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極十九年,立元紀年1697年的第一天,大朝賀之後,汪舜華回到宮裏和孩子們短暫的團聚;朝臣們則又開始新一年的操勞。


    正月初一日的大朝會極其隆重,經過三年半多的努力,第一期《永樂大典》十套正式抄錄完成。


    和親王率安國公於冕、禮部尚書趙昂等敬獻《永樂大典》重錄本。


    重錄本完全仿照永樂正本,不加任何修改,隻是在扉頁備註這是建極某年重錄。


    汪舜華極其高興,吩咐重賞,趙昂升俸一級,其他有功官員論功行賞。程敏政已經去了漢昌省,黎淳任國子監祭酒,李東陽進翰林院學士,侍講學士羅倫、倪嶽為左右通政,侍讀焦芳、彭教外放地方為知府,謝鐸進侍讀學士、章懋為侍講學士,修撰張升、吳寬為侍讀,丁溥、董越為侍講。


    汪舜華早就和群臣商定,永樂正本從此深藏皇史宬,留一套副本仍供後期抄錄,以後將存放於文淵閣,供皇帝禦覽;其他八部,分藏於國家圖書館、南京國家圖書館以及浙江、江西、山東、四川、雲南、懷德六省。


    太後已經賜下印信,稍後遣欽差送往各地,擇吉開放。


    這些年來,逢子、卯、午、酉二月考封文試,三月武試,四月婚禮,八月鄉試;醜、辰、未、戌年春二月會試、三月殿試,秋八月武鄉試;逢寅、巳、申、亥二月,武會試,三月殿試;同時僧道給牒考試初試,八月複試。


    今年也不例外。


    今年是武舉的年份,前期準備也就務必要充分。


    隻是正月初六,傳來訃告:永順侯薛輔去世。


    汪舜華驚呆了:「薛輔今年才三十六歲,怎麽就走了!」


    她清楚地記得,土木之變後,薛輔承襲爵位,當時才八歲,和沐琮等一起養在宮裏。


    原來距離那場悲劇二十八年了,甚至景帝也已經去世二十年。


    聽太醫介紹,薛輔原本身體不錯,隻是連年征戰,多次受傷,落下了嚴重的後遺症。


    汪舜華知道,薛輔是蒙古人,武藝高超、膂力過人,又存了和沐琮較勁的心思,總是喜歡衝鋒陷陣。


    汪舜華曾提醒過他:「身為大將,何必與武士爭功?」


    當時他起身拜謝,可是到了戰場,依然我行我素,往往單騎衝突,因此多次負傷;加上不停的征戰,居無定所,食無定時,身體積勞成疾。


    汪舜華閉上了眼睛:「國家失去棟樑,我也失去一個子侄。」


    薛輔被追贈舒國公,追諡「武桓」,陪葬德陵,配享世宗廷廟。


    闢土服遠曰「桓」。薛輔在平定南方叛亂和遼東犁庭、征服朝鮮等戰役中建立了大功,拿到了世襲侯爵,這個諡號當得起。


    汪舜華和皇帝親自到永順侯府致祭,自然宗室勛貴和文武大臣也祭了一回。


    侯府一片縞素,重慶公主形容枯槁,周貴妃也哭的雙目紅腫。


    汪舜華搽幹淨重慶公主臉上的淚:「孩子們都還小,你要保重自己,照顧孩子,才能讓他走得安心。」


    說完自己也忍不住落淚;重慶本來說是,一看汪舜華如此,忍不住撲到她懷裏放聲大哭,汪舜華摟著她哭出聲來,一時哭聲一片。


    薛輔建極八年三月尚重慶公主,生二子一女,長子薛勛,八歲,在宗學進學;次子薛劼,五歲;女寶珠,才三歲。


    回宮的路上,汪舜華恍恍惚惚的,突然覺得以後選駙馬,還是應該翻一下男方的家族身體情況。薛輔的父親薛綬五歲而孤;他自己八歲而孤;如今薛勛又是八歲失去父親。


    她馬上打斷了自己的思緒:薛家四代都是為朝廷效命,薛綬是戰死疆場的,怎麽可以有這種想法?


