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舜華很明白,土地清理尤其是南直、浙江兩省的成敗,關乎改革的成敗。如果這次能夠順利完成,那麽不僅自己將徹底掌控局勢,明朝的歷史也將徹底改寫;否則,她還是隻能被文官集團逼回內宮,坐視資本主義萌芽誕生,然後官商勾結,侵蝕朝廷的根基;更嚴重的,像步子太大扯到蛋的王莽、楊廣等人,提前終結王朝的命運,留下千秋萬代的罵名。


    她不能不想到當年看電影《大決戰》的時候,雙方最高領袖在淮海戰役前夜,那番賭國運的隔空對話。


    而今,自己所麵臨的,也是一場命運的決戰。


    隻是,盡管執政五年,與既得利益集團相比,她還是如孤舟一葉,但是不管怎樣,她的手不能發抖,必須全力以赴。


    就算這是一鍋夾生飯,也要把它吃下去!


    她又想到了雍正,攤丁入畝還算成功,但是官紳一體當差卻遭到了失敗。這位以刻薄寡恩、心狠手辣著稱的皇帝,遭到了幾乎所有人的一致反對,就連平日裏分文不貪的清流也加入到反對的行列。當年清朝強令剃髮易服時,他們中大多數是如此的順從,但是一旦觸怒到他們的核心經濟利益,他們卻連殺頭都不怕,寧死也要苦諫。


    雍正到最終也沒有廢除這項改革,為此留下了殺父弒母屠兄殺弟殺子的罪名,甚至最中意的繼承人也變成了從外麵抱來的孩子,自己也稀裏糊塗的被呂四娘所殺,留下了幾百年的惡名;然而,他心心念念的寶貝兒子卻枉顧父親的苦心,向士紳集團做出了讓步,留下了「風流天子」的美名,卻一手將王朝乃至國家民族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那可是在皇權高度集中的清朝!


    那是在經歷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乃至一連串大案要案,士紳集團已經完全下跪的清朝!


    即便是是屍山血海裏締造奇蹟的領袖,因為得罪了既得利益者尤其是文人,遭到了何等瘋狂的抹黑和汙衊;甚至一個電影演員,因為破壞了影視圈的潛規則,就遭到了何等瘋狂的詆毀。


    汪舜華不能不心有餘戚。


    所以,如果說前年北直隸的改革,士紳集團就已經蠢蠢欲動;去年的自查自糾也還在抱著點不合理的幻想,到處撞木鍾;如今朝廷正式開始組織清量,刀子已經掉下來,他們一定不會無動於衷。這是士紳的大本營,加上是經濟發達地區,朝廷賦稅依仗,他們一定會團結起來抵製朝廷的新政。


    不惜代價。


    今年以後,她將不是什麽賢後,而是一個惡毒的、虛偽的、貪得無厭的婦人,她的惡名會遠遠超過以往任何執政者,甚至包括隱帝。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千秋功罪任評說,海雨天風獨往來。


    確如汪舜華所想,即便是押上了全部的砝碼,改革還是異常的艱難。


    人口清理其實還好,因為都知道以後的賦稅和人口沒關係,再加上馬上就要廢除賤籍,所以大家都老老實實的報;土地清理就麻煩多了。農民大多數比較老實,因為這兩年的宣傳工作沒有白做,大家自己測量了計算發現確實少了一大筆。當了這麽多年佃戶,還是知道「皇榜之下有白榜,白榜十倍於皇榜」,因此沒有再搞投獻,而是盡可能把土地報上去。


    不滿意的主要是士紳集團。江南出文人,盡管有南北榜,但當時南北經濟文化的客觀差距,江南的讀書人還是層出不窮。這些人考中了功名,就應該免稅,自然就有了大量的投獻。以前官府不管,管也管不了,就算一個秀才,你怎麽知道人家十年二十年後不會飛黃騰達?再說,那些接受投獻的官員多少是朝廷大員!你拿什麽跟人家較勁?


    ——就算是最不怕事的言官,整天懟天懟地,小事說成大事,大事說成要亡國,甚至沒事找事,可你見過有誰彈劾某某官員大量接受投獻或者土地超標不納稅嗎?


    ——沒有,從來沒有,哪怕最不怕死的都沒說過。


    ——因為就算你自己沒有這個問題,其他人呢?大家屁股都不幹淨,為了打擊政敵,你要把自己的座師、同榜、同僚、上級、下屬乃至整個官場都得罪了?和全世界為敵,你傻不傻?


