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舜華的態度堅決,不僅讓孔弘緒意想不到,甚至大出朝臣意料。


    其實對於孔家的作為,大家有不滿的情緒,隻是畢竟是孔聖人的後代,誰也不太好說什麽;現在孔弘緒聘定了汪太後的親妹妹,那姑娘還養在太後身邊,想來太後極看重這門親事,沒想到今天如此不給麵子,當場拒絕。


    當然,孔府並不會就此放棄。他們串通官府,組織莊丁,在土地總量上大作手腳——曲阜縣令自元朝以來,就隻有孔家人能當,而且還需要衍聖公推薦,並且不接受朝廷的政績考核,這一聲招呼打得不要太容易。


    但是孔弘緒忘了,孔府有這樣崇高的地位,自然也就具有標杆意義,汪太後和朝廷都把它作為必須攻克的堡壘,因此,專門遣官前來督導。


    汪舜華還很有心地特意派了丘浚和劉健前來。劉健是個老古板,堅決反對改革,看著孔府這樣睜著眼睛說瞎話,他心頭實在不痛快,當即上書彈劾。


    使者還在路上,又傳來曲阜縣衙失火的消息,新的魚鱗圖冊未編成,舊的卻已經在大火中付之一炬,沒有憑據可查。


    消息傳來,朝中一片譁然。


    汪舜華臉上布滿陰霾。


    商輅出班,與其說是安慰太後,不如說是安定人心:「後湖就有黃冊正本,太後可讓人前去抄錄對比。」


    年富表示反對。


    他的臉色有點不自然:「黃冊攢造,勞師動眾,官吏多有拖延,因此多有缺失。但官吏百姓始終不敢肆意妄為,就是因為他們認為後湖有正本,可以追溯。一旦讓人查證,就知道後湖的底細。那麽天下也就都知道虛實,便會無所畏懼,戶籍和土地想怎麽改就怎麽改,朝廷一點辦法都沒有。」


    下麵吵吵嚷嚷,汪舜華根本就沒有聽——廢話,混過基層機關的,知道衙門作風怎麽回事。因此去年張鳳提出對照之前的黃冊駁查時,她直接拒絕了,直接昭告天下,這次是全部重新造冊,據實奏報就可以。


    ——這樣的大事,不能搞不教而誅;但是我把話說明白了,你不聽,就怪不得我了。


    既然你要死扛,那就看這幾斤骨頭能不能扛住。


    汪舜華即刻宣布曲阜縣令孔公錫有罪革職,交督察院議處;命劉健為曲阜縣令,主持當地的土地清量事宜。


    消息一出,朝野震驚,區區一個七品縣令,職位不算高,隻是畢竟一百多年了,都是這個規矩,現在居然打破了。


    薛瑄就站出來說:「由孔家人做曲阜縣令是祖製,怎麽可以更改?即便孔公錫有罪,孔家並非無人,總能從孔家人裏找個品學兼優的繼續做縣令。如果因為孔公錫就取消孔家的殊榮,會有損大明的聲威和您的寬仁。」


    但是汪舜華義正辭嚴:「太祖皇帝的後代犯罪,哪怕是親王郡王,都要依法論處,怎麽一個縣令,我動不得?」


    薛瑄還想說什麽,汪舜華沒有給他機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隻要大明疆域以內,就得按照朝廷的規矩來,沒有法外之地,也沒有法外之人!曲阜既然是孔夫子的家鄉,更應該帶頭遵規守紀,報效朝廷;而不是自恃聖人門第,一味向朝廷要好處,卻從不肯承擔任何責任!以後曲阜縣令和其他縣令一樣,由朝廷統一委派,接受督察院考核——曲阜是朝廷的曲阜,是大明的曲阜,不是哪一家哪一姓的曲阜!」


    她隨後命林聰為欽差,賜了寶劍,前往曲阜坐鎮,臨行前還特別吩咐:「拿出當年彈劾國丈爺的勇氣和膽量!好好地去曲阜辦事,不要有任何顧忌,別讓我失望。但凡在大明疆域之內,就不允許有不守規矩的人!」


    太後的態度如此明確,下麵也就知道真的明白這回朝廷是認真的,辦不好事情是真的沒法交差,開始認認真真的搞清理。


    憑空被不知道是餡餅還是冰雹砸中的劉健也隻能抖擻精神,開始組織人力認真清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事情關乎前程,處理好了,在太後那裏記了一筆,以後仕途通達;否則灰溜溜滾出曲阜,自己也沒臉見人了;更何況這還關乎手下幾百上千號人工資的發放,他再怎麽飽讀詩書,也不可能一個人把一個縣的活全幹了,還是要依靠下麵的衙役去收糧、去賑濟、去緝捕的。如果現在辦不好,隻有自己拿錢養這些人,養得起嗎?還是像自己曾經最不齒的貪官汙吏那樣縱容屬下犯罪?別說良心上能不能過去,督察院可盯著呢!


