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極二十二年到來了。


    立元紀年1700年,算是個大日子,因此今年的大朝賀分外隆重;雖然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弄個新紀年純屬沒事找事。


    開年的事情照舊很多,好在大家都已經習慣,一切有條不紊。


    隻是二月初傳來訃告:庶人見深去世,享年三十二歲。


    汪舜華接報,重重的吐了口氣。


    不知道為什麽,盡管見深早就沒有任何威脅,她還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可能歷史的陰影太大了。


    說到底,她根本不是什麽大度的人。


    歷史上的明憲宗,其實是明朝中期一位難得有作為的君主,比起他那個混帳父親和號稱明君的兒子,都要強上不少。


    但這一次,汪舜華沒有給他證明的機會,甚至沒有給他留下後代的機會。


    忻親王府這麽些年沒有好消息,汪舜華不是沒有懷疑,卻從沒有過問。


    可能內心深處,她是不希望忻王留下後人的。


    東窗事發後,萬貞兒沒了,汪舜華也沒想過補救——如果她想的話,隨便賜幾個人還是可以的。


    但她不想,不想給隱帝係任何翻盤的機會。


    路是你們自己選的,自己負責吧。


    汪舜華想著,從現在或者更久遠之前,歷史就完全不同了。


    不知道能有多好,但應該不會更壞。


    見深的後事還是很隆重的,按照親王的規格,贈諡號隱,和他的父親弟弟們埋在一起,而且遵照他的遺願,把萬貞兒也葬在他身邊。


    當時萬貞兒死後,見深攔著不讓下葬,說:「我也快死了,將來把我們葬在一起。」


    當時都以為是一句氣話,誰能想到竟然成真了。


    汪舜華其實很擔心見深存心報復,私底下交結朝臣,召集亡命之徒,找機會搞個宮廷政變,但是錦衣衛回復的消息是見深整天在萬貞兒靈前醉酒,醉了就哭著喊萬貞兒的名字。


    如今見深死了,她也就把心放下來,旋即嘲笑自己真是疑心病又犯了——莫說見深這些年閉門自守,絕不輕易交結;出了這樣的事,誰都會認為見深是個糊塗漢子,誰會與他交結?誰會擁戴他?


    ——沒能在政治上嶄露頭角,但忻親王的名聲卻很不小,因為他的才學。歷史上的憲宗喜好書畫瓷器,這回更是寄情於此。他通音律,獨創洛象式琴,風行天下;工書畫,四體並工,花鳥山水無不躍然紙上,名重當世。隻是他向來閉門自守,士大夫得片紙隻字,重若珍寶。


    汪舜華曾經將他的書畫作品作為國禮,賞賜藩屬;李賢等認為這樣弘揚了他的名聲,於朝廷不利。


    汪舜華笑道:「我仿佛記得,古往今來,第一流的書畫家裏,少不了宋徽宗的名字。」


    李賢等也不再勸。


    如今忻親王包庇毒婦的事跡傳開,人皆嘆太後有先見之明:書畫好,不代表別的也好。看忻王這做派,活脫脫愛美人不愛江山,估計也如宋徽宗一般,百般皆能,獨不能為君。


    忻隱王後事還在辦理,僧道考試開始了,到底比不得科舉,由專業部門主持便罷;隨後接到文淵閣大學士倪謙的訃告,追諡文僖,贈少保。


    倪謙的碑剛豎起來,就接到左僉都禦史李綱的訃告。他清廉不染,汪舜華很是感嘆,下旨表彰。


    僧道考試落幕,皇帝帶著詹事府的官員呈上了新製定的《皇室典範》,雖然不長,但涉及到皇室方方麵麵的規範,包括皇位的傳承,因此必須考慮周全。


    其實這個問題早就有人考慮過了,而且相當周全。


    沒錯,就是太祖。


    他老人家實在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代表。早在洪武二年,開國的第二年,就開始考慮子孫的管教,經過五年的努力,寫成了《祖訓錄》,後來經過多次修改完善,最終於洪武二十八年定稿,名字也換成《皇明祖訓》。


