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像,開年以來,整個朝廷處於極度的忙碌之中;忙得甚至讓人容易忘了如今還是朱家天下。


    但也有人例外。


    皇帝。


    在朝廷上下為大捷歡欣鼓舞並忙著善後的時候,皇帝卻異常輕鬆。不僅缺席了殿試,甚至應該由他身率宗室百官前往太廟,告慰祖宗,他也沒有參加;迫使汪舜華不得不聲稱皇帝突感風寒,臥床不起,臨時改命襄親王身率百官前往。


    此時,他正帶著齊親王、德親王、吉親王等在南苑行獵。


    他還召了榮親王、忻親王、崇親王、吉親王。但是榮親王正在當差,忻親王說身體不好有病,沒有應召,也沒有讓崇親王來;德親王卻不肯聽,帶著弟弟吉親王見浚欣然奉詔。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皇帝對太後總攬朝政不滿意:他已經努力政務、勤於稼穡,甚至嚴懲不法豪強、平反冤假錯案,為自己贏得了聲譽;朝臣也很積極的響應,希望太後早日還政。


    但這一切都被太後漠視,皇帝也就不想再掩飾自己的不滿了:「大不了,她廢了我,自己當皇帝!」


    德親王勸皇帝暫時忍耐:「太後畢竟年事已高,早晚是要還政於你的。」


    皇帝噘著嘴,不說話。


    德親王就說:「近些年來,有好些外國人來到北京。聽說四譯館招徠了不少,還有個什麽意呆利的,好像很遠。」


    皇帝笑道:「什麽意呆利,叫義大利,是個洋和尚,來了天朝好些年,一直在四譯館當差。母後讓他把他的神仙書翻譯過來。」


    齊親王來興趣了:「不知道那洋和尚說了什麽?母後居然把他留下了,她可對這些一向似乎沒有興趣。」


    皇帝射出一支箭,一隻小鹿應聲而倒;眾人都喝彩。


    皇帝得意:「這有什麽難的?——把那個洋和尚叫過來說道說道不就成了?」


    五省的新任領導帶著下屬星夜兼程奔赴自己的新崗位,汪舜華也就稍微放鬆了一些。


    馬上就要端午了,過完節,就要移居西苑。


    汪舜華嘆了口氣,來到坤寧宮。


    已經入夏了,空氣中似乎瀰漫著焦灼的味道。


    有段時間沒來坤寧宮了,眼前的坤寧宮和記憶中的一樣,又不一樣。


    一樣的是建築,不一樣的是氛圍。


    曾經的坤寧宮即便焦灼,而是熱鬧的,繁華的。


    眼前,似乎更多的是孤寂和落寞。


    於皇後已經得到消息,急忙出來拜見。


    汪舜華心裏嘆了口氣,說了聲免,於皇後這才起來,扶著她坐下奉茶。


    汪舜華道:「我來看看我孫女兒。這些日子忙,沒看到她了。」


    說話的時候,保姆已經抱著大公主來了。


    汪舜華抱著孩子,孩子已經快半歲了,長得白白嫩嫩的,做祖母的自然喜歡。


    於皇後嘴角噙著笑,卻玉容寂寞。


    建極十七年臘月初五,於皇後生下嫡長女,皇帝對長女的出生還是很高興的,因為正是吃五豆的時節,取了個小名叫「豆豆」。


    汪舜華也很高興,想到當年景帝念念不忘和於家的婚事,於是取「一諾千金」之意,賜名一諾。


    太祖給子孫都排好了字輩,但是公主們顯然沒有這個待遇;因此大公主的名字定下來,她的妹妹們名字的第一個字也就定了下來。


    還未等大公主百日,今年二月十六日,宮女郭氏生下二公主一笑,聽說是皇帝得到二女兒大喜過望,哈哈大笑,想到了「拈花一笑」的典故,就賜了這個名字;緊接著,二月二十五日,杜氏生下皇長子,取名祐析。


    皇帝有了兒子,汪舜華很是高興,下令重賞;群臣也很高興。


    於皇後也在笑,隻是笑得並不開懷。


    汪舜華知道,於皇後並不得寵。新婚的時候,皇帝還偶爾到坤寧宮刷臉,但於皇後懷孕後,他就基本上絕跡了,甚至皇長女出生後,他也沒有出現過幾次,反而經常帶著宗室近臣到南苑行獵。


    汪舜華不敢說,皇帝冷落皇後,其中到底有幾分是因為自己。


    如果皇後有兒子,她大可不必擔心。「嫡長子」這三個字,在太平時代足以壓死一切野心家。


    但她知道,皇後是有憂慮的。因為太祖的那道「必須立嫡」的法令,如果沒有嫡子怎麽辦?那就把庶子變成嫡子!


