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旨意發出去的第二天,內閣六位學士商輅、鄒幹、李秉、倪謙、章綸、楊守陳聯名上書,懇求冊立皇長子為皇太子。


    自從獻俘之後,皇帝的脾氣收斂了很多,不僅搬回來幹清宮,也沒和往常一樣嬉鬧,除了跟著太後臨朝聽政,就是批閱奏疏,雖然隻是圈閱,到底算正事;尤其汪舜華凡事都要先問他是什麽看法,最開始隻是很乖巧的表態「全憑母後處置」,但當汪舜華表明確實想聽取他的意見後,他也就開始說話了。


    六位閣臣聯名上書,皇帝有些驚詫:「怎麽突然提到了立太子?」


    但是商輅等人的語氣很堅定,眾口一詞,要求早立太子。


    皇帝寵愛誰他們管不著,但是太子關乎國本,必須尊崇祖製!


    他們這樣堅持,和親王等也站出來,要求早日冊立太子。


    ——儲位之爭,從來是血淋淋的。大家不能不心有餘悸,趁著太後還能做主,趕緊把這件事敲定了!


    群情洶湧,皇帝措手不及,隻能看著母親:「母後,這,怎麽提到了這事?」


    汪舜華語氣很輕:「太子是國本,自然冊立儲君,就是第一等的大事。」


    她看著皇帝:「你的意思如何?」


    皇帝沒有說話。在他的內心深處,自然是希望冊立董氏所生的皇三子為太子,但是他知道這不可能。


    本來以為親政以後,可以提高董氏母子的身份,以後時機成熟,再冊立皇三子為太子。但顯然,現在他開不了這個口。


    皇帝隻能訥訥的:「臣還沒有想過。」


    李秉馬上站出來:「皇長子年將四歲,該考慮建儲的事情。」


    群臣也你一言我一語的贊成。


    皇帝覺得無比頭大,本來今天是來商量新省官員配置的問題,怎麽突然提到冊封太子?


    群臣的態度很是鮮明:和冊封太子相比,新省官員配置都是小事了——反正駐軍已經過去了。


    皇長子才四歲,更不著急了。


    等兩邊吵得差不多了,汪舜華淡淡的把奏疏放到一邊,開口:「祖製:國家建儲,禮從長嫡,皇長子乃是嬪妃所生,依照祖製,不能立為太子。」


    下麵譁然:「皇後無子,如果不能立長子為太子,難道是要仿照宣宗廢皇後?」


    安國公於冕臉色驟變。


    皇帝的臉色也變了。


    李秉的語氣很是不甘:「但是皇後無子。」


    汪舜華道:「皇後今年才二十出頭,正在茂齡,身子骨也很好,她曾經生育過,不是不能生,怎麽就這麽著急?」


    於冕鬆了口氣,皇帝也鬆了口氣。


    李秉卻皺著眉:「聽說聖上很少與皇後相見。」


    汪舜華道:「是嗎?」


    皇帝連忙擺手:「哪有此事?前幾天我們一起到天津,昨兒我還了見;我此前每月回宮,都要見皇後;她也時常到東宮來瞧我。何況如今我在幹清宮,她在坤寧宮,這才幾步路。你們去哪裏聽到這些胡話?」


    這倒也不是胡話,永寧長公主臨行前,把女兒出雲交給了皇後;後來永安長公主、永康長公主離京前,也把孩子留在北京。隻要沒進學,就留在坤寧宮。


    這是汪舜華的命令,也是皇帝的旨意。畢竟是親外甥,養在皇後身邊,才能彰顯朝廷的重視。


    皇帝不待見皇後,但是隻要回宮,都要去看外甥外甥女。


    是不是胡話你自己心裏清楚。


    畢竟,皇帝從沒在坤寧宮過夜,看了孩子們就走。


    群臣不敢在這個問題上和皇帝論爭,汪舜華開口:「後宮現在皇後管著,我都沒多問,你們怎麽知道的?」


    窺伺宮闈,這話很嚴重,李秉等人低著頭,不敢大聲喘氣。


    章綸開口:「非臣等冒犯聖明。隻是禮貴別嫌,事當慎始。董氏誕育皇子,理應晉封,隻是貴妃地位尊貴,不可輕許。董氏所生,乃是皇上第三子,卻位居貴妃;則賢嬪誕育長子,乃可承宗廟之人,怎能反而居於董氏之下?如此以倫理論之則不順,用人心來度之則不安,流傳到天下萬世則名不正。請聖上避嫌疑、分主次,冊立長子為東宮儲君,以定天下的根本。」


    皇帝實在想不通,自己隻想冊封一個貴妃,怎麽就遭到這樣的攻擊。


    汪舜華這才開口:「行了,這件事就先別說了。歷朝先帝都是嫡子,皇後還年輕,我和皇帝都希望她能誕育下代仁君,這也是先帝臨終前的囑託。」


    群臣這才轉移了話題。


    皇帝感激的看著母親,她已經開始和群臣商量起政務。


    不管怎樣,他得承認,母親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等到群臣退了,皇帝這才給母親賠了不是:「今兒給母後添麻煩了。」