    但是建極三年,汪太後拿著勛貴重臣遍地走的北直隸開刀,當時她在朝堂上說的義正辭嚴:「不管你什麽出身、什麽身份、什麽級別,有過什麽功勞苦勞勤勞,都必須照章納稅,否則一旦查實,一律奪爵罷職,發配邊疆。」


    當時心存幻想的不乏其人,包括宗室勛貴以及部分高官,無一例外,全部嚴肅處理,連太皇太後家都吃了掛落,這才有了費釗等人的狗急跳牆。但即便如此,汪太後沒有絲毫動搖;第二年,更是拿孔聖人的後代、自己的親妹夫孔弘緒開刀;江西龍虎山的張家同樣碰了一鼻子灰;一同被問罪的,還有一部分劫後餘生的宗室和勛貴,這下大家的發條更加擰緊了。


    去年十年頒發新黃曆後,汪太後下旨,以建極五年三月底為限,令各地商人對照新標準足額補繳賦稅,一律不予追究了;否則過期之後,按律處置。


    朝廷的態度是相當明確了——不管什麽人,都隻享有法律範圍內的免稅特權,超出額度,必須依法納稅!


    官員說不心痛自家的土地是真的,但各地父母官執行朝廷命令的決心也是堅定的——太後已經把官員名姓掛在文華殿了,要是不賣力,連續兩次抽檢不合格,直接換人。


    原話是:「不換思想就換人!既然不願意為朝廷效力,那就沒必要待屍位素餐,誤國誤民!革了官籍為民,永不敘用!」


    好吧,就算自己不當官,地方考核不過關,朝廷不給衙役編製,這麽幾百上千號人就隻有縣官養著!人家好好的體製內公務員不當,非要冒著分分鍾被禦史彈劾的風險,靠陋規過日子?別逗!


    但是享受特權的讀書人肯定不甘心。但是自己名下隻能有這麽多土地,怎麽辦?買通官府,在丈量的時候做點手腳;或者索性少報點。但是負責清理的衙役是從外地調過來的,也就是常熟府招的衙役,送到蘇州府來辦事,人家不認得你,交情也就談不上。更重要的是,按照北直隸的慣例,可能以後就要在這裏當差了,所以這不是一錘子買賣,而是現在放過你,年底考核不過關,以後大家就沒銀子拿。


    像往常一樣,各地都捉了不少妄圖隱匿土地的,勛貴奪爵,官員罷職,普通士子就是除名,不能參加科考,然後主犯發配海南、台灣。


    甚至都不用奏告北京,查證屬實,欽差當場就宣布。這下子真的熱鬧了,其中當然免不了渾水摸魚、公報私仇的。


    如果說土地清理還勉強算順利,那麽另外一項工商業尤其鹽業清理,就真的是刺刀見紅。


    江南是人口稠密、經濟發達地區,也是天下富商包括鹽商薈萃之地。元朝幾個主要的農民叛軍的領袖,都是在這裏發家;而揚州鹽商的大名,在幾百年後依然盡人皆知。自然,這裏也是偷稅漏稅的高發地。兩年前,揚州鹽商們在允許使用寶鈔的情況下還能偷稅九百萬兩,可以想見,在隻準實物納稅以後,他們的偷稅行為又將是何等的猖獗!


    知道朝廷來者不善,鹽商們自然是積極應戰。先是糖衣炮彈,金銀美女、歌舞酒宴——這是不奏效的,兩年前就試過,何況現在大家都盯著?那還得轉入地下,但是陳懋等前來,重點就是打擊販賣私鹽的,因此和同行一樣,鹽商們還是走上了武裝反抗的道路,尤其揚州鹽商富甲天下,裝備相當精良。但即便如此,在朝廷精銳麵前,也是不夠看的。很快,幾個帶頭鬧事的被拿下。


    帶頭衝鋒的是新任大理寺丞高明,原山東道監察禦史,今年剛滿20歲。高明字上達,貴溪桐源人。年少時因孝母而聞名,景泰二年進士。當時景帝想在內苑造龍舟,他極力勸阻;汪太後執政初整飭吏治,他上書彈劾戶部侍郎陳汝言等權貴,打響了建極時代反腐頭炮。


    鹽商們同仇敵愾,又拉了不少跑外海的走私分子,氣勢洶洶,守軍失利;高明建造巨艦,名叫「籌亭」,往來江上督戰,並江置邏堡候望。叛軍縱跡無所匿,於是很快平息。當時還有內官鬻私鹽,歷史上被他抓住沒收,鹽政大治;這回是拿下直接砍了腦袋。


    既然如此,那就非暴力不合作,看朝廷急不急。


    朝廷不著急,全國六個都轉運鹽使司,江南占兩個:兩淮、兩浙,長蘆,河東,山東,福建;十四個分司,江南占七個:泰州、淮安、通州隸兩淮,嘉興、鬆江、寧紹、溫台隸兩浙。既然是產鹽的地方,還愁不能就地取材?


    很快,由平江伯陳豫負責,由各地衙門抽調人員,專門負責販運食鹽,良心價,童叟無欺!