    眼淚又流了下來。


    薛輔是青年一輩難得的將才,擅長騎射,本來打算讓他和王越配合,一起征討北方,如今不得不放棄了。


    薛輔去世,汪太後傷心,宮裏的溫度也降了幾度。


    禍不單行,薛輔去世後半個月,崇親王妃餘氏去世。她在去年底生下了長子,可惜難產,孩子不幸夭折;薛輔與崇親王關係密切,她自然也要參加後事。本來身子就虛,回來就臥病不起,沒多久就去了。


    汪舜華很是唏噓,下令厚葬。


    崇親王沒有嫡子,這個王位,早晚守不住。


    二月初六,襄王庶三子棗陽王祁鉦去世,享年四十,追諡安穆,他的兒子見沔是庶出,通過了考封;襄王傷心愛子之死,大病了一場;七月裏去世的趙惠王嫡七子平鄉榮順王祁鏓兒子見洸同樣是庶出,還是要除國。


    而對汪舜華來說,死別之後還有生離。


    永寧長公主回京,不僅僅是為了參加妹妹的婚禮,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沐琮已經移駐景泰行省了。按照最新的規定,妻妾可以隨任,但父母子女留京;作為公主,永寧必須率先示範。當然出雲年幼,可以跟著父母,到六歲回京。


    隻是沒想到,梅夫人回京不久,就溘然長逝了;那麽作為沐琮唯一骨血的出雲,就必須留下。而且孩子年幼,不管是永寧長公主還是汪舜華,都不忍心讓她顛沛流離;於是汪舜華把她交給於皇後,讓皇後照顧她。


    皇後膝下也有個女兒,倒是很方便。


    皇帝對永寧長公主說:「皇後溫良賢淑,必然會好好照顧外甥女,姐姐就放心去吧。」


    永寧長公主要扶棺回南京營葬。


    雖然是婆媳,也是君臣;因此,不會守喪三年,而是後事料理清楚後就遠赴景泰省。


    臨行前,汪舜華讓榮親王和齊親王陪著她到天壽山祭祖,一如前些年親王就國。


    出發前夜,汪舜華摟著女兒說了一宿的話:「南方氣候水土和北方迥然不同,要懂得照顧自己,照顧沐琮。」


    「景泰省新定,各方麵形勢複雜,如果確實有必要,可以採取果斷措施,我已經授權給他了;如今你去,要支持他、輔佐他。該殺人的時候,不用手軟;但這隻是手段,同化才是目的;不過這話也說的太早,如今還是要和當地權貴處理好關係,藉助他們治理好景泰省——朝廷能投入的精力有限,隻能依靠他們。」


    現在不是一起建設社會主義的時候。


    甚至同沾聖化都不行。


    永寧長公主磕頭:「母後、聖上放心,我夫婦必保景泰省太平無虞,以光大父皇和歷代先祖基業。」


    汪舜華握住女兒的手,垂下淚來。


    四月初八日,永寧長公主啟程;汪舜華賞賜了豐厚的禮物,甚至超過出嫁的妝奩;同時賞賜的,還有賞給景泰省的各種生產工具。此前,駐軍已經帶去了一部分東西,官員們赴任時也會帶一些,但這是以朝廷名義進行的。


    隻是其中並不包括茶樹樹苗。朝廷仍然將其作為戰略物資,嚴禁運出漢地。


    永寧長公主不是獨自啟程的。


    幾乎和她同時,英國公張懋和永安長公主、魏國公徐俌和永康長公主還有和親王世子奇源、崇德公主駙馬申忠嗣也都在收拾行囊,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啟程。


