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極八年的第一天,還是大風雪。


    皇帝先到奉先殿拜祭祖宗,然後前往拜賀太皇太後。隨後舉行了盛大的朝會,接受了室勛貴、文武官員的朝賀及四夷朝使行慶賀禮。


    汪舜華陪著兒子去了奉天殿,太皇太後則在仁壽宮接受了王妃郡王妃和命婦的朝賀。


    大朝會上,宣布了第二份赦免賤民的文件,針對的是佃戶和娼優隸卒,都是自己有產業或者職業的。此前北直隸已經實行了,現在正式頒布天下。現在不興投獻土地了,所以才敢赦免佃戶;隸卒就是在衙門當差的,如今算是正式進入體製內了,也沒什麽話,雖然胥吏很討厭,加強管理就行;妓院關閉,妓女們有家的回家,沒家的盡快嫁人,暫時找不到婆家的就在繡樓或紡織廠做工。


    隻是妓女和戲子賣藝賣身,大家一直對這種特殊工種有歧視。因此當時吵得很厲害,最後決定加大對通姦和賣淫的打擊力度,以後不管是組織賣淫逼良為娼還是自甘墮落甘願賣身,抓著就嚴辦。


    官員不能嫖娼,這是太祖時期就有的規矩,宣德年間還曾經搞過嚴打,汪舜華執政以後也一再強調。因此明麵上的反對沒有,隻是擔心底層百姓不能去嫖,生理問題無法得到解決,會不會聚眾作亂;還是李賢出來說:「這些年王府宗藩出了很多丫頭,現在這些妓女也可以從良,能娶媳婦的自然就多了,還娶不上媳婦,就該從自己身上找問題了。」


    不過問題還是要解決,私營妓院保留下來,但是要嚴格登記,稅收提為五取一,妓女們願意從良的允許自己可以自贖,標價五十兩,湊不齊就找婆家或者去紡織廠做工,提前預支,老鴇不許阻攔,其他的自甘墮落,還是賤民;以後不許從民間買良民,這些賤民生的繼續做妓女龜公。


    這道聖旨出來,前來長安門磕頭的更多,畢竟大家已經有經驗了,這次覆蓋的人群又太大了,佃戶就是幾百萬,隸卒也有幾十萬,娼優演技又好,當時哭聲動地,簡直感天動地;汪舜華還親自登上城樓揮手,讓大家好好過日子,下麵自然是歡呼一片,連原本堅決反對改革的也被感染了。


    當然想搗亂的也不是沒有。其他幾樣還好,娼優以前是高收入,現在都被嚴格限製,尤其是妓院。有誌氣的還好,直接捲鋪蓋走人,有的高級妓女已經習慣金迷紙醉的生活,於是在老鴇和龜公的慫恿下大鬧妓院,甚至脫了衣服往前來宣旨的小吏身上撲,這在建國初期清除妓院就遇到過。


    明朝官吏很快反應過來——這是要找事,馬上拿下,誰指使你這麽幹的?都是養尊處優的,馬上就招了,得,妓院也不用呆了,直接打發去海南島,家產都收了——雖然不都是杜十娘,但有錢的還真不少,尤其老鴇,大家都懂。


    明的不行就來暗的,妓院改頭換麵變成繡樓甚至紡織廠,以前就是這麽應付的。宣德四年,宣宗發起了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掃黃運動,但他駕崩後,被壓抑的酒色之欲迅速反彈,於是有了後來的秦淮風月。


    現在倒好,妓女變成良民,暗地裏照樣接客,稅收還少了,再偷偷送點銀子,地方官也就懶得去管了,明麵上不出問題就好;不過你們自己內部也要擺平,萬一有人真要從良,就得讓人走,別讓人告發。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古來如此。


    第二天,文武群臣朝親王於奉天門東廊。


    如同往年一樣,接著是宣宗的忌辰,這回去的人是駙馬袁彬,然後祭祀各路神祗,大祀天地、君臣齋戒,宣布上元節假期,隨後命順天府官代行耕耤田。


    因為荊襄流民、四川山都掌蠻叛、大藤峽瑤亂、趙鐸之亂都在前兩年相繼平定,因此今年內地相當太平,沒有出現歷史上四路大軍齊發的場麵——真的,歷史上明憲宗接手的就是個爛攤子,還沒改元就到處滅火,不比崇禎的牌麵好。


    現在最要緊的,是安排軍屯清理的相關事宜。


    都知道這些年來軍屯廢弛、軍人逃亡不少,這次就是要摸清底數,不能不認真;可是軍隊不是其他地方,藩王的手腳可以砍,軍隊惹急了譁變甚至來個引狼入室可不是開玩笑的。


    於謙從接到任務就一直開始琢磨,又和兵部官員反覆商討、反覆斟酌,終於提出三步走方案,先讓各邊防部隊逐級自查自糾,對照太宗年間的數據,清理出數目上報都司,作為以後核查的基數,對以前上報的既往不咎;然後讓各都司互相查找問題,查出來了再進行整改;最後是勛貴坐鎮,兵部、五軍都督府、禦史言官和地方政府共同派人逐一清點,如果與上報的不符合而且沒有明確的說法,就要從嚴從重處理;邊防查完以後,內地分片區照此施行。


    汪舜華同意了這個方案,批示第一二步要穩、第三步要準,最後處理起來要狠!