    於皇後沒有生兒子,杜婕妤卻生下了長子。


    ——不是沒有先例,皇帝的祖父宣宗皇帝就因為胡皇後沒有生育,因此廢後;如今,皇帝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汪舜華親了親公主,把她交還給保姆,揮手讓眾人都退下了,拉著皇後,嘆了口氣:「已經入夏了,過了節就要移居西苑。我忙,不能經常來看你和豆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照顧孩子。」


    皇後謝過。


    汪舜華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你隻要記住一點,你不僅是安國公的孫女,也是大明的皇後。隻要你自己不犯錯,就沒人能越得過你去。」


    皇後感激:「謝母後關懷,妾身明白。隻是妾身愚鈍,不能為太後聖上分憂。」


    怎麽分憂呢?現在說什麽皇帝能聽進去?不僅聽不進去,恐怕更加認為皇後是太後一夥的,厭惡這個女人。


    汪舜華嘆氣:「你放心,你不是胡善祥,皇帝也不是宣宗皇帝。」


    皇後稱謝。


    皇後有沒有放下憂慮,汪舜華並不知道,但她自己也不能完全放下憂慮:她在一日,皇後自可安然無虞;但如果她還政甚至撒手而去,皇帝還會善待皇後嗎?如果於皇後被廢,她有什麽臉麵去見為國嘔心瀝血的於謙?有什麽臉麵去見心心念念這門婚事的景帝?


    汪舜華決定找皇帝談談,談談她的想法,談談她的苦衷,即便皇帝還是不能理解她,至少不至於鬧到不可收拾。


    此時的皇帝正在東宮。


    東宮景色優美,林木參天,皇帝很喜歡,大婚後常住在那裏,畢竟他不可能每天打獵。


    汪舜華知道這背後有個不能說的秘密:東宮,是皇太子居住的地方。皇帝屈尊住在那裏,是一種無聲的抗議:他名為皇帝,其實如同太子,地位尊崇但並不穩固。


    他也確實達到了目的,這一年來已經有多少中央的地方的高級的低級的官員紛紛上書,要求還政皇帝;隨著孔鏞等人被發配遠地,朝臣這才稍微消停了一些。


    如果換做別人,表麵順從母親的意旨,同時借著料理刑部的機會施恩,鼓動群臣繼續上言;而不是直接撂擔子,甚至借著辦事敲打朝廷的大臣,人家現在還沒有受你的恩惠,何況還可以選擇,被這麽一棒子打下去,發現你比你媽還心狠,可不就索性討好太後!


