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舜華緩和了語氣:「就算你們願意,我也不希望這樣。宗室說是皇帝族人,可是真的過好嗎?親王是很好,年俸萬石,約等於十個一品高官,這還隻是年俸,不算其他的雜項和賜田;郡王也不錯,二千石,高過侯爵;鎮國將軍千石,和一品官持平,而後輔國將軍、奉國將軍、鎮國中尉以二百石遞減,也就是每年能拿四百石,比正三品稍低;下麵輔國中尉、奉國中尉以百石遞減,也就是最低也有二百石,高過正五品,不低。可是很多人因為沒有請上名字遲遲拿不到待遇,甚至享受了待遇工資,也有差不多一半是白條,要想說真就過得好,恐怕也不全是實話。就我知道的,此前有很多遠支宗室,日子過得非常艱難,經常跑到布政使衙門那裏聚集吵鬧,可是有什麽辦法?宗室的俸祿是地方支給,但是這些年來天災頻繁,糧餉收不上來,布政使拿什麽給?尤其邊境地區,必須首先確保軍餉,軍隊穩定,邊境穩定,國家穩定,才能說其他,否則話說的再好,都是廢話。」


    「不是我糊弄你們。事實上,早在正統年間,尚未就藩的親王,每年的年俸就是三千石。先帝在潛邸十四年,拿的都是這個數;隻是景泰初年,考慮到幾個未成年的親王都是太上皇的兒子,所以發的是全俸,但是因為不合規矩,當時國家也確實困難,戶部隻能支三千石,其他的是內帑出的;直到景泰八年,才按製度執行,全由戶部支給,隻有三千石。不是我要為難誰,國庫就是這麽困難。困難到給官員的俸祿都發不出來,隻能犧牲上麵。」


    「更何況,土木之變後,朝廷不僅缺錢,更缺人,缺能夠耕織的人口、戍邊的將士,靈巧的工匠,缺能臣、缺幹吏、缺將帥,一句話,缺人才。國以才立、政以才治、業以才興,這誰都知道,但是人才從哪裏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這一竿子就到二十年後了,眼下燃眉之急怎麽解?那沒辦法,所有有用的人,都要用起來。宗室尤其是親王郡王,享受百姓供奉,擁有最好的教育資源,理應為國家效力。」


    「何況我也知道,宗室中,並不缺少有誌氣、有才華的人。寧獻王文武雙全,尤其在戲曲音律方麵成就斐然,太宗皇帝和先帝都是讚賞不已;慶靖王才華橫溢;蜀獻王節儉守法、好學能文,以禮教治國,造福四川百姓;周定王更是情係百姓,憂國憂民,寫就了《救荒本草》和《袖珍方》和《普劑方》等皇皇巨著;韓恭王不僅文采出眾,而且智謀超群,曾經上書直陳邊鄙利弊,前些時候我和安國公還有兵部的尚書侍郎討論,都覺得寫得好。這都是前人了。」


    「晉王知禮好學,襄王德高望重,魯王禮賢敬士,代王係家傳學問,廣靈王、潞城王、襄垣王都是博學能文,並不亞於士子,靈丘王善醫,活人無數;通許王更是多年為百姓免費施藥治病,救活了無數貧寒百姓。我聽了,都覺得感動,覺得臉上有光彩,因為這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都是皇帝的手足。」


    「有這樣的才華,這樣的品性,不應該被埋沒,不應該就待在王府甚至郡王府、將軍府、中尉府那個小院子裏終此一生;我想你們中的很多人,也不願意就在那一方小天地裏,等吃等喝等死,還是希望能夠一展所長,報效國家,告慰祖宗。——還有那些不能及時拿到俸祿的人,仕宦永絕,農商莫通,他們就該活活餓死嗎?」


    她嘆了口氣:「既然早晚要做,早晚有人要做,那就讓我來做這個惡人。這樣,不至於積重難返,不至於壞了你們骨肉的情誼。」


    宗室們不約而同的吸了吸鼻子,不管本事怎麽樣,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氛圍,大家還是難免抖擻精神,升騰起了建功立業的決心。


    話說到了這裏,汪舜華祭出了屢試不爽的殺手鐧——說歷史。這其實也算從古到今的優良傳統,畢竟走的人多了,才有了路;用的人多了,才有了套路。


    汪舜華從太祖艱難開國開始,講到了如今。明太祖的經歷在帝王中獨一份。汪舜華雖然不贊成他的很多做法,但對他除了樸素的階級感情,隻剩下仰望——開局一個碗,裝備全靠討,最後打出一個帝國,尤其是掀翻最能打的元朝,這經歷,起點小說的男主算什麽?


    歷史永遠比小說精彩。


    汪舜華很有自知之明,覺得要是換了自己,活不過一集,因此對朱元璋的欽佩絕不亞於他的子孫,說起歷史來也就相當有感情;宗室們都有點動容——以前聽多了,其實也就沒當回事了,現在聽她說得這麽慷慨激昂、聲淚俱下,倒都受到了點感染。


    太祖開基創業當然是講歷史的重點,太宗奉天靖難同樣得到了頌揚,當然同時就是聲討建文帝以庶奪嫡、陽奉陰違、逼淩叔王致死。前幾年赦免建文帝後人和遺臣的時候,宣傳過一次;現在拿到這裏來說,大家也確實有點不是滋味——汪太後削藩確實力度不小,但過程中也確實沒有出現過潭王那樣的極端案例;而且朝廷傳下來的紀實,仿照太祖《紀非錄》中記述靖江王的格式,詳細記載被削的藩王處理的原因。除了因無嫡除國的,其他因犯罪削爵的,罪名分了若幹大項,下列小項,名目、數量、涉案人員,羅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大家並不懷疑真實性。


