴人多,但也有富而不貴的,托牙行到處問了,有急著兌銀子跟著到外海做生意急著出手的,不大,隻有三間正房,十多畝土地,親自耕種,自得其樂。


    當然,這種樂也持續不了多久。


    農夫不是那麽好當的,不僅要好好伺候田地,還要好好伺候莊稼,播種、澆水、培肥、除草、收割、晾曬,一個環節都不能少,不下雨要擔心沒收成,雨多了要擔心泛濫成災;雨早了,雜草和莊稼一起長,雨下遲了這收成就要打折;此外,還要應付衙門的差役、街坊四鄰。


    頭一天趕著牛耕地,一腳深一腳淺的踩在泥地裏,翊錐覺得兩腿有千鈞重;才耕了一小塊地方,就累得癱倒在地上。


    抬頭看著天,熾熱的日頭就曬在他臉上。


    明明還是早春,卻覺得驕陽似火。


    也沒有人來端茶遞水,拿著袖子甩了甩,就算是扇風了。


    突然覺得以前堆積如山的奏疏和喋喋不休的群臣也沒那麽討厭了。


    本來想雇兩個農夫,讓他們幫自己耕種算了,問了問工錢,又算了算這些地的收成,算了。


    這還算好的,天子腳下,又是皇帝剛剛親政,一副大幹一場的樣子,但凡有眼色的,都要講規矩。北京城的貴人多,住在城外的,很多是致仕的官員,沒有回鄉的,平時養點花草,舞文弄墨,再淘弄些古玩,打發日子罷了。


    聽說他是舉人,還是皇室宗親,倒是有鄰居邀約他去談詩作畫,翊錐平時最不喜交往,一律謝絕;每日有貨郎到村裏賣些瓜果茶酒物件,也有戲班子來唱些曲子;也有跑到京城來告狀的,聽說這裏有致仕的高官,跑來撞木鍾;還有前來拜訪同鄉前輩的後生士子;如今皇帝要修鐵路,京城外頭聚集了不少民工,也有各地來請願的,尤其開工在即的上海蘇州等地,還有運河沿線的揚州等府縣,認為修鐵路勞師動眾,而且怕壞了龍脈風水,使不得,要求停工。


    翊錐不大愛搭理達官貴人,實在是上輩子都在他麵前跪地口稱萬歲,如今卻高高在上,一副提攜晚輩後生你要感恩戴德的樣子,不習慣;但是這些人看著有點意思,閑的沒事的時候還和他們說說話,頗有點君臨天下微服私訪的意思。


    沒事在村口鋪子吃茶葉蛋,那裏居然也供奉著汪太後,據說好多百姓家裏都供奉著,自打當年改革,這麽些年沒漲田租,又兼有了高產的土豆紅薯,荒年也能過,因此農人們感恩。


    聽鋪子的老闆山東老漢賈三說:「這些年年成不好,一直天旱,好在有土豆紅薯,皇上心善,經常減稅免稅,勉強能填上肚子;隻是下麵的地主心黑,災年倒是不賣地了,但是趁著你沒錢放租子,那租子貴的,小鬥進大鬥出,頭年借他一鬥米,鬧不起第二年就要還一石,還不上,就讓女兒去抵債,說汪太後以後沒賤籍了,可他們使喚人也不給錢,連飯也不給吃飽;鄰居老張家的女兒,原來許配了村裏老陳家的兒子,結果她爹欠了地主張家一石米,把她抓去糟蹋了,反說是小姑娘敗壞他家的門風。小姑娘想不過,半道上跳河死了,這可還是本家。哎,作孽吶。」


    「還有一家人,欠了老張家兩石米,硬生生拿了房子抵債,一家人大冬天的被趕出來,連歇腳的地方也沒有。」


    「沒人管嗎?」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怎麽管?」


    翊錐記得當年汪太後改革,將《大明律》中「凡私放錢債及典當財物每月取利並不得過三分,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改為年息不得高過三分,最高不能超過100%;並提高了犯罪成本,原來是「違者笞四十,以餘利計贓,重者坐贓論罪,止杖一百。」後來違法的杖五十,重罪的杖一百,流放邊疆。


    後來孝宗皇帝南巡,還是感嘆利息過重傷及小民,於是重申太祖禁令「如有年月過期,疊算不休,重罪不宥」;他親政後,進一步明確「今後一切債負,每銀一兩,止許年息三分,不得多索及息上增息。」又詔:「勢豪舉放私債,重利剝民,實屬違禁,以後止許照律每兩三分行利,不過照本算利,有例外多索者,依律治罪。」


    這算是重申法令,他又下令國有銀行對民間放貸,在年息三分的基礎上降低五厘至一分左右的利率;推行差額利率製度,款額越大,利率越低;還多次降低利率,以利債務人清償,當然這也造成不少壞帳呆帳,一些腐敗分子從銀行借貸染然後轉貸。


