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駕前三天,皇帝先去天壽山祭拜祖宗。


    坐在馬車裏的皇帝,看著前後左右整整齊齊的皇帝鹵簿,各種各樣的扇、各色各樣的旗旛,還有羽葆幢、儀鍠氅、戈氅、防氅,乃至金節、金鉞、金鐙,以及響節、骨朶、儀刀、斑劍、梧杖、紗燈、魫燈,聽著一直在耳邊呱噪的箜篌、琵琶、簫、管、鼓角,也是百感交集。


    這自然不是他第一次享受全套的皇帝儀仗,但為什麽會有完全不同的心情?可能真的要脫離了母後的掌控,獨自出行吧。


    隻是想到母後的囑託,不知怎麽覺得眼角有點澀。


    可能母後也開始老了吧。


    到了山下,懷寧王見澈、汝寧王見洛等前來拜見。皇帝淡淡的看了他們一眼,隻是吩咐他們好生侍奉先祖,就不說話了。


    對於他們的遭遇,皇帝是完全同情不起來的:


    伯父和父親的兄弟之爭,是你死我活的戰爭;如果當時失敗的是父母,隱帝絕不可能留下他們,更不可能把自己兄弟全部封王,恐怕連太宗那樣做個樣子都不用,直接斬草除根。


    否則,他那把椅子坐不穩。


    他曾經善待德親王,卻讓他趁虛而入,做出了這樣大逆不道的事!何況出了忻親王府的醜事,母後沒有將他們一網打盡,隻是降了爵位,打發他們來守墳,已經是法外開恩了。


    畢竟,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威脅了。


    不管是他,還是母後,都不想做惡人。


    懷寧王已經有兩個兒子,也跟著來了。


    汝寧王妃餘氏早逝,沒有嫡子。他建極十七年成婚,建極二十年才能配側妃,偏偏頭年王妃去世,就隻能再等三年,結果就等到這裏。


    無兒無女,以後也不會有了。


    汪太後的意思很明確了:懷寧王和汝寧王如果老老實實,可以安度一生,但是就不要有傳承了。懷寧王的兩個兒子沒有怎麽讀書,考封是過不了的,自然也就沒辦法結婚生子,以後就老實在這裏守墓,安安靜靜消亡吧。


    當年孝宗本想釋放內廷的珍禽異獸,擔心打擾民間,於是把它們全部餓死。


    如今我不餓死你們,更不會操刀子殺死你們,但是你們自己就體麵的走吧,死後我給你們一個「孝」的諡號。


    別讓我來幫你們體麵。


    這是時隔四年,皇帝再次親自到天壽山祭拜,卻有完全不同的心境。


    當日一腔憤懣,如今即便還有不甘,但也有安心和愧疚。


    站在山頭,迎著山風,放眼望,群巒疊嶂,樹木葳蕤,林濤過耳,大好河山盡收眼底,令人胸襟頓爽,也讓一種責任感使命感油然而生:這是太祖太宗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這是幾代帝王苦心經營的家國,這是億萬生民賴以生存的土地,理應讓它更加繁榮昌盛。


    回京稍事歇息,正式乘船南下。


    此前已經行文沿途各地做好接駕準備;除了安保,還要以皇帝的名義下旨各地不必過於鋪張,不要過度驚擾百姓。


    這些年天災人禍不斷,去年陝西潼關旱災嚴重,而北京、山東、江西大水,當時朝廷發糧八百萬石、銀三百萬兩救災。


    現在皇帝帶領宗室重臣出巡,一來考察吏治,如有貪縱殘暴、巧取民財及賑濟乖繆、侵克銀米者,自是當即處置;二來視察河工,農耕社會,這是天下最要緊事;此外還要檢拔賢能,以示親賢愛士之意。


    六月底,接到漕運總督李綱本月十五日病故的消息;九月十一日去世的四川巡撫夏塤比他還要年輕一歲;半個月後,刑部尚書程信逝世,享年六十三歲;不久,右侍郎滕昭也因操勞過度去世。


    幾乎同時,七十二歲的集賢院學士楊鼎也走到了人生的盡頭,比歷史上早七年。


    這幾個人都是國家重臣,而且有清節,後事不能怠慢,要考慮諡號,要賜葬。


    七月初,正在城北抄書的侍讀學士彭教永遠閉上了眼睛,才四十二歲;沒多久吏部尚書崔恭去世,稍後駙馬石璟也去和順德公主團聚了。


    雖然生老病死在所難免,但這麽多棟樑去世,汪舜華還是難免傷感:她不容易,下麵也難。


    執政二十多年,她已經說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是累死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僅內閣諸臣,於謙鞠躬盡瘁自不必說,高穀、蕭鎡、李賢、彭時、姚夔、倪謙都沒能活到退居集賢院的那一天。