    方案早就定了,去年臘月正式行文各邊防指揮所、衛所;今年元宵休完假,就正式啟動軍隊自查自糾工作。


    剛剛收假,得到寧遠伯任禮的訃告。兒子任壽還未通過考試,隻有等下一科。


    二月初九,汪舜華宣布本次考封的主考官:武英殿大學士李賢、詹事府詹事倪謙。當然也隻是掛名,出題的工作還是要各部門一起研究。


    因為已經有過經驗,這次就順手多了。隻是教材編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歷史人文方麵的,隻能羅列要點。


    這次參加人數與上次基本持平,接近1000,與此同時,60多位宗室女在西宮接受考試。貢院嚴陣以待,各部門集體出動去監考就不說了,汪舜華還是帶著諸王勛貴前去巡視。


    看著寬敞明亮的考場,大家都很高興:這樣多好!


    大家都記得上次兒孫們回來感嘆,那小號棚,動下身子都難,幸好隻待兩個時辰,否則得逼瘋!更要命的是,萬一起火,都跑不出來!


    汪舜華也很滿意,銀子沒白花。


    經過兩年多的努力學習,大家都認為這回穩操勝券,至少要勝過前一次很多,隻是沒想到,居然有意外,因為一個神人——吳敬。


    吳敬,字信民,號主一翁,浙江仁和人,精通算學。因為屢試不第,到浙江布政使司做了幕僚,掌管全省田賦和稅收的會計工作,深得幾屆藩臬信任。建極五年,他組織浙江的丈量工作,發明了丈量步車,不僅提高了效率,也極大提高了精度,很快在各地推行;今年兵部清理軍屯,就全部用他的辦法。


    前去浙江主持土地清理的官員把吳敬推薦給朝廷。汪舜華曾經深切感受到被數學支配的恐怖,但也知道數學是基礎學科,而且現在人才難得,又因為這人有實幹經驗、而且又發明了這麽個東西——雖然見過了捲尺,實在不覺得這個大東西有什麽好,但各地反映都不錯,為了給基層小吏升官的希望,就讓他到戶部照磨所照磨,也就是磨勘和審計工作。這種官出身要求不高,一般都是從落第舉人或者蔭官裏麵選擇,因此也沒人覺得不對。雖然說隻是正八品,但畢竟是朝廷命官,吳敬這種傳統文人自然沒有二話,高高興興的跑到北京上班了。


    他也確實與一般書呆子不同,不僅算得又快又好,對農工商的情況非常了解,提的辦法也很切實可行。雖然同事們看不上他,但很快引起了新任戶部右侍郎丘浚的注意,尤其當他獻出了自己十年前撰寫的《九章算法比類大全》10卷,更讓丘浚眼前一亮。


    ——丘浚有經濟之才不錯,但那是宏觀的治國理政才能,要說微觀的數學運算,被後代四年級小學生吊打沒商量。身為戶部侍郎不會算帳實在丟人,於是馬上跟著吳敬學;而且覺得明年為難宗室,有辦法了。領導關注,下麵的人自然會看風向,吳敬的小日子也就有滋有味起來。


    孤陋寡聞的汪舜華不知道吳敬是有名的數學家,他到處尋找《九章算術》不得,寫了那部作品代表了明初百年間數學發展水平的作品;當然更不知道丈量步車這個捲尺的雛形,其實是幾十年後張居正搞測量時,數學家程大位發明的,現在被搶了專利。


    吳敬是一個標準的文人,有文人的風骨,也有文人的傲骨。昔日在布政司,雖然隻是幕僚,但大家都尊重他、讓著他,北京遍地是官,自己來路又不正,經常被人看不起,那份刁鑽逆反的心理也就出來了,所以憋住勁要讓宗室勛貴好看,也讓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好看。


    其他文學、歷史、時事之類的題目,其實和上一次沒多大區別,但問題就出在數學上。包括翰林院,其他的都全在掌握,但那幾道數學題非常費腦子,而且吳敬很刁鑽的出的是應用題,想拚人品選擇判斷都不行!