    到了顯宗年間,又開始打擊借貸行業的違規行為,諸如營債和街市印子錢、轉子錢,除治債主之罪外,均是強製免除利息,甚至本錢都要被沒收入官;武宗皇帝即位之初,就以晉商李嘉向關外運輸鐵器等違禁品將其抄沒,然後發現他家違規放貸,進而牽連了半個晉商集團,民間傳說,查抄的銀子做成五十兩重的銀元寶,能鋪滿整個紫禁城;如今皇帝親政,也是藉口海外商人放利錢,一口氣抄了十幾家錢莊,那運銀子的船曾經一度布滿了京杭運河,進京的時候半個北京交通癱瘓,絕不下一億。


    嘿,我以前怎麽沒發現還有這招呢。


    想起來了,就是想去查抄,估計也抄不成。


    不能與民爭利嘛。


    再說,外國人,算民嗎?


    《史記》說「蓋聞天子之於夷狄也,其義羈縻勿絕而已」,在中國皇帝眼裏,外國人就是動物,善待動物是文明人的基本修養。


    當年顯宗皇帝製定了《外夷管理條例》,能夠通過朝廷考核入職的,或者考取了舉人功名,或者有重大功勞的,可以申請入籍中國,購買房產田宅,和中國人通婚,繳納同等賦稅——否則,你便是腰纏萬貫,也隻能租房子住——私底下的合約朝廷不認!便是滿腹經綸,不能娶漢女;便是貌美如花,不能作漢人正妻;凡一應的工商等稅,都比明朝人自己多出一倍;外夷死了,官府整理保管財貨,如果三個月之內,沒有妻兒來衙門領取,就直接歸官府所有——不能趕到?那是你自己的問題;當然如果確實死無餘財也沒人料理後事,朝廷也要管,北京在城郊圈了個地方,順天府出口棺材,你們就呆在一起吧,說不定什麽時候朝廷有好事,還讓和尚道士給你念念經,給你超度;其他南京、廣州等地照此辦理;犯了事送到官府,怎麽判?都按照《大明律》來——你們哪個國家什麽風俗朝廷沒興趣,隻要在大明疆域內,就得依《大明律》;外夷打外夷還好,要是死傷的是中國人,你猜?


    還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瞧公子說的,老漢們都是莊稼人,如果不是不得已,一輩子在村裏過日子,連縣城都沒去過幾回,哪知道那些個;就是聽也聽不懂,還不是老爺們說了算,如果不還債,打一頓,怕家裏有什麽還不得拿出來?就是走到別處也不在理;再說,這天災人禍的,誰知道熬過今年,明年是不是還要借糧?到那時候誰都不借,可怎麽過日子?」


    「這張老爺可還是縣裏有名的大善人,聽說隔壁村裏的孫大戶才是惹不起的。他家的一條狗咬娃兒,讓當爹的打死了,硬要人家抵命,好在被知縣罵了回來;回頭又說那狗是什麽外國進貢的好狗,值一百銀子,一定要他還,那家人哪有那個錢?沒奈何,給條狗當孝子打棺材送上山。那家漢子本就是有病的,這麽一折騰,回家就死了,孤兒寡母的,可憐吶。」


    「不怕公子笑話,小老兒也是吃了官司,被迫帶著老婆離鄉,來京城討口飯吃。」


    「你是遭了冤枉官司?」


    「不是,縣大老爺是個青天大老爺。」


    「?」


    「小老兒祖父父親兩代單傳,我倒命好,生了三個兒子,可惜老二得病死了;老大小小年紀跟船去海上,常年累月的沒個消息,後來說在海上沒了,公司裏賠了二十兩銀子,隻剩老三一個。可是堂弟家有五個兒子,兩家地是挨著的。他仗著人多,每年都把界樁往我家挪,地是我種了,稅是我交了,可收割的時候,界樁過來,到讓他收割了,我去與他理論,又怕他幾個兒子動手;告到族長那裏,又說空口無憑。我本來想著,反正也不多,就這麽過吧。前年犬子成婚,他倒好說是要趁著大喜的日子,捐棄前嫌,送了我五兩銀子的賀禮。」


    「這是好事,五兩銀子不少了,說明他是真心想和你勾銷了舊怨。」


    「哎呦,公子耶,這錢哪裏是這麽好收的?都道是『禮尚往來』,我兒子結婚,他送五兩銀子;他兒子結婚,我難道不還回去?每個五兩,我去哪裏給他找二十五兩銀子?如果不給,村裏的老少爺們、三姑六婆會怎麽議論?小老兒父子要如何做人?」