    但也應該慶幸,皇帝沒有直接倒向保守派,否則他們會更加肆無忌憚的搬出祖製要求皇帝親政;而革新派為了將來,也勢必會要求自己決斷,屆時自己恐怕就不能做母親了。


    看來這麽些年的帝王教育是有成果的。皇帝很清楚歷代帝王和太子因為政見不合會造成怎樣的後果,所以在羽翼豐滿之前,不會輕易表態;但他的真實想法,自己也很難真正明白。


    汪舜華的心裏有點澀,但不得不承認:可能在所有人心裏,無理的是她,搶了屬於皇帝的權力。


    汪舜華沒有來過東宮。


    她去拜訪太上皇和錢皇後的時候,他們已經移居南宮了。


    然而汪舜華不會忘記,25年前,她曾經在這裏藉助上天放了一把火,這把火,摧毀了隱帝作為天子的權威,也成為她的隱痛。


    原來她和那些曾經她憎惡的人也沒有什麽區別。


    但她不後悔,因為沒有選擇。


    正如今天不管皇帝如何怨懟,百官如何反對,她仍然堅持不肯還政一樣。


    沒有選擇。


    東宮很美,不僅恢復了永樂年間的景致,還添置了不少景致。


    先帝對這個哥哥,到底是有感情的。


    好在這一回,他有底氣,用理智戰勝感情。


    皇帝正帶齊親王、德親王聽神父海爾普斯講解《聖經》。


    「皇帝很聰明」,這幾乎是所有詹事府官員跟汪舜華匯報皇帝情況最常用的話。


    汪舜華知道,這話並不全是恭維或者暗示,而是事實。


    皇帝自幼師從名師,勤奮攻讀,不僅熟諳儒家經典,也頗通曆朝典故;不僅如此,他精通音律,尤其擅長琵琶;行書行雲流水,楷書雍容典雅,工於繪畫,人物、走獸、花鳥、草蟲各有特色,頗見功力;此外,還博覽群書,自象緯、律歷、音韻、險塞、財賦、軍政,以至岐黃、釋老之書,無所不究。禦前論事,問起他的看法,往往旁徵博引,把一些老臣說的無話可說,甚至精通梵語、諺文。


    當然,是人家真的無話可說,還是暫時不想駁皇帝的麵子,就不好說了。


    於謙曾經不無欣慰的對汪舜華說:「皇帝不減宣宗皇帝聰敏。」


    汪舜華聽齊親王說過,皇帝對海爾普斯的那些很是好奇;他倒覺得這人妖言惑眾,不如早點把他驅逐出去。


    汪舜華沒有說話。


    聽到汪太後到了,大家都跪在地上,皇帝也起身迎接。


    他笑得很勉強:「母後,你怎麽來了?」


    汪舜華道:「我來瞧瞧你,好些日子沒見到你了。」


    確實有些日子沒見到了,皇帝早已成人,不能再說長高了;不過經常遊獵,身體壯實了不少,甚至臉都曬黑了,胡茬子也冒出來了。


    皇帝笑道:「臣不孝,讓母後擔心了。」


    他的嘴角漾著笑:「母後武功,臣尚未恭賀。」


    汪舜華別過頭去。


    他一揮手,德親王等都各自退下了,齊親王也悄然退下。


    汪舜華道:「我知道你心裏怨我,但是現在不是還政的時候。」


    皇帝收斂了笑容,道:「做兒子的不敢怨恨母親,我曾經回宮拜賀母親,怎奈母親太忙了。臣不敢打擾。」


    汪舜華看著皇帝:「母後是希望,把一個太平盛世交給你。」


    皇帝也看著汪舜華:「不知道母後心中的太平盛世是什麽樣子的?——聽說如今天下人口破億,每年財政收入破億,如今又新得了大片土地,甚至超過原有大明的疆域,可算得太平盛世?」


    汪舜華嘆了口氣:「你現在不懂。」


    皇帝吸了吸鼻子:「那就請母後您告訴我,您要做什麽?或者,我哪裏做的不好,不能讓您放心?」


    汪舜華看著皇帝,到底沒有說出口。


    該說什麽呢?


    說「我想消滅北方,至少給對方一記重拳?」


    ——皇帝會說:「我也可以。」


    說「我想大力發展科技?」


    ——皇帝是說「我也可以」,還是說「奇技淫巧,弄這些做什麽?」


    說「我想派人到美洲,去尋找良種?」


    ——皇帝會說什麽?


    皇帝看著母親:「母後,這些日子,我愈發懷念從前,父皇還在的時候。我真希望你隻是一個母親。」


    汪舜華道:「我現在不像一個母親嗎?」


    皇帝沒有說話。


    汪舜華問:「在你眼裏,我是什麽樣的人?」


    皇帝道:「誌存高遠,仁德愛物,禮賢下士,殺伐果決。」


    汪舜華道:「都是好詞,但沒有一個是用來形容母親、甚至形容女人的。在你眼裏,我是搶奪你權力的母後,而不是一個母親、一個女人。這也沒錯,從接手朝政,甚至從懷獻太子去世的那天起,就沒有人拿我當女人,不管是你的父皇、還是隱帝,還是朝中大臣,甚至是我自己。除了能生孩子之外,我真不知道自己身上哪裏還有一點女人的特質。這也好,沒有人會因為我是女人對我網開一麵,反而會因此不停地逼迫我、懷疑我;所以,我隻能比男人更加堅強果決。別人能做的我要做,別人做不到的我也要做。這樣,才能坐穩。」


    離開前,汪舜華回頭看了一眼皇帝:「有時間,多回去看看皇後和孩子們,她們都很惦記你。別老待在外頭,不好。」


    皇帝低著頭,沒有說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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