    英國公張懋授懷德省總督,魏國公徐俌授清寧省總督,和親王世子奇源授仁壽省總督,崇德公主駙馬申忠嗣授永和省總督,均攜眷前往赴任。


    汪舜華的心頭在滴血。


    但是沒辦法,江山為重,不如此,不足以彰顯朝廷的決心。


    其實,這並不在汪舜華最初的計劃之內。


    雖然朝廷裏暫時安生了,但懷德省現在並不太平;甚至可以說,新設的六省都不太平。去年官員赴任後,各省相繼開展了各項改革,雖然僅僅是在朝廷控製的區域進行,雖然朝廷已經盡量不觸及他們的根本利益,但還是引發了本土勢力的不滿和反抗,有的甚至對抗相當激烈,一些原本已經老實的土司也躁動起來,包括此前基本沒有遭遇任何阻攔的景泰省。


    這樣的場景,在180年後的中國,似乎曾經上演過。


    去年底,朝廷上發生了激烈的爭論:是不是一定要守住新六省?可不可以仍做藩屬,以夷製夷,而不實際占領?


    汪舜華在宮外的露台上站了整整一夜,終於下定了決心:已經上桌了,不要說是夾生飯,就算是草根樹皮觀音土,也要把它吃下去!


    汪舜華正在和群臣商量鎮守的人選,英國公張懋站了出來,當年他父親未盡的遺憾,不能再次發生:「臣願為朝廷掃除一切叛亂分子,永保南疆太平安康。」


    緊接著,魏國公徐俌也站了出來:「願意到南方為朝廷效命。」


    接著,崇德公主駙馬申忠嗣乃至嘉親王見灂、恭親王見滋、瑞親王申鈘、和親王世子奇源、鎮安王誠泳、睢陽王同鏕等相繼站出來:「願意為朝廷鎮守南方,永保太平。」


    宗室勛貴的態度震懾了當場,文官們第一次感到,朝局向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汪舜華看著下麵很久,和群臣宗室反覆商議,終於定下了人選。


    對於宗室出鎮,汪舜華不是沒有顧慮。剛剛才得罪了宗室,她不敢確信宗室們馬上就能轉過來效忠;更何況靖難之役的教訓實在太過慘烈。駙馬都是外姓,但朱家的,萬一跑出去占山為王,還真的是個麻煩。


    但是這些年口號喊得太響亮,宗室必須要有一個代表。


    那麽就是和親王世子奇源了,學問修養在宗室中算相當出色;王妃沈瓊蓮也是知名才女。


    當然更重要的是,和世子年輕,父母都在北京,諒他不敢作妖;否則恭親王見滋、瑞親王申鈘的學問都好,嘉親王見灂武藝超群,甚至榮親王見泓還是名義上的兒子,但汪舜華都不敢放他們出去,就怕縱虎歸山。


    在權力麵前,人性禁不起考驗,也不要考驗。


    定了人選,崗位也要慎重考慮。


    南方五省,沐琮鎮守景泰省不說,張懋坐鎮懷德省,完成他父親未竟的事業;徐俌去了清寧省,泰國那地兒在東南亞的條件是最突出的,有大片容易耕種的平原,盛產大米,這樣的好地方,自然優先留給寶貝女婿。


    朝臣也很贊成,讓和親王世子奇源和崇德公主駙馬申忠嗣兩個被三位駙馬夾在中間,敢要有野心,就會被暴揍。


    這是朝廷能夠做出的極限,剩下的要看人品,萬一五個都要放飛,不管爹媽孩子,非得串通一氣自立為王,朝廷也就隻有幹瞪眼。


    還是要加快蒸汽機的研製,否則,南方就不可能真正屬於中國。


    汪舜華握緊了拳頭。


    朝臣對此很是不安,把和世子外放到那裏,會不會縱虎歸山?


