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到底沒有下旨恢復衍聖公的爵位,甚至沒有下旨重修孔府——衍聖公都沒有了,誰敢住在這裏?隻是下令賞了當天隨同祭祀的孔家人。


    孔弘泰肉眼可見的失落,到底安慰自己:皇帝還沒有親政,凡事不由自主。


    離開了曲阜繼續啟程,到達江蘇清口。


    八月二十五日,來到了黃河邊上。


    在這裏,皇帝停留了五天。


    黃河,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卻不知從何時起,成為一條禍國殃民的禍河。


    離開黃土高原來到華北平原後,沒有峽穀約束,河水四處衝擊,無法控製;再加上黃河含沙量大,下遊泥沙沉澱,淤塞河道,成為地上河,一旦洪水泛濫,就要帶走萬千人命;尤其現在北方仰仗漕運,漕運和黃河交叉,同時淮河也在這附近和黃河交匯入海。大量淤泥匯集於此,一旦遇到洪水,後果不堪設想。


    為了治理黃河,明朝政府投入了海量的人力物力;尤其汪舜華執政後,任用徐埕治理黃河,前後七年,投入超過2000萬兩白銀,對黃、淮、運三河進行大規模係統治理;加上後來的大規模植樹造林,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但對汪舜華來說,仍然是不夠的。


    遠遠不夠。


    徐埕去世後,兒子徐世良,女婿祝瓛、蔣廷貴、朱琇、王瑮,學生白昂、徐貫、靳佐等繼承了他的事業,繼續致力於水利建設;甚至可以說,如今天下從事水利工作的,基本上都是徐埕的弟子,至少也是讀過他的水利著作的。其中白昂現在是南京工部尚書,正在浙江修海塘;徐貫整治完蘇州水係,回到北京擔任工部右侍郎;徐世良被打發到漢昌省負責水利工程建設;祝瓛去了景泰省,王瑮去了懷德省,朱琇去了清寧省,蔣廷貴則在寧夏擔任左參政,繼續致力於河套平原的灌溉事業。


    徐埕的另外一個得意門生,靳佐,則擔任工部右侍郎,曾經跟著老師走南闖北,和徐埕、師兄白昂提出了係統治理黃河的方案;但這個方案實在太過於宏大,在黃河稍微老實後就被束之高閣,他們也被調回北京,負責京城水係的治理。


    如今國庫充盈,北方邊患已除,汪舜華讓他陪著皇帝南下,顯然有自己的考量:治理黃河、進行水利工程建設,利在當代,功在千秋,但有個要命的問題:花錢。


    過去無數次,群臣曾經拿著這個來堵她的嘴。


    沒有人會忘記,隋朝的滅亡、元朝的滅亡都跟水利建設有關;如今,黃河已經比較平靜,海潮也不過癬疥之疾,為什麽要花費海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去投入這個不太可能有回報的工程呢?——北京建設、軍備建設、平定內亂、開疆拓土,哪一項不重要?哪一項不花錢?


    花錢不要緊,要緊的是花在刀刃上。


    大家都不確定投入海量的銀子,到底能取得什麽樣的效果,是不是反而可能給百姓造成無法承受的負擔從而導致民亂四起?


    這時候,你去說全部費用用政府承擔,不加派百姓的賦稅,沒用。


    ——誰會信呢?


    ——至於洪水,這些年這麽大的洪水都抗住了嘛,怎麽就知道扛不住下一次呢?就算真有,到時候也來得及。為什麽要為一個完全沒有意義的設想投入這麽多的銀子?


    汪舜華靜默了。


    但是她相信,隻要皇帝拍板,群臣就不會堅決反對。


    誰都知道水利建設是澤及後代利國利民的好事。所以朱家忠臣一定會不顧一切的支持皇帝成就這份功業,幫助他樹立人望,早日親政。


    汪舜華也希望他在考察河工的時候,能夠真正考察民生,知道天下遠未太平,還沒有資格享受。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


    再龐大的家業,再雄厚的國力,都禁不住當家人的胡亂折騰。


    秦漢如此,隋唐如此,蘇聯如此,美帝如此,明朝也不例外。


    歷史上,黃河歷經26次改道,尤其金人攻宋,東京留守杜充開決黃河大堤,以水為兵,阻擋金軍騎兵南下。導致黃河在河南、山東、安徽、江蘇境內分多支南流,然後奪淮河入黃海,一直持續了700多年。


    和後代在山東東營入海不同,此時南派的黃河並沒有形成穩定的河道。歷史上直到萬曆年間,經潘季馴治河後,黃河從河南東南流至江蘇徐州,由泗奪淮的主河道才基本穩定下來。


    而此前,黃河途徑徐州、揚州、淮安以及洪澤湖,如果在原陽、封丘一帶決口,大多北沖張秋運道,挾大清河入海;在鄭州、開封一帶決口時,多南奪渦、潁入淮。正統十三年,黃河在新鄉八柳樹決口,洪水直衝張秋鎮,沙灣一帶運河河道被毀,南北大動脈失去了作用,朝野震動。工部侍郎王永和、工部尚書石璞等先後前往治理,但均失敗而歸;這才有了徐埕的聲名鵲起。


    徐埕第二次治理黃河,搶了潘季馴「束水沖沙」的發明,加上植樹造林,黃河情況有所好轉,但沒有觸及根本;尤其黃強淮弱,直接威脅泗洲及祖陵的安全。這些年來朝臣已經多次提出過,所以汪舜華要求徐埕拿出徹底的解決措施。