    既然早晚是要削藩,換誰都要削藩,用這種方式來,還是可以接受的,畢竟被削的,都算是罪有應得。


    何況去年底大家都享受到了待遇,甚至足額兌現了工資,沒再打白條也沒打折扣。


    當然也是有代價的——什麽紗羅錦絹綿紵絲冬夏布匹之類的鍛匹全部免除;鹽引也全部革除,由朝廷統一經營,加起來是相當大的一筆。


    但不管怎麽說,年俸萬石都是不小的收入,能夠做個富家翁。


    看來汪太後確實不想為難大家,至少不是想把大家都餓死。


    人在屋簷下,大家選擇用這種方式來安慰自己;畢竟不到萬不得已,正常人都不願和朝廷為敵,成功的概率太小,搞不好就是抄家滅族的事——宗室不能滅族,但也要全家發配鳳陽。放著好好的親王不做,跑去做囚犯,這是需要勇氣和決心的;既然改變不了,那就找理由安慰自己——阿q精神還是有用的,至少不會把自己逼瘋。


    汪舜華不無憤慨的說:「似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即便能欺瞞一時,也瞞不過永久!如今,該是慶幸太宗皇帝靖難成功,遷都北京;否則,任由建文帝這般任用奸邪,擅殺骨肉,胡作非為,自毀長城,不用多久,蒙古騎兵便可長驅直入。到那時候,你們能夠指望李景隆去抵禦蒙古,還是能指望方孝孺、黃子澄這些迂腐書生能夠鼓動如簧之舌,勸說蒙古以禮來降?別做夢!估計不用等到土木堡,大明便隻剩下南邊的半壁江山了;至於能不能保住餘下的殘山剩水,還指不定呢!既然能飲馬長江,為什麽還要給你留一片江山,等著你積蓄力量報仇雪恨光復河山嗎?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的道理,古人明白,今人明白,便是韃子,也不糊塗。」


    眾人心頭都是一凜。


    世宗力挽狂瀾是第三個高潮,當然隱帝也就自然而然成為申討的重點。他的四個兒子都在,汪舜華似乎很給麵子,正統年間的事情隻是輕描淡寫,歸咎王振;隻是把重點放在了草率出征、兵敗被俘並率敵叩關上,語調淒涼,聲情悲切:「太宗皇帝遷都北京,以天子守國門,君王保社稷,歷代先帝無不勵精圖治。哪曾想,居然遭遇這樣的變故。勝敗乃兵家常事,固不足道;然而全軍覆沒,皇帝被俘,甚至被人剃髮易服,這是何等的恥辱!你們去翻一番歷朝的史書,有過這樣的恥辱嗎?也就是宋朝的靖康之恥可以比一比了,可是宋朝當時開國百年,積重難返;我朝可是奮四世之餘烈,以滿朝之精銳,至於如此。不知列祖列宗在天有靈,當作何觀;子孫後代讀書至此,又作何感?這個恥字,是刻在朝野上下,每一個人腦門上的,是帶著血的!」


    她能聽見下麵的哽咽聲乃至抽泣聲,下麵站著的勛貴,多少父兄捐軀於此,屍骨無存;隱帝的四個兒子,尤其已經懂事的沂王和德王更深深的低下了頭。土木之變,在幾百年後的網絡上都是各種惋惜、憤恨的聲音,何況當時切身經歷的人?——隻是歷史上的文官集團藉機壓製武將集團,一家獨大的場景絕對不能再現;反而必須以此為契機,整肅朝綱,推行改革而已。


    有了這個鋪墊,景帝的形象立起來了,她作為景帝的遺孀,繼承丈夫的遺誌,形象也就立起來了,那麽之後說什麽、做什麽也就順理成章了——名正言順,這是她在機關多年工作的經驗總結,也是在明朝這麽些年尤其執政四年深刻的體會。


    「我也不說什麽主辱臣死之類的話,當年我對隱帝和錢皇後都說過,如今也對你們說,國在,你們是親王郡王;國家不在,你們又是什麽?恐怕連布衣百姓都不如。不要以為這是杞人憂天。北方至今虎視眈眈,稍有不慎,就會給他們可趁之機。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北京城離宣府才多遠?不是每一次都有先帝和安國公這樣的擎天之柱,力挽狂瀾的。真到了那時候,管你什麽龍子鳳孫,杜甫的《哀王孫》讀過嗎?那就是下場!如花美眷、滿堂金玉、良田萬頃,那都不過是為別人準備的;自個兒能留條命,那就是托天之幸了。」


    「更何況,不僅是北方的韃子,還有各地的流民,哪一個成了氣候,都是朝廷的心腹之患。古人說居安思危,何況現在還沒有安定,又怎能安枕?」


    她看著下麵的宗室:「說了這麽多,歸結起來,還是那句話: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等皆是太祖皇帝的子孫,怎能坐觀成敗?自今日起,必須從嚴修身齊家,勤奮讀書習武,為天下人的表率。從前朝廷沒有給你們幹事創業的舞台,現在給了,你是要走仕途經濟,還是投筆從戎,或者務農經商,聽憑自願,各憑本事,沒有特殊的待遇,我不相信,太祖皇帝的子孫,會比不過一般人家的孩子。」


    襄王率先出班叩首太後英明,宗室們反應過來,齊齊叩首太後英明。


    汪太後命免禮,吩咐賜坐。


    太皇太後轉頭看了眼汪舜華,突然明白了當年兒子臨終時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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