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汪舜華不能不為另外一件事頭疼:文林館七品待詔宋寶林被同鄉士子李文琦揭發——是個女人!


    五年前,十八歲的宋寶林憑藉一部《販茶記》一舉成名,進入文林館,而後相繼發表了幾部作品,成為蜚聲文壇的青年作家。


    雖然說寫戲曲小說是很不入流的一件事,但當汪舜華極力抬舉這種體裁,而又確實產生了很多好作品的時候,自然大家的看法也就變了。


    宋寶林進入文林館後,很多朝廷勛貴重臣看他年少貌美,想要招他為婿,都被拒絕了;大家嘆息一聲,倒也罷了。


    次年,吳縣士子李文琦到北京趕考,名落孫山,就寄居北京讀書,閑時拜訪名流,這也是當時風氣。出於同鄉之誼,宋寶林並沒有拒絕他,偶爾聚會吃酒。隻是一次宋寶林酒吃得多了,李文琦扶他回家,覺得這人身子骨軟弱,起了促狹之心,哪知道細看時卻是個女子。


    李文琦大驚,想到妻子去世,又貪戀宋寶林的才貌,向她求婚;宋寶林斷然不許,聲言自己是個男兒,若要糾纏,便去見官。


    李文琦很是惱怒,但不久朝廷遣使去南方,宋寶林自告奮勇的前去採風,汪舜華也就準了。


    直到去年底,宋寶林跟隨禮親王世子等回到北京,獻上新作的中篇小說《禍水》,講述發生在恆河邊的印度寡婦的故事:一條河隔開了印度的兩個世界。在河的這邊,宗教傳統將寡婦們禁閉在寺院,她們的餘生將用來侍奉神;河的另一邊,高級貴族和神職人員卻可以任意解讀神聖經典來為自己的私慾服務。


    10歲小姑娘梅雅的未婚夫去世,成為寡婦。雖然父母耗盡家財讓她免於火刑,但還是按照傳統被剪掉頭髮送到寡婦院懺悔贖罪。在那裏,她認識了絕世美人米亞迪。然而天真的梅雅並不知道,這個白天閉門不出的女人,晚上被人帶出院子乘船過河去做什麽。


    一個偶然的機會,米亞迪認識了婆羅門貴族公子杜德成,想要跳出火海,卻遭到管事們一致的反對。名義上說是違背教規,其實是怕斷了自己的財路。他們以強迫米亞迪繼續賣身來供自己享受揮霍。


    當米亞迪在梅雅的幫助下艱難的逃出寡婦院,渡過恆河去找杜德成,哪知道這才發現杜德成的父親是曾經糟蹋過她的貴族;米亞迪平靜的離開,默默地走向平靜的恆河深處。


    管事的發現米亞迪跑了,強迫梅雅像當年的米亞迪一樣接客;梅雅嚐試著逃跑,被捉回,被糟蹋,絕望的順從了命運的安排。


    ——這是原著的安排,汪舜華很是唏噓,記得當年好像有部印度電影,說的就是三哥家的事,看來幾百年都沒變化啊;又一想,豈止是幾百年沒變化,幾千年也沒有根本的變化。


    這時候就無比感謝主席和先輩了。


    唏噓之餘,也就吩咐宋寶林:「這小說很好,就是太壓抑,看不到一點希望,如今印度已經為我所有,還是要給人以希望的。——有希望,日子才能過下去,否則,也不過行屍走肉罷了。」


    她想到了電影,這時候沒有西方思想,沒有甘地,沒有關係,有大明,有官軍,他們就是解放者,就是希望的燈塔!


    小說在殿試發榜的時候正式刊行,可以想見引發的轟動。雖然此前大家對太後窮兵黷武頗有微詞,雖然此前明朝寡婦待遇比起印度家好那麽一點有限,但畢竟小說和生活是兩回事。生活中誰都會站在道德製高點指手畫腳,小說中往往代入了主人公。


    因此,對汪太後的指責聲音一下子低了很多——更重要的是,景泰省連續兩年大豐收,不僅可以自給自足,還按要求支給永和、仁壽兩省錢糧。


    甚至在不久的將來,還可以向中原省份運輸糧食了——當然成本有點高。


    既然不用朝廷掏錢養,反而是個糧倉,朝臣們自然很高興,就算糧食一時運不回來也沒啥,百姓多個去處以後造反的概率也就低一點;原本是負擔的人口也不算事——這年代,人口就是資源。


    當然,要想實現資源的利用,難度有點大。


    如今小說出版,明朝官軍成為解民倒懸的正義使者,群臣在反對的時候自然會掂量著——鎮安王等帶回了大量卷宗,小說裏的故事不是最慘的,還有很多婦女早在丈夫死後就被殺害,甚至在丈夫生前,因為嫁妝不夠就被燒死。


    聖人雲:「無惻隱之心者,非人也。」


    如今汪太後要解生民於水火、光大聖人學說,誰也不好意思置喙。


    隻是沒想到,紅的發紫的宋寶林居然惹上這種麻煩官司。


    很多人認為,李文琦是不是嫉妒,或者就是瘋了——宋寶林可是個朝廷命官!