    鹽商們有點蒙,朝廷還真想恢復舊製,搞鹽鐵官銀?


    忍住,別慌,看誰先落敗。


    另外一個硝煙瀰漫的戰場是蘇州,激烈程度不亞於鹽商。因為鹽商說到底是商,有錢,但是地位比較低。現在的明朝讀書人還是比較清高的,不太願意和商人勾結在一起,尤其打擊私鹽犯罪的理由很高大上,所以肯出來說話的不多。


    但是蘇州是名流雅士薈萃的地方,也是出讀書人的地方。過幾十年,吳中四子就要在這裏閃亮登場,現在自然也有了相當多的才俊。隻是大家都是一肚子怨氣——被幾個胥吏欺負了,沒天理啊!


    既然你們要壓迫,我們就要反抗!


    於是士子們聯合起來,在今年二月初八春季釋奠孔子時候,一百多名士人趁機大哭,控訴胥吏盤剝,一時聲震於野,人心惶惶。蘇州知府楊貢下令逮捕帶頭的十五人,並上報京城諸生倡亂抗稅。


    汪舜華聞報自然大怒:「清理才剛剛開始,這是要給下馬威啊!」


    與此同時,言官們也極力彈劾楊貢,還扯出一樁舊事:當初常熟縣富民錢曄納交權貴,行賄買了個都司經歷作,在家鄉魚肉百姓,禍害一方。楊貢很憎惡他,想繩之以法。正好有告發錢曄的,楊貢就捉拿了錢曄,查抄了他僣用器物,上報給朝廷;錢曄則反告楊貢酷刑違法。


    汪舜華對買官出身的本來就有偏見,又覺得查抄違規用品屬實,也就沒多想,讓督察院覆核了,也就砍了。


    現在言官們把這件事情翻出來,無非就是想坐實楊貢酷吏的罪名,把他趕走,安撫讀書人,當然背後就是讓朝廷向讀書人認慫。


    汪舜華很明白大家的意思。不管楊貢是不是酷吏,這時候他代表朝廷,絕對不能認慫,否則以後誰敢幹活?更何況,鬧事的有一百多人,楊貢隻抓了十來號,怎麽也說不上酷吏,於是駁回。


    宗室們還在北京,言官們很多都被打發到地方,剩下的被指使的團團轉,鬧了也就過去了;但是江南的士子們不答應。看到蘇州士子開始鬧了,其他各地的士子也就跟著跑到孔廟去哭。


    孔夫子他老人家煩不煩汪舜華不知道,她自己是真的很煩,尤其南京、杭州各地,連日哭廟,影響極壞,於是下旨抓捕各地鬧事的,其餘人員一概勸散。


    這顯然隻會引起更強烈的反彈。


    三月十五日,王公們拿到資格證的當口,汪舜華下旨:「把所有嫌犯壓到南京,讓刑部右侍郎林聰負責審理;其他各地參與的,在朝廷勸說後自動離去的,暫時不予追究;繼續負隅頑抗的,一概捉拿。」


    鬧事的幾個頭子都是有名的才子,但是現在管不了許多,直接冠以「搖動人心,殊於國法」之罪,押解北京,定於秋後問斬;其他被捉拿的,全部革去冠帶,發配邊疆,永不敘用。


    朝野震動!


    包括襄王在內紛紛進言,認為處罰過重,應該網開一麵;但是汪舜華擺手:「朝廷已經三令五申,把道理說清楚了、說透徹了,他們還是一意孤行,不過是仗著自己讀書人的特權,逼迫我讓步。如果今天我讓步了,就是國法和威嚴讓步了,那麽以後他們就不會把朝廷放在眼裏,也沒有人會把朝廷放在眼裏。」


    大家嘆了口氣,去年為了曲阜的順利推進,可是連陪皇帝讀書的孔公恂、司馬詢都鎖拿問罪了,那還是聖人之後!——當然他們兩人都在中央為官,家裏的破事可以說沒有直接參與,最後網開一麵,罷職為民。


    但是不管是襄王,還是於謙,還是所有朝臣,都沒有想到,這隻是一個開始。


    汪舜華想到清朝順治年間的「哭廟案」,和今天何其相似乃爾!當時還很心疼曠世才子金聖歎,然而即便今天被鎖拿的人裏,有和金聖歎一樣的奇才,也管不了了。


    ——看不清形勢,就不要怨命苦!


    ——何況這個形勢,不是國破家亡的民族矛盾,而僅僅是希望他們多承擔一點社會責任。這些平日子曰詩雲、道貌岸然的讀書人就受不了了,就要哭了,往日纏剝百姓的時候,可沒見你們心慈手軟。


    ——嘴裏喊的全是主義,心裏想的全是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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