    這是朱家子孫的必讀書,汪舜華也仔細拜讀過,覺得老爺子真是個妙人,能夠想的這麽周全,比自己這個女人都想的周全;雖然這些年受到的責難很多也因這本書而起。


    在這本書裏,太祖詳細規定了從皇帝到親王的行為準則。從如何行政、如何執法的根本製度,到如何日常起居、如何管理後宮、如何行禮等細節,都安排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作為皇帝,太祖當然最重視安全問題,為此告誡子孫:和親信大臣們商量機密時,帶刀護衛隻許離你們十丈遠。每天晚上,都要警省。沒事常聽聽城中動靜,聽聽市井是不是有什麽異常;也可以到院子裏,看看天氣星象,有沒有什麽災難的徵兆。


    作為父祖,連子孫後代如何吃飯、哪頓飯多吃哪頓飯少吃,都說得周祥細緻:住在宮裏,每天要早起晚睡,酒要少飲,飯要按時吃!午飯不許吃得太飽!括弧,如果是外出在路上,可以不受此條限製,括弧完畢。


    另外,後宮女子生病,隻能在白天找大夫,夜晚不管多急的病,隻能挺著。請大夫時,要有監官、門官、局官各一人,太監三人,老婦二人,陪醫生一起進宮。如果這些人不陪,隻叫老婦陪著進宮,就很容易發生危險之事,官員要斬首,太監、大夫、老婦淩遲處死。——如果都這樣做,估計後代編劇們會少了很多腦洞。


    不僅如此,老朱連親王出行帶些什麽東西都寫明白了:交椅一把,腳踏一個,水罐一個,水盆一個,香爐一個,香盒一個,拂子二把……


    汪舜華想到自己剛嫁進王府時那一堆彩禮,還有全套的王妃儀仗,不知道是該懊惱有這麽個愛操心的祖宗,還是該慶幸他隻是祖宗。


    這是一個講究敬天法祖的時代;何況,觸及了既得利益者,人家自然會搬出祖訓來。


    人之常情。


    好在這部祖訓不是無懈可擊,至少關於最重要的帝位傳承,就存在巨大的隱患,此前已經造成了重大問題,現在也麵臨著巨大的隱憂,當然歷史上還造成過驚天的悲劇。


    前些年製定《宗藩條例》,其實有相當部分是沿用這裏的規定。比如《營繕》篇規定:「諸王宮室依已定格式起蓋,不許犯分」,所以超標準違規建設的就要受處分;「諸王宮室不許有離宮、別殿及台榭遊玩去處。」所以你們侵占的百姓田宅,修建的各種花園別院就是犯禁,必須退還原主並接受懲罰。


    親王朝覲,則恪守《禮儀》:凡天子與親王,雖有長幼之分,在朝廷必講君臣之禮。蓋天子之位,即祖宗之位;宜以祖宗所執大圭,於上鏤字,題曰:「奉天法祖,世世相傳。」凡遇親王來朝,雖長於天子者,天子執相傳之圭以受禮,蓋見此圭,如見祖考也。


    所以別管皇帝輩分低、年紀小,他捧著太祖皇帝傳下來的玉圭往寶座上一坐,你是叔伯也罷,爺爺輩也罷,都得行五拜三叩頭大禮,不服的,找太祖講理去。


    襄親王、齊親王相繼為宗人令,則是依據《職製》:凡立宗人府,以親王長者主領府事;以次官員,皆用勛舊大臣,專領玉牒譜係,辨其親疏,敦睦皇族。


    後來因為實際情況的變化修訂了《宗藩條例》,放寬了宗室為官的要求,朝臣們激烈反對,也是援引《職製》:凡郡王子孫有文武材能堪任用者,宗人府具以名聞朝廷考驗,換授官職,其升轉如常選法。如或有犯,宗人府取問明白,據實聞奏。輕則量罪降等,重則黜為庶人,但明賞罰,不加刑責。


    所以親王郡王除了能留在幾個特別的衙門辦差,其他基本上就是跑跑腿,最多大朝的時候出來站隊表態;下麵的將軍中尉倒是可以參加科舉武舉,談不上出將入相,也能建功立業。


    這就是祖宗家法,比汪舜華磨破嘴皮子管用一百倍。


    所以汪舜華保證並堅決做到:宗室有犯,除謀逆不赦外,其餘所犯,輕者與在京諸親會議,重者與在外諸王及在京諸親會議,皆取自上裁。其所犯之家,止許法司舉奏,並不許擅自拿問。