    但也有人悄悄議論——萬一是真的呢?那個宋寶林確實神神秘秘的,成名好幾年,已經二十好幾了,還沒有結婚!


    要證明或者否定這個彈劾很簡單——別的虛虛實實的還需要調查,證明某人是男是女實在太簡單了。


    宋寶林驚了,站出來痛哭流涕,懇求辭官;李文琦則義正辭嚴的聲討她犯了欺君之罪。


    或許覺得一方咄咄逼人,一方痛哭流涕實在不好看;或者實在覺得荒誕,又或者覺得傳出這樣的新聞實在不好。


    總之,群臣要求驗明正身,以正視聽。


    皇帝則皺著眉頭,重新審視下麵這個眉目如畫的年輕人。


    汪舜華等他們鬧騰完了,這才問宋寶林:「你實話說了吧,為什麽要女扮男裝?」


    宋寶林一呆,就跪在了地上,哭啼啼的說:「臣最初隻是覺得有趣,覺得自己穿做女裝,出去不方便,索性扮作男子;隻是沒想到憑藉《販茶記》一舉成名,蒙太後錯愛,進入文林館,竟是沒有退路了。後來被這廝糾纏,沒辦法,隻好遠走南洋,本想在那裏討個差事;到底文林館不是科第出身,又顧念父母,依然回來。隻盼幾年不見,這廝或已高中外放,或已落第回鄉,或者死了心思,沒想到他還要糾纏不放。」


    群臣恍若夢中——居然讓女人混進了朝廷!雖然不是科第出身,但文林館也是政府部門,簡直豈有此理!


    包括章綸在內,提出要嚴肅處理:「宋寶林顛倒陰陽,罪犯欺君,理應正法。」


    汪舜華聽他們說的差不多了,問皇帝:「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皇帝皺著眉頭,他對女人參政本能地反感,雖然宋寶林談不上參政,但是這樣混入朝廷,同樣可恨!


    隻是看著宋寶林年少貌美,又憐惜她的才氣,很是不舍:「此人雖有才學,但犯了國法,確實該殺。」


    律法是皇帝學習的重點,汪舜華希望國家沿著法治化的軌道前行,而不是片麵強調德治。


    汪舜華對兒子的回答不置可否,論理是不錯的,隻是確實下不了手。


    她想到了著名的《再生緣》,影視劇喜歡拍孟麗君被太後收為幹女兒,嫁給了心上人皇甫少華,夫妻偕老;但當年在論壇上八卦時,知道這部作品根本沒有寫完,因為連作者都不知道該怎麽安排了。


    一個深得皇帝信任的宰相,讓她甘心回到後院操持家務。


    太難了。


    《蘭花夢》中主角的命運更加悲慘,都考中狀元建功立業了,被渣男逼著變回女兒身,然後頂著公主的名號被虐死,渣男還好意思左擁右抱,假兮兮的哭兩聲說「這都是命運的安排。」


    我去你大爺!你的名字叫命運嗎?


    汪舜華問李文琦:「你是什麽時候知道她是個女人的?」


    李文琦就說:「四年前,一次同鄉聚會,宋寶林多吃了酒,送她回去的時候發現的。」


    汪舜華道:「既然四年前發現了,如何當時不告發她?」


    李文琦結舌:「說當時並不確認。」


    汪舜華道:「當時不確認,現在反而確認了?」


    李文琦畢竟沒見過世麵,被太後這樣逼問,一時說不出話來。


    汪舜華問:「宋寶林說你糾纏她,可是真的?」


    李文琦聽不出太後的情緒,隻是這時候一般講究成人之美,忙叩頭道:「太後,臣是真心仰慕宋寶林,懇求太後將她賜給臣。」


    汪舜華道:「你一邊告她欺君,一邊說仰慕她,到底哪句是真的?如果當年她答應你的求婚,是不是你就不準備向朝廷告發了?——你告發她,到底是出自忠心,還是報復?」


    李文琦呆了,跪在地上請罪。


    汪舜華的語氣瞬間變得嚴肅:「你發現了宋寶林是女子卻不及時上報,是對朝廷不忠;求親不遂就出來告發妄圖置她於死地,是為不義。如此不忠不義之人,如何能夠擔負家國重任?」


