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皇帝受到的衝擊並不比當年的於謙小,甚至不能不重新審視自己的母後。


    那是一幅絢麗的近乎虛幻的宏圖。他難以想像,母後居然勾畫了這樣一幅江山圖卷,並且打算一步步付諸實施。


    不知道是該敬佩母後的膽氣和才氣,還是該嗤笑自己的多慮。


    汪舜華看出了他的疑慮,還是那句話:「我們從今天開始努力,總比從明天開始努力更早見到這一天。」


    皇帝看著母親期待的眼神,卻沒有接話,怕辜負了這一番深情厚望。


    當然,除了這些,皇帝也說到一些不那麽令人愉快的事。


    此前帝後前往西湖老龍於氏祖塋,隨扈的欽天監天文生湯仁,乃是湯序之子,對皇帝說:「安國公墓大好,當奇貴不可言。」


    在某種語境中,這個「貴不可言」是有指向的,皇帝聽湯仁說的天花亂墜,心裏有點不痛快。


    哪知道汪舜華笑道:「我知道,於家出了一個國公,出了一個皇後,以後還會有貴人,當然貴不可言。」


    皇帝說了句:「母後?」


    汪舜華道:「你知道嗎?這話三十年前就有人對安國公說過,當時於先生還曾經讓於冕遷墳,是我阻止的。」


    皇帝一愣:「為什麽?」


    聽汪舜華說:「那是景泰七年端午,有杭州術士對於先生說了這話,於先生當即命於冕回鄉遷葬。當時國公府有兩名內宦,他們把這件事報進宮,我把邵夫人招進宮,讓她捎話給於先生。」


    皇帝若有所悟,汪舜華不能告訴他自己上輩子看過八卦知道遷墳不到半年就趕上奪門;隻能解釋:「你父親身體自來不好,當時你又年幼,而你伯父身在南宮,眼睛沒有一刻不盯著奉天殿那把椅子。這時候說於家的墳有問題,你猜猜,別人會怎麽想?」


    皇帝一愣,汪舜華道:「旁人是該認為這家已經出了一個救時宰相、一個未來的皇後,就已是貴不可言;還是認為以後皇後入宮,皇子降生,於家會更加貴不可言?亦或許,皇帝撒手而去,主幼國疑,權臣大權獨攬,更有不可言的貴?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是不是應該擁戴更加年長的皇帝,避免江山改姓?——好歹肉爛在鍋裏不是?」


    皇帝道:「母後的意思,有人故意拿著於家的祖墳做文章?」


    汪舜華道:「何止是祖墳,真要願意,風雨雷電水旱星象地震,有哪樣不能拿來做文章?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們說不出來的。否則,我為什麽要開放天文學,為什麽要說大地是個球體?是我吃飽了沒事,還是真的老糊塗了?——不過是想以我的正確,來反駁他們的謬誤,以此證明改革的正確性而已。」


    皇帝還是有點難以置信:「母後難道真的不怕?」


    汪舜華道:「我怕什麽?怕一個虛無縹緲的『貴不可言』?真要這樣說,天壽山的風水還不如西湖老龍井?還是南京的鍾山風水不好?——那句話怎麽說的:『風水先生慣說空,指北指南指西東。山中若有王侯地,何不拿去葬乃翁!』既然這麽會看風水,這麽認為這是一塊寶地,怎麽當年不把自家祖先葬過去,求得蔭及子孫?總不過是迎合庸人喜好罷了。你要是喜歡,他能把人誇到能升到三十三天堂,為玉皇大帝蓋瓦;你要是不喜歡,他能惡到該下一十八層地獄,替閻王老爺挖煤。」


    皇帝默然。


    汪舜華道:「當年我讓邵夫人帶話給於先生,他是國家重臣,孫女兒是未來的皇後,我是希望於家家運綿長,與國同休的。鮮明選用導向,從來不是一句空話,隻有為國盡忠效命的人受到優待,文武官員才會同心同德;隻有賞罰分明,百姓才會受到感召。人心是最簡單的,也是最複雜的;作為上位者,就是要把最複雜的事簡單化。」


    「唐宋黨爭,大明就沒有嗎?大明的士大夫就那麽高風亮節大公無私一心為國毫不為己嗎?大明的富商巨賈、地方豪強就那麽老實聽話任人宰割嗎?錯了,那是因為朝廷根本不理會了他們的幹擾,不然何止是這些可以借題發揮,大權獨攬、交結朋黨、阻塞言路,這些年來,於先生和歷任閣臣挨得口水還少嗎?他們有什麽罪名是想像不出來的?天災人禍,他們什麽不能往上靠?沒事都能給你整點事!他們是針對閣臣嗎?是,但不全是,我用閣臣辦事,他們倒了,後麵的都知道上頭外強中幹,誰會真心為你賣命?人心都散了,還怎麽辦事?我為什麽不希望你學宋仁宗?他的這個仁,乃婦人之仁,非明主之仁。蘇轍怎麽說的?『無事則不憂,有事則大懼,憂樂之節易矣。』皇帝不肯為下麵擔當,誰肯為你擔當?自以為萬乘至尊,其實不過孤家寡人,建文帝是什麽下場,還用再說嗎?」