    翊錐一呆,聽他說:「這也不算什麽。古話說,樹挪死人挪活,犬子生的強壯,去了臨縣當了衙役,我兩口子正準備去投奔他,哪知道清明節他回來燒紙,路上碰到本縣的富豪鄭公子調戲良家婦女,一時氣憤,出手阻止,卻不想被他家家奴好一頓毒打,回家就沒了。小老兒隻有這麽一個兒子,自然是要找仇人的。本縣的楊知縣可是個難得的好官,定了殺人償命,奏準聖上,將兇犯秋後問斬。」


    翊錐道:「殺人償命,天公地道,如此你該安心了。」


    「這心安了,這日子也沒法過了。」


    「??」


    「公子不知道,那鄭家是縣裏有名的富豪,也是本處的大戶。他兒子被殺,難道不思想報仇?便是不動手,他家的家奴、親戚隔三差五地往我家附近走動,誰受得了?小老兒也真是怕了,媳婦還年輕,又沒孩子,她娘家接她回去改嫁了;我將田地低價賣了,帶了老太婆搭了艘船一路到北京。年紀大了,不中用了,隻能做這些吃食混口飯吃。也不知道我和老伴到底誰先去見祖宗,前一個有後一個收屍,一領蓆子裹了埋了,倒也省事;隻是後一個怕是要勞動官府了。嗬嗬,誒,公子怎麽不吃?我這茶葉蛋可都用的是上好的茶葉,貨真價實,地道著呢 …」


    「我知道,好吃。」


    「公子,你怎麽走了?太多了,我找不開。」


    「沒事,都給你。」


    「這是多少錢?用不了這麽多。」


    「你收著吧。」


    沒事的時候,他也到宣武門外大街的耶穌教堂去。


    耶穌教,這是明朝的官方翻譯,其他相應的「上帝」「天主」之類的也換了名目。


    萬曆三十三年,利瑪竇獲準在宣武門內建設一座經堂,他當然沒有去過,不過聽人說規模不大。


    眼前的教堂規模雄偉。圓形拱頂,彩色玻璃,在諾大的北京城獨樹一幟;羅馬式拱券結構,堅固、敦厚,仿佛牢不可破;長方形的大廳,內有兩排柱子分隔的長廊,較寬的中廊稱中廳,較窄的兩側稱側廊。東西向的大廳,西端有一半圓形拱頂,下有半圓形聖壇,前為祭壇,是傳教士主持儀式地方。


    見到利瑪竇的時候,翊錐恍惚了一下,記得上輩子他萬曆二十八年才到北京,如今倒是提前了;轉念一想,利瑪竇在到北京之前,已經在澳門、廣州、南昌、南京等地徘徊了二十年,這回估計是直奔北京來的。


    利瑪竇對他很是熱情。


    北京城的人多,但顯然教堂的生意不太好,來往的基本都是洋人。前些年朝廷和教廷為了是否祭祖祭孔爭論的不可開交,如果不是因為隔得太遠,估計已經從隔空的口水官司升級為實打實的武裝衝突。據說當時武宗皇帝在建極殿召見使者的時候質問:「教宗,他有多少軍隊?」


    後來張居正當政,雖然保留了教堂,到底業務不如從前了,之前還有王公貴戚讀書人跑來看熱鬧,現在真是門庭冷落。


    難得有個不貪圖聖餐或者衝著圖書館的書去的,似乎還是個讀書人,利瑪竇很是賣力地跟他攀談起來。


    上輩子他進呈自鳴鍾、聖經、《萬國圖誌》、大西洋琴等16件禮物讓自己眼界大開,如今明朝人自己也學會了造自鳴鍾,精度還提高了不少,雖然沒有進入尋常百姓家,但也不算稀奇了,國子監就有,在張居正府上也看到了;明朝自己畫的世界地圖到處都是,船工們要靠這齣海呢;西洋琴倒還好,琴聲悠揚,讓他想到從前的宮牆深深。


    翊錐饒有興趣的和他說起了西洋的風俗。利瑪竇沒想到眼前的年輕人居然對歐洲有所了解——雖然有一定的偏差,但已經相當難得,馬上來了興趣,和他討論起來。


    有回在路上碰到兵部尚書戚繼光,騎在高頭大馬上,儀表俊偉,目光炯炯,正匆匆進宮;聽周圍人說是日本國關白豐臣秀吉造反,皇上大怒,怕是要打仗了。


    另外一個說撮爾小國,敢對天朝無禮,就是找死!戚大將軍可是當今名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讓他們知道死字怎麽寫!