    大家都倒吸了口冷氣,雖然說60分及格,但這種客觀題不能拿滿分,肯定讓天之驕子們十分不爽,尤其數學部分占了15分,也就意味著大家最多能拿85分,簡直就是恥辱!


    數學題其實就三道,一個是勾股定理,考直接三角形的邊長和麵積;一個是等差數列求和,從1加到100;還有一個是雞兔同籠,35個頭,94隻腳,問各是多少?


    當然標準答案放在那裏,第三個套進去檢驗無誤,但是前兩道就沒法檢驗了;尤其第二題,隻有答案,沒有過程,大家都在猜他是算盤打出來的。


    丘浚還好,勾股定理他才學過,等差數列就很麻煩了,但吳敬以精通算學著稱,應該沒問題,那就這樣吧。


    數學這兩年其實大家都學了,請的國子監的老師來教的,但大家都沒當回事,畢竟這玩意太費力氣,現在就看出差距了——集體交了白卷。上次有滿分,90分以上的一大串,這回最高就85。


    再怎麽說,數學題隻占15分,這裏拿不到,那裏也可以找補回來;隻是三道大題答不出來,很影響心態,因此不少人發揮失常,沒有達到理想的效果。


    最後分數出來,過關率基本和上次持平。


    順利登陸的宗室勛貴都在心裏暗暗慶幸——得虧過了,否則這回能不能過就不好說了。


    在藩王們看榜的時候,太妃、王妃們也在坤寧宮外看榜,女孩子們的成績明顯高出一大截,%的都過關了,實在是文盲那也沒辦法。


    在宗室們悲喜兩重天的時候,北京城是真的熱鬧起來:考試一結束,試卷就出來了,讀書人都在討論,這題目的答案是什麽?


    其他的都還好,你一言我一語,大致有答案了,畢竟太學生們不是吃幹飯的,但是那幾道數學題真的難解,包括在國子監教數學的——主要是這些年朝廷不重視,這科目也就掛個名字。


    唐王瓊炟很是不忿的說考官故意刁難人,汪舜華決不能讓他這樣認為,於是淡淡的說:「我倒覺得題目挺簡單的,哪裏有為難人?」


    唐王就說:「從1加到100,撥算盤都得一炷香,何況考場上哪裏有算盤?這不是故意磨難人嗎?」


    汪舜華笑:「哪有那麽麻煩?這麽簡單的題,口算就行。」


    下麵都傻了:可以口算?別逗我!雖然沒有相互交換意見,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好嗎?估計今天回家撥算盤的不少!


    汪舜華的數學知識其實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但吳敬的這幾道題實在基礎,但凡接受了九年義務教育的都能輕鬆做出來,因此笑道:「不就5050嗎,誰逗你了?」


    唐王真的傻了,於謙等人也麵麵相覷,包括吳敬:「這就是標準答案,可太後怎麽知道的?」


    汪舜華笑道:「所以說你們都是書呆子,難道做算術就得用算盤?」


    唐王問:「那怎麽算?」


    汪舜華道:「這是一個等差數列,套公式就行,首項加末項乘以項數除以2就是了。」


    唐王腦子一懵,汪舜華就說:「1加100等於101,2加99等於101,以此類推,正好50對,相乘就是5050了。拿去考十歲小孩,不過分。」


    這句話太狠,包括唐王在內,大家心裏都很不是滋味,但她說的計算方法很有意思,也很管用。


    唐王還是有點憤懣,問汪太後另外兩道題有沒有辦法。


    實在太簡單了,第一題就是傳統的勾三股四弦五,當然數字乘了2,斜邊就是10;麵積兩條直角邊相乘除以2,剛好12;她還告訴唐王,直角三角形不止這一種,直角邊的平方相加等於斜邊的平方,通用公式,萬試萬靈,別隻糾結在這一種上;其他的就沒說,怕他受不了,何況三角函數自己記得的也不多了。


    後麵還有個雞兔同籠,就更簡單了,四種算法忘得差不多,總還記得最基礎的方程式,於是說了。


    這下不僅唐王真的不好了,朝廷重臣還有翰林院的才子們都臉色精彩,以前自負才高,現在覺得太後才是深不可測,真的好想靜靜。


    吳敬也呆了,這麽簡單的算法我怎麽沒想到?當時可是算了一個時辰,還驗算了三次,就怕出狀況被追究!


    宗室勛貴們原本憤恨不平,覺得朝廷在故意為難人,但這麽一說,又確實很簡單,就暫時放下興師問罪的念頭;不過心裏肯定不服氣,那就一邊去搜羅《九章算術》之類的算術書目,一邊去找能算的人去請教,一定要讓他們知道厲害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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