    皇帝點頭。


    說老的故事不必再說;但還有些事情,是必須要說的。


    比如揚州的事。


    皇帝帶著點不好意思:「沒想到鬧出了這樣大動靜,驚擾了母後。」


    汪舜華淡淡的笑:「你沒事就好。揚州原本就是準備在你親政時,送給你作為紅包的。」


    皇帝一怔。


    汪舜華道:「富春江的事,是你吩咐人幹的吧?」


    皇帝沒有回答:「是朱驥稟告您的?」


    汪舜華笑道:「他既然聽你號令,怎麽會告訴我?」


    皇帝奇怪:「那母後因何得知?」


    汪舜華笑道:「豈不聞『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幾事不密則成害?』若說揚州鹽商老實本分,那是小看了他們;但說他們有刺駕的心思,又是高看了他們。再說,即便有這樣的野心,也應該是一個或者幾個人密謀商定,怎麽會把整個揚州城大大小小的鹽商都牽扯進去?再說,刺駕的辦法多了,偏偏選幾個莽夫在大庭廣眾下襲擊,這是生怕事情鬧得不夠大。」


    皇帝笑道:「萬一是朱驥嚴刑逼供,商人吃苦不過,互相攀咬呢?」


    見母親看著他,低頭笑道:「到底瞞不過母後的眼睛。鹽商如此奢靡,實在令人瞠目。我預先吩咐朱驥,命錦衣衛冒充宋明心腹,從南京刑部死牢裏撈了幾個江洋大盜,許以重金,命其刺駕,再將他們一網打盡。」


    汪舜華嘆息了一聲:「手重了。」


    皇帝一怔:「難道母後憐惜他們?您不知道,那些人銅缾玉井,金釜桂薪,我怕是古代的石崇王愷也比不過他們。」


    汪舜華笑道:「我豈會憐惜這些富商?怕是沒有自己先摸摸錢袋子。我是說一網打盡,讓人家看出來,認為你不留餘地,反倒不好;有時候,是需要網開一麵的。」


    皇帝靜靜地聽母親說:「當年我下旨『盛世滋丁,永不加賦』,但是國家用度這麽大,總是要找錢的,這錢就要從鹽茶這裏找,從工商業這裏找。鹽是百姓生活必需,成本本來不高,隻因國家官營,所以提高了價格。可是朝廷沒有這麽多的力量能夠直接把鹽賣給百姓,這就要交給商人。朝廷給商人的價格不高,還限定了他們的銷售價,一旦超過,就要取消他們的銷售資格。可是進價和銷售價之間的利潤是很大的。每三百斤朝廷得銀六兩六錢四分,每斤不過22文,他們每斤的銷售價是八十文左右。所以就算不滿意,他們也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不會輕易掀攤子。可是這回的事,若看出來你是真不打算給人留活路,他們會像從前一樣老實經營,當然,也搞些官商勾結的把戲;還是索性掀攤子?當然,老的鹽商基本上都被捉拿了,新的湧進來搶鹽票,一時半會兒怕也顧不上。可是你不能每次動鹽商都給扣個謀大逆的罪名,也不能每次都一網打盡。韭菜不是這麽割的,否則今天吃撐了,明天就沒得吃了。抓大放小,細水長流,才是長久之道。」


    皇帝撓撓頭:「母後所言極是。」


    汪舜華道:「這些年,鹽稅這一塊朝廷是收到了銀子,所以也沒怎麽為難鹽商,當然,背後的官商勾結,各種交易是免不了的;既然動了,你就順著查,權當是整肅吏治,樹立聲望了。不過真要對付他們,手段多的是,罪名也有的是,不必拿自己的安全冒險,他們不配。」


    看皇帝臉色不大好,汪舜華還是表揚了一下:「聽說你把從鹽商那裏查抄到女子都賞人了,包括敬獻給你的女子?這很好。這些女子是鹽商豢養的,居心叵測,若是心念故主,留在身邊,終究是禍患;再說,你還沒有親政,一次巡視帶回許多女子,怕於名聲有礙。明年又是考封之年,宮裏進了一堆絕色的女子,我讓皇後留心,給你選幾個可意的。」


    皇帝稱謝,女子不足道,難得母親誇獎;也不好意思說當時真動過留人的心思,還是禮親王、章綸、丘浚等極力勸說,這才割捨。倒也不是怕幾個柔弱女子刺駕,罪奴進宮實在尋常;隻是怕傳揚出去,名聲不好:「當年太祖曾有製度:勿受大臣進送,恐有奸計。聖上如今尚未親政,如今巡幸江南,正要使天下之人沐浴皇恩,不可為美色所惑,玷汙聖明。」


    一句話,你要美女,後宮有的是,不夠的話還有合法的路子挑選,何苦在這個時候違反祖製,惹上這些桃色新聞?朝臣們會怎麽想,百姓們會怎麽想?


    江山為重美人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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