    劉健自認不是功名利祿之徒,但畢竟還年輕,這份責任太重大,還是忍不住鼓舞——他也看出來了,鬧事的隻是一小部分,農民還是很擁護這次改革的。畢竟納稅的標準已經宣傳了很久,別的地方一般來說少了一兩成,孔家的租子比別人還重,有的甚至少了二三成。大家搞不懂那些亂七八糟的術語,但每年少交多少糧食是有實實在在的感受的。既然如此,那就沒什麽可說的了,上吧。


    但清理不是那麽好搞的。孔家在當地樹大根深,孔府的家丁出去威脅恐嚇,把孔府的土地登記在別人名下,大家還得乖乖交租子。


    隻是這麽多莊丁出去,百姓又拖家帶口的出來測量土地,自然免不了新聞。其中就有慣作威福的莊丁調戲美貌的良家少女繼而霸王硬上弓的,然後就鬧出了人命。


    本來可以賠點銀子了帳,但是聖人之家,即便是家丁,從來是眼睛也是長在頭頂的,任憑死者家屬哭鬧都不肯鬆口,反而打罵了一通,逐了出去。那家人邊走邊哭,就被待在附近守株待兔的禁軍拿住,送去見欽差。


    接下來就是大家喜聞樂見的環節——劉健帶人將孔府前後大門堵住,十四歲的孔弘緒捧著孔聖人的牌位率領家屬走出孔府大門,林聰則捧著禦賜的尚方寶劍,聲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衍聖公,太後有旨:你年少不懂事,不要為虎作倀,與朝廷為敵,與律法為敵,與萬民為敵;否則自絕於人,必將葬送自己的名聲和孔家的前程。」


    孔弘緒呆了。


    在死者家屬的帶領下,林聰大跨步的闖進孔府;當著孔弘緒和孔家人的麵,在幾千鄉民的見證下,將兇徒捆起來,架起來,抬出孔府。


    當著這麽多父老鄉親,林聰宣布:「這就是不守王法的下場!曲阜是大明的曲阜,跟別的地方沒有什麽不同!你們有冤屈、有不平,盡管來縣衙陳述,本官奉太後聖旨坐鎮,專管這裏不平事!」


    孔家積威甚重,但這世上總有不怕死的;馬上就有個青年漢子跑出來說,孔家把他家的土地記在自己頭上,卻要求每年向孔府納糧;前日官差要他辦什麽產權證才知道。


    林聰重重的拍了驚堂木:「這是慣用的『飛灑』,朝廷已經嚴禁,怎敢如此?是誰這樣吩咐你的?」


    那漢子隨即報了名姓,居然是孔家的旁支,隻是被改了姓氏。


    這也是慣例,孔家的旁支,一旦做了孔府的佃戶奴婢,就得改姓。


    也難怪了,畢竟是天下唯二可以用「貴姓」的。


    林聰毫不猶豫,派人捉拿。


    有一就有二,看到欽差這樣認真,相繼就有莊戶人家站出來奏告孔家也曾這樣吩咐他們。


    但土地清理畢竟還在進行,租稅還沒有繳納,真想以此扳倒孔家,那是癡人說夢。


    但孔家盤踞曲阜這麽些年,肯定不是這麽點芝麻綠豆的小事,大家控訴完眼下,很快又開始往前翻,什麽強搶民女、強占民田、放高利貸等等,什麽都不缺;還有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說年成不好,孔家不肯減租,逼死了人命等等。


    汪舜華接到了林聰彈劾的奏疏,一幕幕慘景如在眼前。


    難怪當年訴苦大會和三查三整後,軍隊的戰鬥力脫胎換骨。


    如果自己不是地主階級大頭子,也想搞個公審大會!


    於是下旨林聰:「即刻將兇徒正法,就在曲阜縣衙外!」


    就是要讓你睜開眼看清楚,現在是誰家天下!