    在此期間,如果是親王,安排其五見天子,郡王以下,三朝天子,然後發放。雖有大罪,亦不加刑。重則降為庶人,禁錮鳳陽;輕則麵諭其非,然後降爵罰俸。


    在這個年代,太祖的訓示,就是最大的政治正確。


    宗室朝臣即便是不滿,也隻能瞪眼。


    《宗藩條例》是對王室行為的規範,《皇室典範》則是對皇室行為的規範。因為皇帝幼年繼位,因此充分考慮到各方麵的因素,對皇帝繼位、加元服、大婚、冊立太子、冊立太子妃都進行了規定,當然這也沒啥,禮部有現成的規範;然後是皇帝、太子的嬪禦人數,後宮編製規定早就出了,隻是明確四妃稱賢淑德惠,六嬪就看皇帝的喜好了;太子除了太子妃,有太子嬪二人,以下為選侍。不過現在太子還沒冊立,皇帝犯不著操心;然後是後宮東宮屬官製度,太祖以來,皇帝和太子共用一套班子,但畢竟是保師傅等高級官員,真正在東宮陪太子的,還得是詹事府,這個有規定,執行就行;此外,後宮要規範管理,不能動用私刑。以前沒提,汪舜華當上皇後之後,嚴明紀律要求,不許嬪妃私自用刑,凡事稟告皇後定奪,交慎刑司處置,違者嚴處。因此,六宮都極是感激。


    這些都是邊角料,真正引發朝野關注的,還是汪舜華提出的三件事,如今都寫了進去,而且明確:國家建儲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皇帝之子,即皇後之子,不能以皇後無子廢後。


    皇帝之子,皆六歲出閣讀書,十歲封王分府,十五歲加冠,二十歲成婚。若皇後始終無出,長子年滿十五歲,可冊立為太子。以後並尊兩宮太後,而以嫡母配享太廟。


    凡朝廷無皇子,於族中過繼嗣子,先嫡母弟之子,次庶母弟之子。若均無子,必兄終弟及,先嫡母所生,次庶母弟。


    這一條也是汪舜華讓加進去的,實在是大禮議的陰影太大。


    天高地闊,長風萬裏,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她不希望君臣把精力浪費在這些事情上,更不希望因此斷送無數帝國精英。


    雖然她也知道,嘉靖搞這一出不僅是為父母爭名分,也是為自己樹權威,整合朝廷力量,開創自己的時代。


    但她不希望未來的某一天,再次發生類似的慘案。


    皇帝其實有點不明白母親為什麽會提這個,畢竟他已經有好幾個兒子,而且歷代先帝都沒有絕嗣的;但汪舜華提醒他:「既然是典範,必須周全,以前沒有,難保說以後也沒有。」


    皇帝也就答應了,畢竟這些年來因為無子除國的親王郡王不在少數,前幾個月就有倆。


    宗室無子除國,不見得是壞事,正好省點錢糧;但皇帝無子,就是大事。以前也許沒啥,宗室天高皇帝遠的,皇帝臨終指定甚至大臣擁戴,都還來得及;但是現在宗室都在北京,如果不早點定下來,或者把標準亮出來,搞不好有人就要搞小動作甚至整大新聞。


    隻是在選誰的問題上,出現了不同意見。


    《皇明祖訓》說的很明白:凡朝廷無皇子,必兄終弟及,須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雖長不得立。


    以詹事周洪謨為首,自然是贊成祖製,覺得已經盡善盡美。


    但是汪舜華卻提出一個問題:「這樣一來,皇帝可就絕嗣了。」


    群臣麵麵相覷,皇帝也是一怔:「我不會麵臨這個問題,但是很難說子孫不會麵臨這個問題。」


    如果皇帝本身幼年未婚夭折,自然隻能絕嗣;但如果皇帝已經大婚,但六宮無出,怎麽辦?


    是過繼嗣子,還是另立旁係?


    如果不過繼,帝係轉移是個麻煩事。歷史上嘉靖就是藉口「兄終弟及」,堂哥武宗死了,他血脈最近,理所應當有繼承權,拒絕認孝宗當爹引發了一場官司。


    如果過繼了,更是個麻煩事。新皇帝坐穩了,會不會願意認別人當爹?這個有先例,宋仁宗無子,收養英宗,但英宗繼位後還是想認親爹,從繼位就開始鬧騰,一直鬧到死,好在他短命,隻在位4年。