    如今的建極殿大學士商輅、武英殿大學士李秉、弘義閣大學士章綸、體仁閣大學士楊守陳也個個夙興夜寐。


    她親眼看著他們從意氣風發到如今兩鬢斑白,甚至未老先衰;而自己,也已經兩鬢染霜,枯瘦如柴。


    上輩子沒事還想著減肥,如今人比黃花瘦,是不用了。


    收了眼淚,不能這樣想,簡直是在給自己怠政找藉口。


    然而她深深地嘆了口氣,揉揉眉心。


    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


    老了。


    汪舜華在宮裏傷春悲秋、顧影自憐著迎接衰老的時候,出巡在外的皇帝正在忙碌。


    短暫的興奮過後,他開始認真審視眼前的一切。


    登船前,再次下聖旨給各地:「朕巡幸天下,聽說士民父老念君情切。現在朕前往南方,到達百姓聚居的地方,前來觀看的百姓完全可以滿足愛君望幸的願望,朕也可以藉機體察民間風俗。朕最擔心的是地方官事先攔阻百姓,與朕隔離。凡朕經過地區,確實因道路狹窄,或者積水,難以容納多人,可令百姓側處路旁,不得喧擾;如果道路寬闊,則不許禁止百姓觀看,以免阻塞百姓愛君之意。」


    與此同時,還要下旨各地官吏做好本職工作,嚴禁以敬獻之名驚擾百姓。


    態度總是要有的。


    和紫禁城完全不同,甚至和北京城也不一樣。一望無垠的原野、金黃的麥田、累累的碩果、起伏的山巒、低矮的屋簷、粗布麻衣的百姓,甚至黃沙散漫、人煙稀少。


    這是祖輩苦心經營的江山,也是他接手的事業。


    盡管各地官吏做了周密的準備,但是汪舜華提前行文各處:就是要讓皇帝看到問題,才能努力尋求解決問題的途徑,各地到沒有把心思放到如何堆砌盛世上麵。


    不用她提醒,各地的官員也會讓皇帝發現問題,何況皇帝也很配合,不讓攔著百姓。


    那大家就從命了。


    大家心照不宣:皇帝看到問題了,就會認為汪太後的改革不對,以後親政了,就會嚐試改革。


    盡管很多人已經從改革中獲益,但這並不妨礙大家對改革不滿,希望改革朝著另外一種方向推進,朝後,或者朝左、朝右。


    皇帝出巡,對以後的方向至關重要。


    沒有人能夠萬年,何況皇帝已經成人,太後依然執政,本就名不正言不順。


    皇帝離開北京,首先來到天津,視察港口和城市建設。比起去年,似乎天津更加繁盛熱鬧——當時送禮親王世子等出征,提前清場;隻看到岸邊靜靜停放的大小船隻和庫房內堆積如山的貨物。


    如今,整個港口都在喧鬧著。


    天津港是北方第一大港,南來北往的商船滿載著貨物來來去去。


    皇帝下了龍船,登上商船,親眼查看從江南運來的糧食,聽取匯報:「從前,走漕運從南京來,需要四五十天;如今走海運,快的時候十天。」


    後麵的群臣還在咧咧海運有風險,每年都有沉船,造成船工死亡。


    仁和公司經理吳鐸毫不客氣:「漕運就沒有沉船嗎?就不死人嗎?運河每年的維護費用是多少?——海運每年最多沉二十來隻船,船工的撫恤加上沉船的損失,比起漕運的損耗,哪個更大?」


    禦史吳成好不容易憋了好一句:「人命關天!」


    順豐公司經理王哲回敬:「老百姓的命不是命?當年漕運損耗巨大,全部由百姓承擔,多少人被鬧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你不知道?」


    因為前些年戲曲已經演了很多,尤其《運河柳》把帳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皇帝陪著皇祖母、母後看戲的時候也聽戴荃跟他科普,知道漕運給百姓帶來的痛苦實在太大,甚至超過海運——海運出事,是死一個人;但漕運就是壓在百姓身上的大山,讓人喘不過氣,隻能亡命。


    何況如今海運是國家命脈,廢了海運不過是一句話,但是朝廷難道要從杭州繼續挖運河到懷德甚至整個南方地區?


    這麽一想,皇帝沒有輕易表態,隻是表揚了王哲等人過去一段時間的工作:「海運一項,每年六百萬石糧餉入京,朝廷賴以清寧,百姓賴以富足,你等都是有功之臣。今後,要繼續克勤克儉,為朝廷分憂。」


    旋即宣布了賞賜,當然該處理的也要處理。仁和公司的總部設在天津,這裏查帳倒是很方便。不過因為離北京近,戶部時常抽檢,加上鑾駕停留的時間不長,倒是沒有發現什麽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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