    如今皇帝來到這裏,認真聽取靳佐有關治黃的情況匯報,看到滾滾波濤裹挾泥沙鋪天蓋地而來;大開眼界的同時,心裏不覺一抖:這要是水過了堤岸,這兩岸百姓可不就成了魚蝦。


    秋汛時節,水量較一般時候為多,但今年其實也還好,水量不算大,平安度汛沒有問題。


    隻是皇帝撫摸著水則碑,上麵準確的標刻著水位,包括進入汛情階段的設防水位、加強戒備的警戒水位、撤離人員的保證水位,以及被淹沒在水下表示旱情嚴重的平字水位。這是徐埕按汪太後的要求,親自樹立的。


    為了防汛抗旱,汪舜華自然想到在大江大河沿岸城市進行水文觀測,現代化的搞不了,整個警戒水位之類的應該不難。沒想到徐埕告訴她,從李冰修都江堰立石人開始,大江大河就有水位觀測;宋朝以來,流行水則碑,什麽水位該幹什麽事都是明確的。


    汪舜華很高興,命徐埕完善所治理河段重要點位的水則碑和水則尺,命地方遵照執行。


    聞訊前來拜見的百姓也告訴皇帝,這些年來,情況已經好得多了!以前河水有多高,現在有多高;去年那麽大的雨都頂住了,這要換做以前,早就垮了!


    「可不嗎?當年咱們還跟著一起修堤呢。真的,這麽些年,頭一遭朝廷做工要管飯,還給工錢的;那治理黃河的大人,老漢也見過。嘿,跟咱們一樣,風裏來雨裏去,跟泥猴兒一樣;任誰也不敢相信還是朝廷的欽差啊。」


    「太後皇帝真是沒得說的,這些年來,咱們的人丁多了,可是田賦就從沒漲過;治理了這黃河,咱們這兒太平多了,下雨也能睡覺——都有民夫守著呢。」


    「以往天旱歉收,咱們草根樹皮都沒多的,觀音土都吃過。如今遇到年景不好,可也能吃上飯,可以啦。」


    「可不嗎?又是免稅,又是賑濟,以前不是沒有,就是能到手裏有點兒就不錯了,現在可不敢了。那年水災,縣裏的大戶仗著他兒子在朝廷裏做官,居然要漲租子,結果直接被抓起來了,他兒子也革職查辦,叫他幹趁火打劫!」


    「何止是這些!以前咱們這些莊稼人吃個鹽可別提了,官鹽吃不起,隻能買私鹽,被官府拿住了鹽要收了,還得去坐牢;自打前些年懲治了那批奸商,嘿,這麽些年鹽價都沒漲了。」


    皇帝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念叨著皇帝太後的好,這些和張老漢一樣,都是最質樸的莊稼人,滿臉褶子,手上也都是繭子,身上甚至有股異味;但他們說的真誠,笑的開朗,連他都禁不住受到感染。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莊稼漢都質樸。看到皇帝好說話,正在做工的陳老漢就喊冤,說村裏的無賴張三偷了他家下蛋的雞不承認,兒子前去理論被他打死。


    告到禦前,關乎人命,皇帝不能不理;招了張三來問,張三說老頭誣陷好人,他兒子是自己摔死的。


    是非區直自然有刑部的官員去料理,隻是皇帝拿過地方官的審案記錄,東家丟了雞、李家跑了狗,南家的羊吃了北家的莊稼被打死吃肉然後打官司,中老年婦女嚼舌根打架扯頭花算是日常操作;有兩家爭田爭地或者搶收糧食大打出手甚至傷害人命的;有河流上下遊的兩村為了什麽時候關水放水械鬥死傷的;這邊說我女兒突然死了一定是老虔婆謀財害命,她兒子短命還不讓我女兒改嫁,那邊說她女兒是個病鬼進門三年沒下蛋害我兒子絕後;這邊告狀欠錢不還要拿丫頭小子抵債的,那邊哭著說那借條是偽造的我不認字;兩家本約好了換親,女孩兒嫌男方貌醜與人私奔被捉回,三家打官司的;賭棍把老婆抵債娘家接回又覥顏來接被打出門於是告官的等等。


    這些是報上來的,沒有報上來的呢?


    走過黃河大堤,又查看了水利圖,皇帝還是禁不住揪心。


    皇帝沿著黃河大堤走了四天,於路問黃河治理,問百姓生計。


    問,卻沒有多說。


    離開這裏,又走了幾日,便來到了淮安。這裏「南船北馬,九省通衢」,扼漕運、鹽運、河工、榷關、郵驛之機杼,與揚州、蘇州、杭州並稱「東南四都」。


    聽平江伯陳銳介紹,如今淮安是江北交通樞紐。


    雖然現在海運發達,但是漕運依然不可替代。


    朝廷運糧,都走海運;但從富商巨賈帶著貨物走南闖北,就多走漕運,畢竟安全。


    因此這裏「夜火連淮水,春風滿客帆」,「燈影半臨水,箏聲多在船」。


    皇帝登樓遠眺,隻見帆檣如林,舳舫蔽水,百貨山積,市井稠密,萬艘船隻帆檣銜尾,綿延數裏,甚是高興,命令將城北一帶土堤改為石工。


    品嚐了灌湯蒸餃、文樓湯包,又吃了十三香龍蝦、平橋豆腐,皇帝到清江浦漕船廠視察。


    這是目前全國最大的造船廠。早在永樂年間,轄京衛(北京、天津衛)、中都(河南鄭州)、直隸、衛河四大船廠,八十二個分廠,長二十三裏,設提舉司駐清江浦管理,每年造漕船一般在五百六十多艘,最多在六百七十多艘;如今漕運更加繁盛,對漕船需求更大,每年能造八百來艘。


    在淮安改由運河乘船南下,乘風到達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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