    喝令「革去功名,永不敘用。」


    李文琦狼狽而去。


    打發了李文琦,宋寶林仍然是要處置的。


    她跪在地上,聽侯發落。


    汪舜華看向她:「你可知自己犯了死罪?」


    宋寶林磕頭認罪。


    偏這時候朝班裏走出一人:「太後,臣以為,宋寶林沒有罪。」


    此言一出,眾人側目。


    說話的是禮親王世子誠泳。


    汪舜華看向他:「怎麽,難道我冤枉了她?」


    禮親王看兒子居然敢在這事情上出頭,簡直想抽他;但汪舜華止住:「讓他說,集思廣益,才不至於偏聽偏信。」


    誠泳能感受到汪舜華鼓勵的目光:「太後,宋寶林是以文章知名授文林館待詔的,並非通過科舉混跡官場。科舉考試隻有男子能夠參加,但是文林館並沒有說明隻有男人能夠授官,自然,她是女人也不算犯了禁律。」


    章綸道:「世子此言差矣。文林館是朝廷衙門,待詔是朝廷命官,即便沒有特別說明,已是不言而喻,怎麽能說不犯律。」


    誠泳道:「章學士此話不全是。文林館固然是朝廷衙門,但和其他衙門不同,倒和科學院相似了。科學院可是不分男女,隻要有成就,都可以授官的。太後授宋寶林文林館待詔,不是因為她是男是女,也不是因為她才學出眾要為官作宰,而是因為她文章出色用以點綴盛世。既然如此,大可不必求全責備。」


    汪舜華臉上露出笑容:「說得好。文林館、科學院兩個部門和其他衙門都不一樣,待詔與其說是官位,不如說是虛銜。宋寶林是女人,可是小說寫的好,有益於世道人心,就不負朝廷授職的初衷。」


    章綸道:「隻是若不懲治宋寶林,隻怕以後婦女有樣學樣,都要混跡朝廷。」


    汪舜華笑道:「那就把那一條廢了,或者說加上——我當年就提過,科學院和文林館都不拘男女,隻要確實做出了成績,就可以授官,你們都不肯——其實沒有進考場,也沒有體檢,誰知道是男是女。因為是男是女或者不男不女就來否定一個人,這不好。朝廷正在用人之際,廣開進賢之門,這不是說說而已;女人占天下的一半,其中有才的不少。不說齊良玉,前些年的李瑩、盧允貞、何青玉都是難得的才女,近日王慧蘭的《月食解》寫的也很好,民間不知名的才女更多。這麽多優秀的人才,若是不能為我所用,實在是可惜了。我倒是希望,將來科舉也能允許女人參加,讓有才能的女人能堂堂正正的走上朝堂。」


    舊事重提,群臣相顧失色。


    章綸就直言進諫:「太後,陰陽顛倒,牝雞司晨,這是家國敗亡的徵兆!」


    汪舜華笑道:「我如今也是牝雞司晨,你看家國敗亡了嗎?」


    章綸忙稱不敢。


    汪舜華道:「白貓黑貓,能拿耗子才是好貓。德不配位才不堪任才有災殃,不分男女。滿都海雖然死了,但她的才氣韜略不比男兒差。蒙古人中有這樣的奇女子,我不信漢女中沒有;我看當年馮僚、冼夫人並不比大臣差。隻是大多數女人身居深閨,並沒有機會讀書,也沒有接觸過軍國大事,突然因為兒子當了皇帝,就大權在握,所以沒辦法承擔起責任而已。這也不全是她們的問題。」


    她的眼光停留在很遠的地方:「不是每個女人都能有我的際遇,能夠秉持朝政的。我可以對這段歷史負責,卻從不認為那些沒有權勢的女人應該為歷史興替負責。別相信昭君出塞會安漢,木蘭從軍就可以保隋;也別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吳,楊妃亂唐的那些胡話。都不過亂世飄萍,浮沉不由自主,哪有那樣大的力量?一些人,老是喜歡將敗亡的大罪,推在女人身上,這真是一錢不值的沒有出息的男人。」


    群臣低下了頭。


    章綸本來想說點什麽,到底沒有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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