    在教堂除了傳教士,也會碰到很多歐洲學者,雖然對於教廷的某些做派他們不一定贊同,但是到了北京,也就隻有在這裏還能祝禱一下耶穌;此外就絕少看到中國人,除了等著領麵包的老弱婦孺。有回碰到個中年文人,四十來歲的樣子,衣冠修潔,儀表儒雅。


    利瑪竇認得他,這人是朱載堉,也是鎮國將軍,他父親很得穆宗皇帝寵幸,傳教士也想過走這條門路;不過老頭子倔得很,連本土的道教都不賣麵子,更別說洋和尚,直接閉門不見。


    當下相見,載堉笑道:「你還得叫我一聲叔父呢。」


    同是仁宗皇帝的後人,如今都是遠支宗室,也說不上誰比誰更親近了;翊錐低著頭叫了聲叔父。


    載堉平時專心在家研究學問,極少出門,宗室間的聚會也不大參加,對於翊錐也不過聽旁人提起,海外的遠支宗室,難得有讀書成器的,多看了兩眼而已;翊錐卻是知道他的——他倒是不知道載堉在學術上的成就和地位,隻是載堉以賢孝聞名,父親厚烷被汙入獄,他築土室宮門外,席槁獨處十九年,直到父親沉冤得雪,這才回宮;父親去世後,他本可承繼王位,卻十五年間七次上疏辭爵,朝野皆以為異事;所以萬曆三十九年載堉病逝後,朝廷追諡「端清」。


    當下互相說起家世。前世厚烷因為上書反對嘉靖修道,惹得嘉靖大怒,把使者下獄。他曾祖父鄭簡王祁鍈寵愛的三子盟津王見濍幾十年來覬覦鄭王爵位,甚至偷了世子金冊,父子反目,被廢為庶人;到他孫子祐橏這裏還不死心,趁著嘉靖大怒,彈劾厚烷四十條罪行,以叛逆罪為首告發。嘉靖命駙馬中官聆訊,沒發現叛逆罪,但還是以僭越罪削爵,降為庶人,禁錮鳳陽。


    這輩子祁鍈因為折磨死原配被汪太後治罪,禁錮鳳陽,見濍也跟著幽禁死;他爹氣死了,鄭親王的爵位也削了。他的長子見滋被汪太後收養,後來通過考封,太後憐惜他母親慘死,破格讓他承襲鄭親王爵,娶了大學士李賢的次女李瑤,夫妻恩愛,後來長子祐枔襲爵,無子,其弟東垣王祐檡降等襲郡王爵。


    厚烷是父親的嫡四子,郡王以下,全部降等襲了鎮國將軍。自汪太後以來,雖然民間甚至王公煉丹修道的不少,歷代皇帝卻不搞了,厚烷為人剛直,倒是也曾經上書言事,到底是宗室,皇帝沒怎麽為難;尤其他曾經勸諫武宗皇帝禪讓太子,雖不如海瑞急切,倒也懇切,武宗沒有發作他,穆宗倒念著他的好,進封他為東垣王。


    載堉對名爵不感興趣,自幼沉迷學問,當下和利瑪竇說起:「在下聽說歐洲數學有驚人之處,故而前來請教。」


    他還帶來了剛寫成的《算學新說》書稿。他自幼喜好數學樂律,有感三分損益律、純律、十二平均律異律並用,於是以珠算開方,求得律製上的等比數列。這些年來,他靜心研究了開平方、開立方的方法,用八十一檔大算盤,以求十二律。


    如今書已經寫成,但是對數學的喜愛卻有增無減。


    利瑪竇相當精通數學,也知道朝廷重視數學,人才濟濟,但不論是中國還是歐洲,這樣能開根二十四五位的,實在聞所未聞;尤其聽他用珠算解決十二律自由旋宮轉調的思路,實在有醍醐灌頂的感受。


    當下也向他說起歐洲的數學著述,除了《幾何原本》,還有《同文算指》和《大術》,都已經翻譯過來,如今已經風行天下,成為研究數學的必讀書目;近來雷蒂庫斯撰寫了《三角學準則》,剛被商人們帶回來,還是拉丁語,尚未翻譯過來。


    翊錐隻覺得頭大無比,但是看他們滔滔不絕,恍惚中覺得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麽。


    告別載堉和利瑪竇回家,躺到床上,聽著窗外的風聲。


    不能這樣下去了。


    不是皇帝,不能君臨天下,甚至連自己的名字和女人都守不住,但日子總還要過下去。科舉不成,科學不會,甚至種地也種不出來,那也要找門營生,否則即便沒有餓死,也會活活羞死。


    拿起筆,飽沾了墨,濃墨重彩的寫了兩個字:秦樓月。


    往事歷歷,如夢似幻。


    做不了皇帝,還可以做才子,專攻戲曲小說,反正如今這也算正當的營生,多少人因此名利雙收,光宗耀祖。


    說不定能成寧獻王第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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