    皇帝很為難,召集宗室群臣進行商量。


    本來覺得為這麽點事勞師動眾實在很沒有必要,但汪舜華高度重視,又是皇帝親自主持的,倒是沒人敢怠慢。


    商輅以為:「如果皇帝尚未大婚,過繼子嗣不合體統;如果皇帝已經大婚,可以從侄子中過繼,先同母弟弟,次異母弟弟;如果都還年少沒兒子,就採用兄終弟及,直接兄弟接位,也是先同母、後異母的順序。」反正都是一個爹生的,問題不大,連哪個女人配享太廟都定了,當然如果到時候太後強勢,可能還是要爭一下。


    汪舜華提出一個問題:「如果他的兄弟隻有一個兒子呢?把孩子過繼給皇帝,自己的爹絕嗣了,孩子心理能服氣?」


    下麵實在不明白汪太後怎麽就在這個問題上這麽較真,太宗係雖然短命,但生孩子的能力還真不算差,仁宗胖得走不動路都生了十幾個,隱帝也不遑多讓,你和世宗都能生,加上嬪妃生的,一共八個;隻有宣宗皇帝,三個女人生了五個孩子,因此當時朝鮮方麵史料記載後宮有殺人行為大家馬上就相信了——確實不同尋常。


    既然是杞人憂天打嘴巴官司,那麽也妨礙不到誰,因此還是認真討論了——如果親爹隻有一個兒子,就不要過繼了,讓人家絕嗣不好,估計坐穩了也要鬧騰。


    但這也有個問題,同母弟隻有一個兒子,異母弟有倆兒子,該立誰?


    同母弟的吧,都是一個爹媽生的,不會在祭祀陪葬的問題上鬧騰。大不了以後生了兒子再過繼一個回去。


    如果皇帝的兄弟也沒兒子,怎麽辦?


    ——話說天啟和崇禎算不算這種?


    ——廢話,那隻有兄終弟及了。先同母的,後異母的。


    如果皇帝本身沒有兒子,也沒有兄弟,隻有在叔伯兄弟中尋找,該怎麽整?


    ???!!!


    有這麽倒黴的事嗎?連續兩代都子嗣不昌?


    ——女人真是麻煩!


    ——那就隻有從近枝宗室中選取了,既不同媽也不同爹,可能會引發很多問題,因此一定要嚴格:從皇帝的爺爺的子孫中去找,當然如果皇帝已經結婚,還是優先給他找兒子,如果隻有一個兒子的就跳過去;同一個爹優先選嫡子。


    總而言之,先本枝然後旁係。先在先帝的親侄子中找,然後是親兄弟,同母優於異母;如果真的倒黴催連續兩代沒得選,隻有到旁係裏頭去選,還是優先找兒子,如果都沒兒子,還是隻有弟弟上。


    事情定下來,皇帝即刻命人寫進去,一邊擦汗——老娘真的太會想,換做他,撓破頭皮都想像不出會有這麽多種狀況。


    如今書寫好了呈上來,汪舜華認真看了,很高興:「你這一年來成熟穩重了不少,如果這部《皇室典範》能夠得到遵循和貫徹,那麽國家傳承有序,我也就放心多了。」


    她看向皇帝的目光很是溫柔:「你繼續這樣努力,我想,我應該可以提前回宮頤養天年。」


    皇帝難得得到母親肯定,很是高興;商輅卻壯著膽子:「難道太後對於歸政,已經有安排?」


    汪舜華含笑:「我是希望能在六十歲前回到後宮含飴弄孫,當然,更希望這一天能夠早點到來。後繼有人,甚至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欣慰?」


    這是汪舜華第一次就歸政做出正麵回應,雖然距離她六十大壽還有八九年的時間,但足夠讓君臣安慰——太後確實沒有篡權奪位的野心,反而確實是希望留給大明一個盛世江山,一個優秀的繼承人。


    ——真的是深謀遠慮啊!


    ——不錯,汪舜華就是要做表態。下麵有太多人對她不滿,他們會不斷地唆使皇帝早點拿回自己的權力;即便皇帝忍住,有朝一日她還政,也會來個秋後算帳;即便他顧念母子感情,覺得母親沒有私心,下麵也會有人告訴他太後居心叵測,是他們據理力爭,把太後逼回後宮,把權力搶回來。


    如今各方麵改革已經逐步到位,隻是希望能在環球航行回來,在人望的最高點功成身退;既然如此,早點列出時間表,大家都安心。


    ——但願,天佑大明,天佑中華,讓朱誠泳等早日歸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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