    甚至齊親王也對汪舜華說:「自從靖難以後,藩王守邊政策就名存實亡,現在派和親王世子到南方鎮守,總理一省軍事,怕是不妥當。隻怕放開金鎖走蛟龍。」


    汪舜華嘆了口氣:「盡人事、聽天命吧。自古哪裏有不滅的王朝?隻要朝廷穩得住,仁壽省就不會亂;倘若真的有朝一日大明不在了,他也算為朱家留了後,百姓也多一個去處。如果果真一日——說不定又是一個劉秀呢?」


    她自失的一笑:「何況,總督是流官,幾年一換。隻要朝廷穩住,就不會有事。——大明的心腹之患,還是在北方。北方一日未靖,我一日不得安寧。」


    此外,還點了一大批宗室勛貴的名字,讓他們帶著一大群官員去南方督導工作。這和十多年前在國內改革是一個意思:彰顯朝廷破除萬難的決心,監督當地改革的執行情況,並相機做出決斷。當然,派到南方各省的負責人都是能臣幹吏,又兼剛剛任命的總督都是宗室駙馬,欽差團連支持和拍板都不用,盯梢就行。


    汪舜華抱著三個女兒,哽咽難言:她原來以為自己可以給女兒們撐起一片天空,沒想到如今,反倒是女兒女婿們要去為她分憂。


    而且三位公主一走,基本上這輩子就留在那裏了,至少短期內不會回來——三司衙門的文武官員要輪崗,但鑑於當年丟失安南的教育,打江山的大將還是長期坐鎮,甚至可以世代鎮守。


    為了防止鎮守變成割據,世子帶著弟妹留在北京讀書,等當爹的年滿六十而且鎮守滿二十年,同時世子通過考封,就前往接替,勛臣回京任職。


    如今宗室貴戚前往鎮守,也是一樣的待遇。


    這算是朝廷能想到最實在的製約辦法了。


    一旁的於皇後也是凝噎,連皇帝和齊親王都是悽然。


    永安長公主到底年長,笑道:「母親一向英明果斷,如何今天反而兒女情長起來?」


    汪舜華忍住淚:「人非草木,焉能無情?」


    永安長公主笑:「以我們一家的別離,換來大明金甌永固,萬家團圓,母後,這是我們的使命。」


    汪舜華摸著女兒,不敢相信她居然能有這樣的覺悟。


    永安長公主笑:「你成天這麽說,那些戲劇整天這麽演,都能背了。」


    她的語氣有點惆悵也有點期待:「當年老國公眼睜睜看著朝廷放棄安南,如今他泉下有知,該瞑目了。我捨不得廷勉征戰沙場,但是不忍辜負他和父輩的雄心壯誌。該是我們的,就是我們的。隻要有我夫妻在,一定保懷德省不失!」


    汪舜華緊緊抱著女兒,眼淚不爭氣的留下來。


    永寧長公主語氣堅定:「日月在,景泰省就在。」


    永康長公主也表態:「母後,有我和公輔在,清寧省就像您的清寧宮一樣,永遠屬於大明,永遠是大明版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汪舜華哽咽著:「我真是幸運,有你父親無保留的信任,有安國公和一殿忠臣全力輔佐,還能有你們三個這樣優秀的女兒。」


    孩子們出發的時候,汪舜華帶著皇帝率領一眾宗室文武大臣送出北京。


    大運河畔的長亭,昨天開始清場,人下馬客上船,免不得又一番紛擾。


    舉酒相送,折柳贈別,免不得一番老母親的叮嚀囑咐。


    時值暮春,山抹微雲,天連芳草;汪舜華對帝後說:「我唱一曲,你們來伴奏,送送你的兄弟姐妹們。」


    帝後稱是。


    提前沒有排練過,但是皇帝精通音律,皇後也很有樂感,起了調子,很快就跟上了。


    汪舜華的歌喉真說不上美妙,但皇帝的琵琶彈得好,皇後的笛子吹得好,曲調哀婉,歌詞洗鍊,意境深邃,回味悠長: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君臣不知道這不是汪舜華的原創,但感情真摯,紛紛墜下淚來。


    千裏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盡管依依惜別,終究是要告別的。


    悲歡聚散一杯酒,南北東西萬裏程。


    看他們登舟遠去,直到風帆消失在天際,汪舜華這才和皇帝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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