    汪舜華道:「自家母子,說這些做什麽;何況,這算什麽麻煩,過兩年才是真麻煩。」


    皇帝沒聽懂。


    汪舜華道:「之前你想冊立董氏為貴妃,我跟你說過,她還沒有孩子。」


    皇帝稱是。


    汪舜華道:「我也跟你說過,如果她能冊封貴妃,那麽那些生下兒子的,隻封貴妃,都不夠了。」


    皇帝沒說話。


    汪舜華道:「她如果確實不能生,倒也罷了,不過是個寵妃而已;偏偏她年輕,能生,這就是個問題了。她不是嫡後,而且你已經有了長子。如果沒有孩子就冊封了貴妃,現在她生下了皇子,你該拿什麽來犒賞她?——當然,這也就是說說而已;問題是,她的兒子不是長子,長子的母親被你視若無睹。母愛則子抱,母不愛者,這個太子位能坐得穩嗎?太子是國家的根本,儲位不穩,人心能安嗎?」


    皇帝愣住了:「我沒想那麽多。」


    汪舜華收斂了笑容:「你不是沒想那麽多,隻是不願意去想;但你是皇帝,凡事不能由著性子。你寵愛什麽人不寵愛什麽人,母後和朝臣都管不到,但是皇後太子,不僅是你個人的事,也不僅是家事,更是國事。既然是國事,就要依著規矩來,否則這個後果誰都擔當不起。你爺爺不是個好榜樣,你不要學他。」


    皇帝靜默了很久,才道:「那董氏,就冊封為妃罷。」


    汪舜華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既然已經允諾冊封為貴妃,怎麽可能更改。沒得被群臣議論你這個皇帝真的不能自主。」


    皇帝愕然:「但是群臣不答應。」


    汪舜華道:「這有什麽難的?」


    五月初三日,正式冊封賢嬪杜氏、貴人董氏為貴妃,貴人賈氏為淑妃,貴人郭氏為惠嬪、貴人陳氏為恭嬪、貴人孫氏為德嬪,宮人陳氏為選侍。


    這回沒有人缺禮,董貴妃在宮裏接了旨,帶著嬪妃們到坤寧宮謝恩;隨後跟著皇後到清寧宮謝恩。


    汪舜華看著這些女人,一個個風姿綽約,美貌過人。


    她嘆了口氣,自己也算不幸中的萬幸,遇到了景帝。


    吩咐了幾句,無非是恪守宮規,尊重皇後,撫養子女之類的;然後揮手:「今兒是你們的好日子,早點回宮等候傳詔吧。」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當天沒有去妃嬪宮裏,也沒有回幹清宮。


    他去了坤寧宮。


    坐在龍輦上,他想到那天給母親賠笑:「臣不知道這些人怎麽突然提到了這事,更不知道隻是想冊封一個貴妃,居然下麵有這麽大的反應。」


    汪舜華似乎雲淡風輕,但他聽出來母親的不滿:「如果隻是一個普通的貴妃,沒有誰會感興趣;但是你忘了,皇後無子,偏偏得寵的貴妃有子,這樣的例子前麵有一個;況且,貴妃生的不是長子,將來什麽局麵,誰都說不清楚,也就不要怪宗室大臣擔憂。」


    皇帝愕然:「我沒想過這些。」


    汪舜華道:「你不去想,別人就會替你想。你等著瞧吧,過兩年皇長子該出閣讀書了,那才是真熱鬧了。」


    皇帝沒有說話。


    汪舜華看著他:「你年齡不小了,不能老在外頭廝混,要一步步學著料理政務。治國必先齊家,你先把自己的事,宮裏的事管好,然後把宗族的事管好,再說親政。儲位不能空懸太久,有些事能拖一時,拖不了太久。這樣吧,你也別隻看奏疏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太祖皇帝英明神武,隻是時移世易,有的說法做法,確實不符合當下了;前些年宗室和朝綱改了不少,隻是關乎皇室的,因為一時用不著,所以沒有動。你就主持進行修正吧。」


    皇帝一呆:「母後,祖宗家法,不能輕動。」


    汪舜華道:「是不能輕動,但有時侯不能不動。比如今天說到的立儲,按照當年太祖的規定,國家建儲,禮從長嫡。但是現在,你沒有嫡子,怎麽辦?是廢了皇後立杜氏為皇後,還是把皇位讓給你弟弟?」


    皇帝怔了很久:「皇後還年輕。」


    汪舜華看著他:「皇後是還年輕,但她不可能自授花粉。你不留宿坤寧宮,她能生出太子?——何況,也別說你,你父皇,也不是嫡子,怎麽,難道他的皇位得來的就不正當?再往前,隱皇帝原本也不是嫡子,為了立他做太子,廢了賢德的胡皇後,另立孫貴妃,結果扶立了個什麽東西!這種事,以後難說沒有,為了杜絕這種局麵,我看還是把規矩立起來好。『天下之事,不難於立法,而難於法之必行。』如果立了法,而不能得到貫徹落實,淪為一紙空文,那麽朝廷的威信何在?」


    皇帝低了頭:「願意聽母後吩咐。」


    汪舜華道:「要點有三,一是皇帝的孩子都是皇後的孩子,因此,不能以皇後無子廢後;二是國家建儲,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三是若嬪妃之子為太子承襲大統,嫡母生母皆可尊為皇太後,百年之後,以嫡母配享太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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