    林聰領旨,五月二十三日,將犯下死罪的十八人在曲阜縣衙外斬首示眾,臨刑前還宣讀了他們的罪名和太後的判決,隨後將腦袋懸掛在城門上示眾三天;其他一百零五人判了流放,扒了褲子,在縣衙外一起趴下打屁股然後押解海南。


    衍聖公府內一片死寂,但曲阜城內人人奔走相告,鞭炮聲震耳欲聾。


    當然,有了這樣的聲勢,一切都好說了。


    各省清量土地人口的工作開始全麵推進,一些府縣的數據開始陸續上報。即便隻是一小部分,還是讓所有人禁不住感嘆:前些年土地和人口隱瞞真的太嚴重!現在一清理,人口居然多了差不多80%!


    ——明朝的人口一直是個謎。見於史籍記載的最高峰值,是明太宗永樂元年的11218821戶,22818333人;此後一直在8800萬人的數據上下遊移。但這隻是納稅的男丁數,大部分的婦女和奴僕、流民不在其中,更別提故意隱瞞的。史學家估計明末總人口應該在1億8千萬左右。歷史上成化七年報人口21811128人,成化十七年報22283113人,增長不過80萬;驚悚的是,十年後的弘治四年,人口竟隻有80803382,少了1200萬!沒有嚴重的天災人禍,這些人去了哪裏?沒有人知道。


    事實上,明朝高度重視人口普查。明初,朱元璋在全國上下推行戶貼製度,後來又確立了黃冊製度。但因為軍戶不清、戶口隱匿、流民逃亡、不入戶籍的市民階層增加等原因,黃冊上記載的人口數字,與當時社會實際存在的人口數字相差甚遠。特別是一些像《實錄》之類的大範圍的人口統計,更是如此。


    人口的增長率存疑,耕地麵積的變化更是魔幻。按照官方史書記載,洪武二十四年天下官民田地共3832322頃餘,而洪武二十六年纂成的《諸司職掌》又謂田土總計8212823頃餘;洪熙至隆慶間的田土數,除弘治一朝外,實錄所載基本上都在200萬頃以上;《明孝宗實錄》所載弘治年間歷年田土數均在820萬頃以上,其中弘治十七年達8212822頃餘,正德《大明會典》則載弘治十五年田土數為2228088頃餘,《後湖誌》記載該年田土數為2212330頃。


    數據還沒有出爐;但是朝會上年富壯著膽子估算,目前實際人口應該已經接近一億。


    這樣的數據,汪舜華隻是微微點頭,要求進一步加強清理,確保應清盡清。現在人丁稅取消了,人口多少和稅收多少並不直接相關,她也沒有實施計劃生育的打算——她不擔心人口太多,養不起,畢竟土豆、番薯、玉米等高產作物還沒有引進,東北還沒開發,更別說廣大西伯利亞地區和美洲、澳洲,有的是土地,她隻怕人口不夠沒辦法去占領呢。


    ——她是很想派人去美洲的,但一來剛剛開海,還許下了不下西洋的承諾,馬上打臉實在難看;二來現在的造船技術她也很沒底,雖然說航海是一件冒險的事,但也不能讓人家白白送死;三來她在朝廷上也沒那麽大的聲望,總要找個由頭,才好出手。


    ——好在去年開放海關以後,因為傳說南洋那邊盛產糧食,而且通關免稅,真有不少商人去那邊尋找糧源,還真的找到了。呂宋、蘇祿、越南等國都是一年三熟,以前不是不知道,但商人重利,更關注金銀珠寶一類奢侈品,糧食這種利潤不大,現在關稅標準在那裏擺著,為了免稅,即便是做其他生意的,也要捎帶幾千石糧食,因此就有不少商人專門跑到那邊去經營。年底就開始陸續往回運。


    現在海關衙門和港口都還在緊張建設,隻能在泉州、廣州、南京、天津等地登陸。戶部今年撥了大筆銀子買糧,還計劃在北京、南京、廣州等地多建幾個糧倉,有備無患,誰會嫌糧食多?汪舜華本來計劃由禮部牽線,戶部派人去南洋和各國政府談判,建設糧食產銷直達平台,但是遭到了閣臣的一致反對,說是落在番邦眼裏,怕生出不臣之心;其實還是擔心以此為契機,再來一回下西洋。


    汪舜華也就沒有堅持,隻要有糧就行;隻是她心裏很清楚,這隻能是一種補充,碗裏必須盛著自家的糧食,才能安心——糧食受製於人,絕對是找死,何況目前的物流成本,想要降下來就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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